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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藝術學院

1
STPM放榜時,我最有把握的馬來文竟然考了個R。R一般即指二張試卷中有
一張不及格。但我兩張都及格,但其中馬來文學考P8,僅僅及格。我的馬來文成績一向居全班之冠,如今落此下場,同學與老師莫不愕然。但考試之事誰說得準?我知道念馬來西亞大學中文系無望,但最後連國民大學的社會學系也進不了。
同班同學中一向成績比我差的都考進本地大學,我心裡不是滋味。家裡窮,出國深造連想都不敢想,失望與悲憤糾纏渾茫,前途有點淒迷寒澀。我一直想念神學做牧師,但對宗教,有一種戰戰兢兢的敬虔,深覺這是神聖事業,絕不應是走投無路時的選擇。因此當然完全沒有考慮念神學。
母親在報章看到中央藝術學院新聞系招生廣告,鼓勵我報名就讀,這在當時無疑是我可能選擇的志業。
一九九○年八月,我來到吉隆坡。

2
在吉隆坡的第一個晚上,躺在鋪在地上薄薄一片的床墊上,想到自己考不進大
學,在靜夜中流了半宿的眼淚。一星期後,在學院收到母親的第一封信,心裡狂喜,只讀到開頭第一句「媽媽開始想念你了」,我狂跳的心一下被擒住,趕緊跑進廁所,手裡的信模糊一片……

第一次離家,在暗夜中想家,有一種曼妙的傷感。但一個月不到,我的心就飄揚起來,極為自在。吉隆坡天藍雲淡,我到處遊走。
中央藝術學院的課對我來說太簡單,師資許多非科班出身,有關社會科學與新聞或傳播理論嚴重缺乏。陳玉水是當時系主任,曾經是︽南洋商報︾副總編輯,交遊廣闊,每星期邀大馬政經文教界名人來學院演講,倒增廣不少見聞。
由於課業輕鬆,我買了一套十本的西方哲學歷史自己閱讀,對哲學認識的基礎就是在那時奠下來的。其餘時間我和純美系的學生混在一起,我的室友許多都是純美系學生,讀書不行,但繪畫倒有一手。我和他們一起念美術史走畫廊談藝術話理想,後來還和書法家黃崇禧學書法。少年二十,單純無邪,有歌有夢,那是我的幸福歲月,但不長。
在中央藝術學院念書期間,從來沒有想像愛情。學院有幾位女生喜歡我,有的還上宿舍為我整理房間,我卻呆得如一頭水牛,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後來經朋友提醒,嚇得我半死。有一女生對我說她從沒看過男生有我那麼明亮的大眼睛,我覺得她太誇張,有點莫名其妙。那時,我以為自己不需要愛情。
3
室友中,我與來自東馬的A感情最好。或許他是福州人,我也算半個福州人,有點他鄉遇故舊的感覺。A在中三畢業之後就來中央藝術學院念純美,中文勉強可以,英文馬來文不行。但他非常聰穎,別人的西洋美術史是一頁一頁地念,但他中文不好,讀書太慢,他的美術史知識是在課室聽來的,過耳不忘;西洋美術作品看一次就牢記在心,出自哪一年代哪一派畫派哪一畫家傑作,如數家珍。
我與他若即若離,形影跟隨。他是我第一個真正喜歡的朋友。每天做早餐,我總會給他做一份。本來他住在隔壁房,後來索性搬來和我同被共眠。他對我的好,是純粹的友誼。他和我分享他青澀的初戀感覺,我給他起草情信,心裡覺得有點委屈又悲涼。
對於他,我的心顫顫巍巍。坐巴士如果沒坐在一起,就魂不守舍。太接近他,他瞪我一眼,我的心又迷亂,像做錯事的小孩。有時他與別人多聊一陣,我的心就寂寞得慌,心猶不甘,故意插嘴。我知道他對我完全沒有這種感覺,這使我更沉悶傷感。
在當時,我完全不認為我對他是同性戀的情感。一來我從來沒有和他有過任何性行為,二是我想我當時極力否定自己是同性戀者的事實,完全不容自己懷疑自己的性取向。但第一理由如今想來牽強好笑,若以性行為來定義性取向和愛戀,那所有談戀愛和在暗戀中但沒有性行為的男男女女都不是異性戀者了。那,他們的愛情叫甚麼?
他們不是異性戀者又是甚麼?但不幸的是,這正是許許多多同性戀者在開始發現與認識自己的性取向時,極力否定自己與逃避面對真我的說詞,亦是許多異性戀霸權者努力誤導同性戀者所使用不成理由之理由。
我從來沒有向A表白我對他的情感,因為那是一種連我自己亦拒絕承認與命名的情感。既然沒有表白,也就沒有所謂的拒絕,他做為一名異性戀者,恐怕永遠也不可能明白我對他那種自己當時也不明白的情感不適,我當時還是深刻地體驗那份寂寞,一種感情的殘破、衰敗和淒涼。那是一種化不開的悲傷,可是我不但連一個訴說的對象也沒有,我連自己也悵惘。心如何不累?不過,幸慰的是,由始至今,我們還是好朋友。如今對於他的感覺,只是一種凋零回憶,無復原貌。但能做為好友,我還是感恩。
4
二十一歲那年。
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在八打靈的基督教路德樓神學夜校上課後,大約晚上十點左右,我在車站等巴士。那夜清靜,巴士姍姍來遲,我上車後隨即坐下,車上搭客不多,良久卻不見售票員。正納悶間,巴士在交通燈前停上,司機從其座位跳起,向乘客售票。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司機兼職售票員,有點錯愕。坐在我身旁一少年人轉過頭來,睜大眼睛,對我說:「這樣都可以?!」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那一刻,我只覺得他抿緊卻微啟的唇,格外好看。他望著我,跟我「嗨」了一
聲,接著笑得比陽光還燦爛,我感覺天地忽然都亮麗起來。我們就這樣開始閒聊,忘了談些甚麼,只知道我們一般年紀。下車前,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那一夜,我覺得生命膨脹著一股躍動生氣,心情興奮難以入眠。輾轉很久才睡去,第二天醒來,感覺窗外陽光柔勻如絮,暖洋洋亦懶洋洋。那一整天,想念他的唇與笑容;感覺別人可能窺見我內心祕密。我想,我一定掩飾不了羞赧。
我每天都給他打電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一天不聽他聲音,我的心情就茫茫幻幻,若有所失。有一次一起看電影,他一直對我說影幕上的男主角很帥。我聽了有點不自在,但也有點莫名的興奮,感覺好像內心的一些甚麼不小心被觸動,好似生命有了缺口,一些甚麼流洩出來。我綰不住它們!
有一天,他約我聽了講座後去他家。他是獨子,偌大的睡房,一個人睡,他說我可以在他那兒過夜。
那是雨夜。我們躺在床上聊天,有一搭,沒一搭。我心思散漫,窗外雨聲滴答。
我感覺周身毛孔發熱,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躍躍欲出,我忽然轉過身來,壓著他,看著他的眼睛。我們相對而視,一臉驚駭。他突然緊緊抱著我,我壓著他,然後一陣騷動,彷彿要融進彼此體內。
我們互相瘋狂地觸摸彼此的身體,如此出力,如此喜悅,興奮,身上的衣服不曉得什麼時候脫得精光。我第一次赤裸地抱著另一個赤裸的身體。我們什麼都不會做,但卻似陡然獲得充沛電力,擁抱翻滾,以我們的身體撞擊對方,如飢如渴,渾然忘我。良久,暫時平靜下來,一動也不動,只聽見彼此喘息。我們平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我的右手撫摸他的左腿,不疾不徐。
「我們會不會有愛滋病?」忽然他問。
我一愕。想起天譴,想起基督教。「不會吧?我們什麼都沒做。」我轉過頭,看
著他。我的陽具依然堅硬似鐵,他的也是。
他望著我微笑,似乎安心。忽然,他翻過身來,又是一股狂勁,我們如脫韁野
馬,在彼此身上忘我馳騁。
那一夜,我們往對方身體自慰。徹夜不眠,我噴了四次。每一次噴了之後,都有一種深沉的罪疚。我記得窗外雨越下越大,雷電交加,好似連上帝都在鄙夷我,似乎隨時我會遭電殛雷擊。天亮了,雨停了,我還活著,有一種度過劫難的感覺。那一天,我沒課,但他要去上課。他要我在家裡等他。他走後,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夢見母親。醒來,還是獨自一人。想起母親,如果她知道我的事,一定會很傷心。我抱著枕頭嗚咽。
後來,我們又見了幾次面。我決定不能再這樣下去。那天,又是雨天,我原想和他做最後一次,才向他說。但,我還來不及說,他就叫我回去,口中說出的再見堅決如鐵。我的神經一時被驚詫錯愕所麻痛。想說的話不再想說。那天的雨不小,我沒撐傘。街景模糊漫漶,心情是被棄的苦澀淒涼。
5
二○○三年六月,非常意外收到Y寄來的生日卡。想不到他還記得我的生日,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張自製的生日卡竟是從我在九七年送給他的一張卡「改良」過來的。我已經完全忘記這事,對於這卡也沒有印象,如果不是上面還有我的筆跡寫著「工作愉快」與我的簽名,我完全不知道這是我曾經給他寄出的卡。Y把他的名字寫在一張黃紙上,貼在我曾經署名的地方,我把黃紙掀開,看見自己的簽名與當年日期,恍若隔世。這張卡他收了整六年。
Y是我在藝術學院認識的朋友。他是第一個陪我去同性戀酒吧的人。他說我是他第一個喜歡的男生。
他總是喜歡和我在一起,但我當時討厭他。隱隱覺得他對我的感覺,就如我對A的感覺一般。我知道他妒忌我對A好。我因為恨惡自己,所以討厭他。可我又覺得唯有他可能了解我,我對他的感覺矛盾複雜。後來我發現,我於他,何嘗不也如此?
那一年,我假撰寫同性戀文化的功課之名,去同性戀酒吧「調查」與「訪問」。
我堅信同性戀罪惡,要去研究這種變態與錯誤的心理。我要Y陪我去。
那是我第一次上酒吧,裡頭燈光黯淡,如煙似霧,人影幢幢。看見有些男人緊緊依偎在一起,不曉得因為陌生還是太熟悉,我心跳加速,全身微抖,甚至感覺靈魂震顫。
我們叫了汽水,屏神斂息坐在那裡。人漸漸多了,Y開始坐立不安,嚷著要走,我卻感覺黑夜的味道越來越醇。我叫他先走,自己多待一會兒。Y走了以後,開始有人近前來和我搭訕。我有點心慌意亂,有我們都在惶恐逃亡,追殺我們的,卻是自己。

6
我因為所謂的「調查」、「訪問」,認識了一位剛從美國回來的同志。他比我長
幾歲,有一種灑脫自若,卻掩飾不了羞怯的性情。他抽菸的樣子,眉目淒冷,添了幾分滄桑。不曉得我是喜歡他,還是對他好奇,只是每次聽他電話,內心有一種安穩。和他在一起,我像一頭失意驚慌的牛,橫衝直撞。他感受到我內心的掙扎與罪惡感。他走過我的路,我卻拒絕聆聽。有一次,他忽然對我說:「我帶你去美國,我工作,你讀書。」我對著他苦笑。有好幾次,我告訴他我不是同志。他開始靜靜看著我,覺得有點好笑。後來再說時,他的眼神充滿憐憫,輕輕摸著我的頭,像是安慰,又像告別。
第一次在他家過夜,在他床上,他捉著我的手,不讓我噴。「不噴,以後你就不
會難過。」他說。他以為我從來沒有和男生做過。
後來見他,知道是最後一次,我抱著他忍不住號啕痛哭。他輕輕撫摸我的背脊,我卻哭得更大聲,全身顫抖,感覺我們之間隔著一吋永恒的距離。
7
同性戀者似乎有一種氣質,圈內人可以感覺得到;或許那不是一種氣質,而是一種在充滿敵視的亂世尋覓守望相助的眼神。我們在乞喚相依為命的同伴以對抗孤寂,那是一種合群生物的原始生存本能,掩飾不了。
有好幾次,在候車站,在金河廣場,甚至在教堂,我遇見那種眼神。萍水相逢,匆匆一瞥所帶來的震撼卻久久不散。開始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後來我愈是否認自己,那種眼神愈是提醒我在欺騙自己,喚起悲哀。
有好幾回,在金河廣場被一些同志跟蹤。我知道我可以欺騙自己,但我的眼睛始終透露我的祕密。有一次,在泳池游泳後,開車回家,一位同志開車尾隨好久。我討厭自己怎麼如此輕易令人「誤會」,我把車停在路旁。他也把車停下來。我下車,走向他。他的眼神充滿期待,我卻睜大眼睛瞪著他,對他說:「Don't follow me. I amnot gay.」有一種正義凜然的絕情快意。他的臉色忽然沉鬱,眼神充滿悲愴、羞辱、驚慌、流離泗惶。我忽然憐憫起他來,忍不住傷心。不敢看他眼睛,轉身就走。回到車裡,一陣酸楚,心口緊塞,竟然熱淚盈眶。我不知道在哭他,還是哭自己……
一直以來,這事梗塞在心。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當年因無知、懦弱、自義而如此殘忍地傷害了一個人。因為偏見與無知,連同志也為難同志。在多少個沮喪的夜裡,想起他受傷的眼神,一種痛定思痛的力量攫住了我,我知道如今不但不應再逃避,我還要走出來,不只向異性戀,更要向所有知名與不知名的同志說:「I am gay too!」同志不必自卑,無需逃避,我們可以活得坦然自在。如果你是同志,如果此刻你正在閱讀這段文字,容許我以生命向你驕傲見證:你的存在不是錯誤,你不孤單!前路雖然可能種種阢隉動蕩,但人類歷史有哪一番正義事業不是斬荊披棘?大機器不能沒有小螺絲釘,水滴匯聚可以形成驚人瀑布,更何況世上有許多第一流的藝術家、音樂家、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也是同志。
同志無處不在。你不孤單,我們同生共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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