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月下客
01
春天是許多花的花期，姹紫嫣紅，爭奇鬥豔。人們熬過了一個隆冬，本就應該使勁嗅一嗅春江水暖的芬芳，我卻沒有這種福分，天生花粉過敏，一到春天，只能捂著鼻子匆匆走過花壇或者是花園。如果不幸吸入哪怕一丁點的花粉，結果就是噴嚏打到分不出東南西北。
為什麼我會突然說起過敏性鼻炎這個問題？究其原因，全部出在坐隔壁餐桌的一對小情侶身上。男的估計是為了擺闊，送了一束比那女孩子的腦袋還大出三倍的玫瑰花，嗆人的香味使得我不停打噴嚏。好在他們來得比我們早，吃得比我們快，熬了半小時後，終於拿著那束炸彈走了，要不然我連酒都沒得喝，噴嚏和眼淚流得好似那苦情戲裡的男豬腳。
今天和幾個老朋友聚會，大家非常有緣分，兜了大半個中國，竟然又在同一個城市相聚，當中自然包括六子。幾杯啤酒下肚，我開始瞎侃胡謅，首先把自己遇見的幾則怪事兒稍微變個花樣，當故事講給哥們聽。大家獵奇心都重，鬼故事無論什麼年齡段的人都喜歡聽，我當然沒忘記凸顯自己的臨危不懼和快速反應。六子也在一旁加油添醋，可惜這小子做生意唬人還行，說故事的能力太次，漏洞太多，馬上眾人都聽出了我倆在唱雙簧。不過不信也無所謂，大夥本來就是圖個熱鬧。
兄弟們好久沒有聚在一起，天南地北海侃，各自說了說近況，不免又是一陣唏噓。說實話，如果不是明天還要上班，真想像大學時代那樣拎著幾瓶啤酒跑去大樓的屋頂喝酒，談理想，談未來。可惜那個彈著吉他，唱著搖滾音樂，少年輕狂不知愁的年代，已然離我們遠去。
酒過三旬，我開始有些犯睏，眼皮很重，瞅了下酒館的掛鐘，乖乖，都十一點多了。末班公車鐵定沒了，我還得走一段路去通宵夜班車站那裡等夜車。現在再不走，明天萬一睡過頭，潘禿子豈會善罷甘休？於是無奈地起身穿上外套，打了個招呼讓哥幾個繼續吃好喝好，叫來服務生付了自己那份酒錢，就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一出酒館，外頭非常黑，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上夜班的人面無表情地走在大街上。神色雖不似白天那樣匆忙焦慮，但是那種冷漠和麻木，讓人覺得有那麼一絲行屍走肉的異樣味道。
一年四季的夜晚都有各自獨特的氣息，初春的夜晚乍暖還寒，風冷，空氣中卻殘留著白天的溫暖餘韻。
我拉上外套的拉鍊，也匆匆步入這春夜。沒走多遠，天空就開始飄起毛毛雨，雨絲細入牛毛，只在車燈強光下才能瞧見，一縷一縷如銀絲般飄落。這條路上有許多夜店，門口閃爍著眩目的燈光，裡頭卻是一片昏暗，幾個穿了等於沒穿的小姐坐在店門口，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因著燈光的緣故，臉色幾乎是發綠的，面無表情地望著路面，若不是眼珠子會轉動，就跟無生命的人偶差不多。幾個坐不住的居然跑到大街上拉客，一看到我，立馬媚眼大拋。我一瞅她們胸前的洶湧波濤，嚇得馬上把眼神轉到另一邊去，加快腳步，就聽她們在身後發出一陣嬌滴滴的嘲笑。
夜班車站在一條偏僻馬路的拐角處，位置不是很明顯，如果不是早先來過一次，記住了位置，大概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看了看手錶，又抬頭對了對時刻表，起碼還得等上十多分鐘才會有一班車來。
我無奈地從包裡掏出MP3，塞上耳機靠在站牌邊。和緩的音樂將四周的氛圍烘托得十分迷離，雨水斷斷續續，時下時停。再遠一點可以隱約看到工廠煙囪噴出的白色煙霧，煙氣繪出一團團不規則的圖案，漸漸地消失在幽暗的夜空中。
我抹了把被霧氣打濕的臉。遠處的景色看得有些厭倦了，便把頭轉向街對面的人行道，那裡堆放了許多要重新鋪整的草皮，散發青草和濕潤的泥土特有的氣息。我突然反應過來，清明節要到了。
很多人都認為清明節是鬼節，其實不然。在古代，清明是一個象徵天地萬物由陰轉陽、春天正式到來的儀式節日，也是二十四節氣之一。對農民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春耕日。而把清明和陰間聯繫起來的是另外一種說法：清明節前一天是寒食節，晉文公為了悼念介之推特地定下的節日。由於兩個節日相鄰，人們習慣性地把寒食節劃入了清明節的範圍。唐玄宗開元二十年詔令天下「寒食上墓」，每逢寒食節，舉國上下都跑到祠堂或者祖墳上香悼念，一時之間，清明吊子掛滿田園墳塚。
按照寒時節的傳統，當天不能食用熱食，人們吃的東西必然得是冷的。特有的冷食流傳下來，成了今日的青團子，一種透著青草味道，綠油油的糯米團子，裡麵包著玫瑰細沙。聽上去不錯，可我不愛吃，一直認為這東西是給死人吃的。活人基本都不喜陰冷，吃著冷冷的青團子，彷彿間接體驗了一把地下陰間的氣息，想著實在彆扭。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人們可以把生機勃勃的春日和祭祀亡靈逝者聯繫起來，最後竟然漸漸地將清明劃入了鬼節的範疇？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民俗中的一個歷史誤區。
我正聽著音樂，滿腦子胡思亂想地跑火車，突然感覺對面馬路的草叢裡，有一個人影轉來轉去。難道有小偷？但是不對啊，那是一片工地，大樓都還沒建好呢，小偷能上哪兒偷東西？難道是偷建築工地的材料？定眼再看，那人貓著身體，一點一點地翻著草叢，弄出沙沙的聲音，似乎在焦急地找著什麼。小偷會這樣嗎？我有些疑惑，決定靠近些看清楚，假如真是小偷，怎麼也應該發揚一下好市民精神，躲到安全的角落裡去報警。
瞅著沒有車子的時候，我快步跑到馬路對面，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傢伙，心說萬一真是賊，指不定手裡會有武器，千萬不能大意。
隨著距離拉近，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我的鼻子一陣癢，馬上打出幾個震天響的噴嚏。聞聲，貓著腰的人身子猛抖，緩緩地轉過了頭。我心想：完了，這下要被滅口了…… 出乎意料，那個人沒有攻擊我，也沒有逃走，愣了幾秒，慢慢地朝我這裡走過來。藉著工地的照明設備，總算看明白了這人的長相。應該是受到燈光影響，他的面色特別慘白，大概也就二十來歲，很年輕，相貌十分俊朗，衣服卻土得掉渣。無法想像這年代竟然還有年輕人願意穿老式的綠軍裝，斜背著軍綠色的帆布包，儼然是剛剛跳完忠字舞的紅衛兵，或者是從哪個戰場回來的邊防戰士。
年輕人鑽出草叢，撓了撓頭，動作有點遲緩，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呵呵，我在找東西。」
我看到穿軍裝的人，哪怕是又土又舊的老式軍裝，馬上就把心放寬了。人民群眾最相信誰呀？當然是可愛的解放軍戰士。我的態度也敬重起來，問道：「大哥，你在這找什麼呢？」
那人看著就是一個特別樸實的軍人，北方口音，一笑眼睛便瞇成兩道弧，咧著嘴說：「也沒什麼，估計今晚找不到了。」說完對我笑了笑，朝著馬路對面走去，
我正好也要過去坐車，便跟他一起過了馬路。他跟我等的顯然是同一班車，但我不太喜歡打擾陌生人，只微微點頭示意，隨即戴回耳機，重新聽起了音樂。手邊的MP3一直沒有關，跳過了幾首快歌，現在放著一首非常緩慢的，關於草原的音樂，歌頌的是格薩爾王。歌聲嘹亮，馬頭琴作配樂，如泣如訴地講述著流傳了幾千年的故事。可當一個女人婉轉地唱起了長生天的時候，我感覺歌聲裡面多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轉了轉耳機的連接面，依然有十分微弱的噪音。原本以為是MP3的雜音，再仔細聽，居然是一個人用一種很奇怪的語言說話，聲音很老、很沙啞。因為混合著音樂，非常陰陽怪氣，乍聽還以為是MP3壞了。我耐著性子去辨認那聲音到底在說什麼，但連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難道還是外語？
還想再仔細點聽，那個年輕軍人提醒我車子已經來了。抬頭看出去，因為有些下小雨，視線極其模糊，只見兩盞車燈猶如飄盪的鬼火，一點一點地靠近。一直開到了面前，總算認出了這是一輛公車。我乾脆拉下耳機，把MP3塞進兜裡，心想回去把它格式化一下，如果還有雜音，就上淘寶去給那賣MP3的店主打一個差評。
軍人側了下身，讓我先上去，我一邊點頭感謝他，一邊抬腳上車。車子裡只有幾個乘客，大家都單獨坐著，即使旁邊有空位，也不會去和陌生人擠在一起。這就是人類性格彆扭的地方，明明是群居動物，無法離開他人，卻又那麼排外且怕生。或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害怕去接觸不熟悉的事物。我也是這樣的，坐到了靠後車門的一排座位上，方便下車。那個年輕軍人隨後坐到了我的邊上。
司機關上車門，按了兩下喇叭就開車了。這是夜班車司機之間祈求平安的一種迷信做法，黑夜裡行車，打兩下喇叭，為的是提醒路上那些孤魂野鬼，活人的車子要經過了，希望行個方便，不要為難開車的。
02
夜深了，馬路上沒有其他車子來搶道，公車開得很快。除了停過幾個紅燈，一路都非常順。全車加上司機也就只有七個人，大家默默無語，跟著車子搖晃，眼神呆滯。我身邊的年輕軍人坐姿十分正規，相比之下，我簡直是一灘爛泥。
他忽然開口道：「同志，你是本地人？」
我心裡好笑，這年頭有稱呼帥哥，有稱呼兄弟，有稱呼先生的，但很少有人會用同志來稱呼別人。搖了搖頭說：「不是，聽你的口音，你應該也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來的吧？」
軍人點點頭，「嗯，我是長春人。」
既然打破了沉默，那麼總得交談幾句，否則就顯得太不識趣了，況且對方還是解放軍。這傢伙方才一直貓在草堆裡，頭髮上有一些草葉子，樣子有些可笑，褲腳管上也是泥土，乍一看其實更像鋪草坪的園藝工。我正暗暗發笑，突然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奇怪，皮膚粗糙得都皺了起來，還有一些褐色的斑點，看上去有點像老人斑。
軍人發現我在觀察他的手，不自在地握緊拳頭，憨實地笑著說：「呵呵，我的手有什麼問題嗎？對了，我叫韋妥，過去是炮手，小同志叫什麼名字？」
說話同時，他依然直挺挺地坐著，面朝前方，並不扭頭看我。
原來是炮手，難怪那雙手如此粗糙，想來是因為一直接觸火藥之類的東西，使得皮膚變了顏色。
前些年我曾經很想當兵，無奈體檢沒通過，不得不作罷。一想到這位不但是兵，還是個炮兵，頓時肅然起敬，認真地回答道：「我叫安蹤，過去也想過要當兵。」
韋妥哈哈地笑了，但依然沒有把臉轉過來。
車子開得搖搖晃晃，窗戶上都是一絲一絲的雨。我問了一些軍事方面的知識，又問他開炮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是不是特別的威風？他被我問得哈哈大笑幾聲，「小同志還真想當兵呀？」
我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你瞧我這身板，體檢根本過不了，除非有後門，否則連衝鋒槍都扛不住。」
韋妥搖頭說：「也不是那麼絕對的。我們排裡以前就有一個小兵，特別的瘦弱，吃飯和小雞仔似的，最後也成了出色的戰士。」
我聽得有幾分羡慕，不過現在當兵也不現實了，頂多是感嘆兩句，不會真去做那種不切實際的夢。
他的眼神略顯迷離，好似回憶著一段十分久遠的事，喃喃地說道：「那個時候大家都喊他豆子，他卻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在他們那裡，豆子和種子是一個意思，他認定了自己是一顆可以長成大樹的種子。後來，他的確成長為一位值得敬重的軍人。」
我先點兩下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然後皺了皺眉。我從這個韋妥身上嗅到一股怪味，說不上臭，就是很怪，可能是前面一直鑽在草堆裡的緣故。想及此，忍不住問他到底在找什麼？大半夜的，如果東西不明顯，那樣肯定是找不到的，不如明天白天再找。
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既然人家不說，我也不好再追問。兩人又瞎侃了一會兒，他起身說自己到站了，臨走時遞給我一包東西，「難得咱們有緣，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你，這是一些花種子，這個季節種下來是最好的。還有就是……」
開車的司機是個急性子，剛開了車門，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起來，想關門繼續往前開。韋妥只來得及說完前半句話，便匆匆揮手下了車。
我愣在座位上，這這這……怎麼有點像我表妹過去看的一部日本動畫片的情節呢？那部片子叫什麼名字……《花仙子》？不過人家的主角是一個金色頭髮的小姑娘，可不是二十好幾的大老爺們。
滿心好奇地打開那包東西，最外層裹的是從老式本子裡撕下來的厚紙，紙頭舊得發黃，裡邊是幾顆黃綠色豆子一樣的小玩意，一時還真的看不出是哪種花的種子。回頭問白翌看看吧，或許他能知道。真不知道也無所謂，找個盆子撒下去，開不開花就是天意了。
我把種子塞進包裡，回頭想瞧瞧韋妥往哪個方向走。不想車子開得飛快，在我研究種子的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徹底不見人影了。但在不遠的地方，一抹白色人影靜靜地立在馬路邊，沒有任何動作。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不過什麼也沒有說。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說不吉利的話，講出來只有招人罵。
司機貌似也通過後視鏡看到了那影子，低聲罵了一句晦氣，踩足了油門疾駛而去。面無表情的乘客猶如不倒翁一樣晃來晃去，再次看向車窗外，入眼的景象十分昏暗，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路燈光發揮不了多少作用。一路開下去，除了一些模糊的建築物輪廓，其他啥也看不見。
我坐立不安，生出一股非常不好的預感，偷偷打量其他的乘客，他們都沒發現任何不對勁，默不吭聲地坐著。我只有努力安慰自己道：今天出門看了黃曆，大吉大吉！百無禁忌，不會遇見怪事的。想罷又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然而天不從人願，漸漸的，公車的速度減慢，開不多久就突然一下緊急煞車，彷彿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沒過多久，慢得猶如出殯的靈車了。照這個開法，恐怕到天亮都到不了總站。周圍的溫度陡然下降許多，我捏了一把冷汗，左顧右盼地想要確定車子開到哪兒了，抬手擦了幾下滿是霧氣的玻璃窗，卻差點喊出聲音──方才站在車子後面的白影子，這會兒正緊貼著我的車窗，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到他的雙手毫無生氣地垂在一邊，彷彿是出殯時的紙紮人！
我靠！這輛車又不是棺材，怎麼會一直跟著來？
內心越來越不安，可其他乘客仍舊沒察覺異樣，只有司機開得越來越慢，而且越來越搖晃。
我實在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司機身邊，低聲詢問：「我瞧見外面的東西了，這是怎麼回事？」
司機的眼神透出慌亂，額頭上的汗水也下來了，壓低了聲音說：「完了，被路鬼跟上了。你要下去也可以，我現在放你下車。」
我聽不明白，「路鬼？什麼意思？」
司機的視線不敢偏離正前方，生怕一個不小心會遇上要命的麻煩，戰戰兢兢地回道：「後面那白色的東西是一個路鬼，專門害司機出事，現在跟上我這輛車了。」
我道：「這可不妙，我去讓大家一起下車！」
司機忽然沉默下來，過了好幾秒才回說：「大家？車上明明就只有你一個乘客啊！」
瞬間，我的整個後脖子麻起來，不敢回頭，哆哆嗦嗦地說：「可是……可是後面還有四個人……」
司機的聲音變得不大自然，「不是啊，真正上來的乘客只有你一個人。這輛車，已經很長時間沒見活人上來了。」
這句話彷若一盆冷水，澆上我的後脖子，四周的氣氛登時不一樣了，令人毛骨悚然。活人？搞什麼？難不成這輛車子上的都不是活人？那麼這個司機自己呢？
我仔細端詳他，不看還好，一看又嚇得差點叫出聲音。司機已經不是之前那般模樣了，腦袋可比一顆過熟的西瓜，爛得差不多了，頭髮稀疏地黏在額頭上，還有許多黑色血塊。一邊的眼球凸出來，眼看著就要滾落眼眶。透過後照鏡再看，那四個原本像泥塑般一動也不動的乘客，此時完全是四堆不成人形的爛肉，只有眼神依然木訥得猶如木偶。
司機的嘴巴都錯位了，粗聲喊道：「完了，真的被跟上了！你要下去嗎？附近有一座下海廟，可以躲一躲。不要的話過一站再說。」
我徹底慌了，搞了半天全車真的只有我一個活人，或者我其實也已經死了？不敢再想，打消這種恐怖的推測，我狂喊道：「我現在就下去！放我下去！」
司機微微轉動那顆爛西瓜般的腦袋，看了我兩眼，血肉模糊的手按開車門。我不敢回頭，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也不知道是跑還是跳，一下就蹦下了車。腦子裡赫然浮出白翌說過的一則幽靈車的故事：車裡的鬼都在交通事故中死去，無限次地重複著死前的最後一趟車，反覆進行那時的所有對話和行為。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可能當時也有那麼一個人和司機進行了對話，提到中途下車，司機也確實開過一次門，放了那個人下車。否則我逃脫無門，將成為這輛幽靈車的下一個永久乘客。
車子很快地開走了，我這才曉得它的輪子根本沒有在轉，整輛車是飄過去的，車身的破鐵皮處處可見被撞癟的凹痕。我嚥了下口水，猛地想起那鬼魅的白影子，心下悚然，也不管這裡是哪裡，邁開了步子就跑，只有盡量離得遠點，心裡才能踏實一些。
狂奔在黑暗冷清的街道上，唯有心跳聲告訴我，自己還活著。
雨下得很大，視線十分模糊，我胡亂地撩開遮擋眼簾的頭髮，狼狽得幾乎連滾帶爬，跟著直覺猛跑，連認路的心思都沒有。突然，前方出現一抹白影子，我的心立馬涼了，難道那路鬼纏上了我？轉頭想往回跑，但不曉得是不是腳軟沒力氣了，幾乎跑不動，努力了半天也沒跑開多遠。
白影子一點點地靠近我，輪廓越來越清晰，有腿有手，竟然還打著雨傘，雨傘還很眼熟。不對，不止是雨傘，連影子本身都相當眼熟。莫非是過去打過交道的哪一路鬼怪？完蛋了，果然這玩意是跟著我來的……
正準備閉眼等死，忽聽白翌的聲音冷冷地傳來：「你小子有毛病啊？大雨天的跑個屁？」
01
春天是許多花的花期，姹紫嫣紅，爭奇鬥豔。人們熬過了一個隆冬，本就應該使勁嗅一嗅春江水暖的芬芳，我卻沒有這種福分，天生花粉過敏，一到春天，只能捂著鼻子匆匆走過花壇或者是花園。如果不幸吸入哪怕一丁點的花粉，結果就是噴嚏打到分不出東南西北。
為什麼我會突然說起過敏性鼻炎這個問題？究其原因，全部出在坐隔壁餐桌的一對小情侶身上。男的估計是為了擺闊，送了一束比那女孩子的腦袋還大出三倍的玫瑰花，嗆人的香味使得我不停打噴嚏。好在他們來得比我們早，吃得比我們快，熬了半小時後，終於拿著那束炸彈走了，要不然我連酒都沒得喝，噴嚏和眼淚流得好似那苦情戲裡的男豬腳。
今天和幾個老朋友聚會，大家非常有緣分，兜了大半個中國，竟然又在同一個城市相聚，當中自然包括六子。幾杯啤酒下肚，我開始瞎侃胡謅，首先把自己遇見的幾則怪事兒稍微變個花樣，當故事講給哥們聽。大家獵奇心都重，鬼故事無論什麼年齡段的人都喜歡聽，我當然沒忘記凸顯自己的臨危不懼和快速反應。六子也在一旁加油添醋，可惜這小子做生意唬人還行，說故事的能力太次，漏洞太多，馬上眾人都聽出了我倆在唱雙簧。不過不信也無所謂，大夥本來就是圖個熱鬧。
兄弟們好久沒有聚在一起，天南地北海侃，各自說了說近況，不免又是一陣唏噓。說實話，如果不是明天還要上班，真想像大學時代那樣拎著幾瓶啤酒跑去大樓的屋頂喝酒，談理想，談未來。可惜那個彈著吉他，唱著搖滾音樂，少年輕狂不知愁的年代，已然離我們遠去。
酒過三旬，我開始有些犯睏，眼皮很重，瞅了下酒館的掛鐘，乖乖，都十一點多了。末班公車鐵定沒了，我還得走一段路去通宵夜班車站那裡等夜車。現在再不走，明天萬一睡過頭，潘禿子豈會善罷甘休？於是無奈地起身穿上外套，打了個招呼讓哥幾個繼續吃好喝好，叫來服務生付了自己那份酒錢，就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一出酒館，外頭非常黑，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上夜班的人面無表情地走在大街上。神色雖不似白天那樣匆忙焦慮，但是那種冷漠和麻木，讓人覺得有那麼一絲行屍走肉的異樣味道。
一年四季的夜晚都有各自獨特的氣息，初春的夜晚乍暖還寒，風冷，空氣中卻殘留著白天的溫暖餘韻。
我拉上外套的拉鍊，也匆匆步入這春夜。沒走多遠，天空就開始飄起毛毛雨，雨絲細入牛毛，只在車燈強光下才能瞧見，一縷一縷如銀絲般飄落。這條路上有許多夜店，門口閃爍著眩目的燈光，裡頭卻是一片昏暗，幾個穿了等於沒穿的小姐坐在店門口，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因著燈光的緣故，臉色幾乎是發綠的，面無表情地望著路面，若不是眼珠子會轉動，就跟無生命的人偶差不多。幾個坐不住的居然跑到大街上拉客，一看到我，立馬媚眼大拋。我一瞅她們胸前的洶湧波濤，嚇得馬上把眼神轉到另一邊去，加快腳步，就聽她們在身後發出一陣嬌滴滴的嘲笑。
夜班車站在一條偏僻馬路的拐角處，位置不是很明顯，如果不是早先來過一次，記住了位置，大概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看了看手錶，又抬頭對了對時刻表，起碼還得等上十多分鐘才會有一班車來。
我無奈地從包裡掏出MP3，塞上耳機靠在站牌邊。和緩的音樂將四周的氛圍烘托得十分迷離，雨水斷斷續續，時下時停。再遠一點可以隱約看到工廠煙囪噴出的白色煙霧，煙氣繪出一團團不規則的圖案，漸漸地消失在幽暗的夜空中。
我抹了把被霧氣打濕的臉。遠處的景色看得有些厭倦了，便把頭轉向街對面的人行道，那裡堆放了許多要重新鋪整的草皮，散發青草和濕潤的泥土特有的氣息。我突然反應過來，清明節要到了。
很多人都認為清明節是鬼節，其實不然。在古代，清明是一個象徵天地萬物由陰轉陽、春天正式到來的儀式節日，也是二十四節氣之一。對農民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春耕日。而把清明和陰間聯繫起來的是另外一種說法：清明節前一天是寒食節，晉文公為了悼念介之推特地定下的節日。由於兩個節日相鄰，人們習慣性地把寒食節劃入了清明節的範圍。唐玄宗開元二十年詔令天下「寒食上墓」，每逢寒食節，舉國上下都跑到祠堂或者祖墳上香悼念，一時之間，清明吊子掛滿田園墳塚。
按照寒時節的傳統，當天不能食用熱食，人們吃的東西必然得是冷的。特有的冷食流傳下來，成了今日的青團子，一種透著青草味道，綠油油的糯米團子，裡麵包著玫瑰細沙。聽上去不錯，可我不愛吃，一直認為這東西是給死人吃的。活人基本都不喜陰冷，吃著冷冷的青團子，彷彿間接體驗了一把地下陰間的氣息，想著實在彆扭。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人們可以把生機勃勃的春日和祭祀亡靈逝者聯繫起來，最後竟然漸漸地將清明劃入了鬼節的範疇？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民俗中的一個歷史誤區。
我正聽著音樂，滿腦子胡思亂想地跑火車，突然感覺對面馬路的草叢裡，有一個人影轉來轉去。難道有小偷？但是不對啊，那是一片工地，大樓都還沒建好呢，小偷能上哪兒偷東西？難道是偷建築工地的材料？定眼再看，那人貓著身體，一點一點地翻著草叢，弄出沙沙的聲音，似乎在焦急地找著什麼。小偷會這樣嗎？我有些疑惑，決定靠近些看清楚，假如真是小偷，怎麼也應該發揚一下好市民精神，躲到安全的角落裡去報警。
瞅著沒有車子的時候，我快步跑到馬路對面，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傢伙，心說萬一真是賊，指不定手裡會有武器，千萬不能大意。
隨著距離拉近，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我的鼻子一陣癢，馬上打出幾個震天響的噴嚏。聞聲，貓著腰的人身子猛抖，緩緩地轉過了頭。我心想：完了，這下要被滅口了…… 出乎意料，那個人沒有攻擊我，也沒有逃走，愣了幾秒，慢慢地朝我這裡走過來。藉著工地的照明設備，總算看明白了這人的長相。應該是受到燈光影響，他的面色特別慘白，大概也就二十來歲，很年輕，相貌十分俊朗，衣服卻土得掉渣。無法想像這年代竟然還有年輕人願意穿老式的綠軍裝，斜背著軍綠色的帆布包，儼然是剛剛跳完忠字舞的紅衛兵，或者是從哪個戰場回來的邊防戰士。
年輕人鑽出草叢，撓了撓頭，動作有點遲緩，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呵呵，我在找東西。」
我看到穿軍裝的人，哪怕是又土又舊的老式軍裝，馬上就把心放寬了。人民群眾最相信誰呀？當然是可愛的解放軍戰士。我的態度也敬重起來，問道：「大哥，你在這找什麼呢？」
那人看著就是一個特別樸實的軍人，北方口音，一笑眼睛便瞇成兩道弧，咧著嘴說：「也沒什麼，估計今晚找不到了。」說完對我笑了笑，朝著馬路對面走去，
我正好也要過去坐車，便跟他一起過了馬路。他跟我等的顯然是同一班車，但我不太喜歡打擾陌生人，只微微點頭示意，隨即戴回耳機，重新聽起了音樂。手邊的MP3一直沒有關，跳過了幾首快歌，現在放著一首非常緩慢的，關於草原的音樂，歌頌的是格薩爾王。歌聲嘹亮，馬頭琴作配樂，如泣如訴地講述著流傳了幾千年的故事。可當一個女人婉轉地唱起了長生天的時候，我感覺歌聲裡面多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轉了轉耳機的連接面，依然有十分微弱的噪音。原本以為是MP3的雜音，再仔細聽，居然是一個人用一種很奇怪的語言說話，聲音很老、很沙啞。因為混合著音樂，非常陰陽怪氣，乍聽還以為是MP3壞了。我耐著性子去辨認那聲音到底在說什麼，但連一個字也聽不明白，難道還是外語？
還想再仔細點聽，那個年輕軍人提醒我車子已經來了。抬頭看出去，因為有些下小雨，視線極其模糊，只見兩盞車燈猶如飄盪的鬼火，一點一點地靠近。一直開到了面前，總算認出了這是一輛公車。我乾脆拉下耳機，把MP3塞進兜裡，心想回去把它格式化一下，如果還有雜音，就上淘寶去給那賣MP3的店主打一個差評。
軍人側了下身，讓我先上去，我一邊點頭感謝他，一邊抬腳上車。車子裡只有幾個乘客，大家都單獨坐著，即使旁邊有空位，也不會去和陌生人擠在一起。這就是人類性格彆扭的地方，明明是群居動物，無法離開他人，卻又那麼排外且怕生。或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害怕去接觸不熟悉的事物。我也是這樣的，坐到了靠後車門的一排座位上，方便下車。那個年輕軍人隨後坐到了我的邊上。
司機關上車門，按了兩下喇叭就開車了。這是夜班車司機之間祈求平安的一種迷信做法，黑夜裡行車，打兩下喇叭，為的是提醒路上那些孤魂野鬼，活人的車子要經過了，希望行個方便，不要為難開車的。
02
夜深了，馬路上沒有其他車子來搶道，公車開得很快。除了停過幾個紅燈，一路都非常順。全車加上司機也就只有七個人，大家默默無語，跟著車子搖晃，眼神呆滯。我身邊的年輕軍人坐姿十分正規，相比之下，我簡直是一灘爛泥。
他忽然開口道：「同志，你是本地人？」
我心裡好笑，這年頭有稱呼帥哥，有稱呼兄弟，有稱呼先生的，但很少有人會用同志來稱呼別人。搖了搖頭說：「不是，聽你的口音，你應該也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來的吧？」
軍人點點頭，「嗯，我是長春人。」
既然打破了沉默，那麼總得交談幾句，否則就顯得太不識趣了，況且對方還是解放軍。這傢伙方才一直貓在草堆裡，頭髮上有一些草葉子，樣子有些可笑，褲腳管上也是泥土，乍一看其實更像鋪草坪的園藝工。我正暗暗發笑，突然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奇怪，皮膚粗糙得都皺了起來，還有一些褐色的斑點，看上去有點像老人斑。
軍人發現我在觀察他的手，不自在地握緊拳頭，憨實地笑著說：「呵呵，我的手有什麼問題嗎？對了，我叫韋妥，過去是炮手，小同志叫什麼名字？」
說話同時，他依然直挺挺地坐著，面朝前方，並不扭頭看我。
原來是炮手，難怪那雙手如此粗糙，想來是因為一直接觸火藥之類的東西，使得皮膚變了顏色。
前些年我曾經很想當兵，無奈體檢沒通過，不得不作罷。一想到這位不但是兵，還是個炮兵，頓時肅然起敬，認真地回答道：「我叫安蹤，過去也想過要當兵。」
韋妥哈哈地笑了，但依然沒有把臉轉過來。
車子開得搖搖晃晃，窗戶上都是一絲一絲的雨。我問了一些軍事方面的知識，又問他開炮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是不是特別的威風？他被我問得哈哈大笑幾聲，「小同志還真想當兵呀？」
我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你瞧我這身板，體檢根本過不了，除非有後門，否則連衝鋒槍都扛不住。」
韋妥搖頭說：「也不是那麼絕對的。我們排裡以前就有一個小兵，特別的瘦弱，吃飯和小雞仔似的，最後也成了出色的戰士。」
我聽得有幾分羡慕，不過現在當兵也不現實了，頂多是感嘆兩句，不會真去做那種不切實際的夢。
他的眼神略顯迷離，好似回憶著一段十分久遠的事，喃喃地說道：「那個時候大家都喊他豆子，他卻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在他們那裡，豆子和種子是一個意思，他認定了自己是一顆可以長成大樹的種子。後來，他的確成長為一位值得敬重的軍人。」
我先點兩下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然後皺了皺眉。我從這個韋妥身上嗅到一股怪味，說不上臭，就是很怪，可能是前面一直鑽在草堆裡的緣故。想及此，忍不住問他到底在找什麼？大半夜的，如果東西不明顯，那樣肯定是找不到的，不如明天白天再找。
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既然人家不說，我也不好再追問。兩人又瞎侃了一會兒，他起身說自己到站了，臨走時遞給我一包東西，「難得咱們有緣，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你，這是一些花種子，這個季節種下來是最好的。還有就是……」
開車的司機是個急性子，剛開了車門，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起來，想關門繼續往前開。韋妥只來得及說完前半句話，便匆匆揮手下了車。
我愣在座位上，這這這……怎麼有點像我表妹過去看的一部日本動畫片的情節呢？那部片子叫什麼名字……《花仙子》？不過人家的主角是一個金色頭髮的小姑娘，可不是二十好幾的大老爺們。
滿心好奇地打開那包東西，最外層裹的是從老式本子裡撕下來的厚紙，紙頭舊得發黃，裡邊是幾顆黃綠色豆子一樣的小玩意，一時還真的看不出是哪種花的種子。回頭問白翌看看吧，或許他能知道。真不知道也無所謂，找個盆子撒下去，開不開花就是天意了。
我把種子塞進包裡，回頭想瞧瞧韋妥往哪個方向走。不想車子開得飛快，在我研究種子的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徹底不見人影了。但在不遠的地方，一抹白色人影靜靜地立在馬路邊，沒有任何動作。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不過什麼也沒有說。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說不吉利的話，講出來只有招人罵。
司機貌似也通過後視鏡看到了那影子，低聲罵了一句晦氣，踩足了油門疾駛而去。面無表情的乘客猶如不倒翁一樣晃來晃去，再次看向車窗外，入眼的景象十分昏暗，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路燈光發揮不了多少作用。一路開下去，除了一些模糊的建築物輪廓，其他啥也看不見。
我坐立不安，生出一股非常不好的預感，偷偷打量其他的乘客，他們都沒發現任何不對勁，默不吭聲地坐著。我只有努力安慰自己道：今天出門看了黃曆，大吉大吉！百無禁忌，不會遇見怪事的。想罷又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然而天不從人願，漸漸的，公車的速度減慢，開不多久就突然一下緊急煞車，彷彿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沒過多久，慢得猶如出殯的靈車了。照這個開法，恐怕到天亮都到不了總站。周圍的溫度陡然下降許多，我捏了一把冷汗，左顧右盼地想要確定車子開到哪兒了，抬手擦了幾下滿是霧氣的玻璃窗，卻差點喊出聲音──方才站在車子後面的白影子，這會兒正緊貼著我的車窗，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到他的雙手毫無生氣地垂在一邊，彷彿是出殯時的紙紮人！
我靠！這輛車又不是棺材，怎麼會一直跟著來？
內心越來越不安，可其他乘客仍舊沒察覺異樣，只有司機開得越來越慢，而且越來越搖晃。
我實在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司機身邊，低聲詢問：「我瞧見外面的東西了，這是怎麼回事？」
司機的眼神透出慌亂，額頭上的汗水也下來了，壓低了聲音說：「完了，被路鬼跟上了。你要下去也可以，我現在放你下車。」
我聽不明白，「路鬼？什麼意思？」
司機的視線不敢偏離正前方，生怕一個不小心會遇上要命的麻煩，戰戰兢兢地回道：「後面那白色的東西是一個路鬼，專門害司機出事，現在跟上我這輛車了。」
我道：「這可不妙，我去讓大家一起下車！」
司機忽然沉默下來，過了好幾秒才回說：「大家？車上明明就只有你一個乘客啊！」
瞬間，我的整個後脖子麻起來，不敢回頭，哆哆嗦嗦地說：「可是……可是後面還有四個人……」
司機的聲音變得不大自然，「不是啊，真正上來的乘客只有你一個人。這輛車，已經很長時間沒見活人上來了。」
這句話彷若一盆冷水，澆上我的後脖子，四周的氣氛登時不一樣了，令人毛骨悚然。活人？搞什麼？難不成這輛車子上的都不是活人？那麼這個司機自己呢？
我仔細端詳他，不看還好，一看又嚇得差點叫出聲音。司機已經不是之前那般模樣了，腦袋可比一顆過熟的西瓜，爛得差不多了，頭髮稀疏地黏在額頭上，還有許多黑色血塊。一邊的眼球凸出來，眼看著就要滾落眼眶。透過後照鏡再看，那四個原本像泥塑般一動也不動的乘客，此時完全是四堆不成人形的爛肉，只有眼神依然木訥得猶如木偶。
司機的嘴巴都錯位了，粗聲喊道：「完了，真的被跟上了！你要下去嗎？附近有一座下海廟，可以躲一躲。不要的話過一站再說。」
我徹底慌了，搞了半天全車真的只有我一個活人，或者我其實也已經死了？不敢再想，打消這種恐怖的推測，我狂喊道：「我現在就下去！放我下去！」
司機微微轉動那顆爛西瓜般的腦袋，看了我兩眼，血肉模糊的手按開車門。我不敢回頭，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也不知道是跑還是跳，一下就蹦下了車。腦子裡赫然浮出白翌說過的一則幽靈車的故事：車裡的鬼都在交通事故中死去，無限次地重複著死前的最後一趟車，反覆進行那時的所有對話和行為。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可能當時也有那麼一個人和司機進行了對話，提到中途下車，司機也確實開過一次門，放了那個人下車。否則我逃脫無門，將成為這輛幽靈車的下一個永久乘客。
車子很快地開走了，我這才曉得它的輪子根本沒有在轉，整輛車是飄過去的，車身的破鐵皮處處可見被撞癟的凹痕。我嚥了下口水，猛地想起那鬼魅的白影子，心下悚然，也不管這裡是哪裡，邁開了步子就跑，只有盡量離得遠點，心裡才能踏實一些。
狂奔在黑暗冷清的街道上，唯有心跳聲告訴我，自己還活著。
雨下得很大，視線十分模糊，我胡亂地撩開遮擋眼簾的頭髮，狼狽得幾乎連滾帶爬，跟著直覺猛跑，連認路的心思都沒有。突然，前方出現一抹白影子，我的心立馬涼了，難道那路鬼纏上了我？轉頭想往回跑，但不曉得是不是腳軟沒力氣了，幾乎跑不動，努力了半天也沒跑開多遠。
白影子一點點地靠近我，輪廓越來越清晰，有腿有手，竟然還打著雨傘，雨傘還很眼熟。不對，不止是雨傘，連影子本身都相當眼熟。莫非是過去打過交道的哪一路鬼怪？完蛋了，果然這玩意是跟著我來的……
正準備閉眼等死，忽聽白翌的聲音冷冷地傳來：「你小子有毛病啊？大雨天的跑個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