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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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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格拉斯哥V.西市

他本無意於這一切了。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只因為有了她,這無窮盡的陌生才對他打開了一個缺口,施捨似的。

他是個有尊嚴的人,可站在這堂堂皇皇的孔廟跟前,還是有了受寵若驚的表情。那匾上寫著「天下文樞」。牌坊是新立的,灑金的字。字體雖然是莊重的,但還是輕和薄,像是那廟門前新生的鬍鬚。但就是這樣,他還是被鎮住了。

他茫茫然地聽說了夫子廟這個地方,當時他在英倫北部那個叫格拉斯哥的城市。是個地形散漫的城,卻養就了他中規中矩的性格。那裡的民風淳厚,舉世聞名的大方格裙子是個佐證。厚得發硬的呢子,穿在身上其實是有些纍贅的,似乎並沒有人想起去改良過。穿時要打上至少二十五道褶子,必須是單數的,這也是約定俗成,無人非議。然而外地的人們關心的卻是這裙子附麗的訊息,他不止一次被人問起他們蘇格蘭的男人穿這裙子時,裡面到底有沒有底褲。他就會臉紅,彷彿這習氣的形成都是他的罪過。在這城裏,他聽著風笛長大,這樂器的聲音尖利而粗糙,總讓人和思鄉病聯繫在一起。而他長著黑頭髮,眼睛也是黑的,他對這城市的感情就若隱若現。這裡面有些自知之明的成份,他明白,他並不真正屬於這裡。和那些金髮碧眼的孩子不同,他和這城市有著血脈的隔閡,他對它的親近過了,就有了矯揉造作的嫌疑。

有一天,父親對他展開了一張地圖,指著一塊紅色的疆土,說是他祖父的出生地。這國家讓他陌生,因為它的疆界蜿蜿蜒蜒,無規則而漫長的海岸線讓年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複雜的東西總是更文明,就像是大腦溝回多些的人總是更聰明。他父親指著海岸線邊上的一個小點,說,這是他們的家鄉,南京。

後來到他大學讀了一半,學校裡實行了與國外高校的學生交換計劃。他就填了地處南京的著名大學。倒不見得完全是尋根的需要,這大學的物理專業在國際上是有聲望的,和他的所學也相關。不過這也無法為他看似尋根的舉動找一個充份的藉口,或許和尋根互為藉口。在出發之前,他用功地做了準備的工作,學了一個學期的漢語,又翻看一些有關南京的資料。後來發現了一張英國人繪成的明朝地圖。那時的南京,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城,並不似中國以往的舊都,有體面莊嚴的方形外城,而是輪廓不規矩得很,卻又奇異地閎闊。這局面其實是一個皇帝迷信的結果。然而到了下一個朝代,外城被打破了,這界線有些地方殘了,有些更是不受拘束地溢了出來。後來他很得意自己的直覺,這城市號稱龍盤虎踞,其實骨子裡有些信馬由疆,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氣一脈相傳下來的。

他也預習了有關這個城市的文學,聽說了文言文的深奧可畏,他就找了白話文來讀,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姓朱的作家寫的一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後來又讀到了姓俞的作家寫的一篇,同題異筆,說的都是這條河流的好處。

到了南京的第一天,他就要去看這條河。然而竟一時忘記了河的名字,就對接待他的中國大學生說,他要去看這個城市最著名的River。叫小韓的大學生是個很熱心的人,帶著他就上了一輛巴士。下了車,他們站在了很大而陳舊的鐵架橋上。橋頭是一座漢白玉的雕像,好像是三個身份不同的人,擺出很革命的姿態。他往橋下張望,底下是有些泛黃的滔滔的水。他頓悟了,說NO,這是揚子江,我要去的是另一個河。小韓想了一下說,你是說秦淮河吧,那我們去夫子廟。

他這就聽說了夫子廟這個地方。

小韓路上對他說,這夫子廟是南京很著名的去處,為了紀念中國古代的聖人孔夫子。他就興奮起來,說他知道孔子,他知道的還有一個孟子,是孔夫子的兒子。小韓就對他好脾氣地一笑,說,這倒不是,我以後慢慢講給你聽。

他沒料到夫子廟是個極熱鬧的所在。他總以為紀念聖人的地方應該是肅穆的,就像莎士比亞的墓地和司哥特的故居。而這裡卻滿是香火氣。待站到秦淮河邊,撲面而來的是一股不新鮮的味道,把他嚇了一跳。這河以這種突如其來的方式讓他失望了,水不僅是渾,而且黑得發亮。他於是很坦白地說,這河是他有生以來看到的污染最嚴重的河流。小韓臉紅了,現出很慚愧的樣子,說政府在治理,會好的。他總覺得自己是個樂觀的人,他就很詩意地將這氣味理解為六朝脂粉腐朽和黏膩的餘韻。然而終究不是。這時候有船過來,載著圖新鮮的遊客。小韓問他想不想坐上在河裡走一遭。他探了一下頭,看那油漆得花團錦簇的船上,站著個敦實粗短的中年船工,那船工直起嗓子拉了一下生意,然後清了清喉嚨,「撲」地向河裡吐了一口。也並沒有看到意想中的歌娘,他就搖了搖頭。

小韓又帶他往前走了,他看到前面有了紅牆金瓦的建築,雖然顏色是舊了,但是在這嘈雜中卻有股肅然之氣。門樓上是一塊匾,上面書寫著很虯勁的漢字。這四個字倒認識三個,「天下文」,然而最後一個卻沒見過,他想這是很關鍵的一個字。他在心裡一筆一劃描摩著這個架構巍峨的生字,心裡有了被征服的感覺。

小韓說進去看看,就去買門票。他很奇怪這樣的地方竟要門票,覺得自己朝聖的心情被辜負了。

小韓兜了一圈又回來,很失落地說,售票處的人說裡面在修繕,竟不放遊客進去。他倒不以為意,反而心裡有些理解了:這廟雖然不是像迪士尼那樣是用錢堆起來的地方,卻總要經費來維護。這門票就算是變了相的香火,孔老夫子總該能受用的。

兩個人沿著河畔走著,說些閒話,說著說著也就沉默了。走到了一座石拱橋跟前,遠遠的一隊人,紅帽皂靴,穿著長袍一路吹吹打打地走過來,還有一頂轎子,在四個男人肩上顫悠悠地一上一下。這是極有中國特色的男女嫁娶的一幕,他看得愣了神,並不知道這隊人只是當地一個酒廠的活廣告。

待這隊人鑼鼓喧天地走遠了,他也看夠了。他看夠了,回過頭來,小韓卻不見了。他四周張望了一下還是看不見,就跑到了剛纔那座橋上,引了頸子望。他身形高大,動作又很誇張,這樣望來望去,就好像一隻神態焦灼的鵝了。

小韓是個沒什麼特色的人,穿了一件灰撲撲的夾克衫。他這麼東張西望,一時覺得這密麻麻的人群裡,到處都是小韓,然而又都不是。

他失望得很,心裡又自嘲,想不到才剛剛第一天,自己就演了齣迷失南京的活劇。這時,突然他想起小韓其實給過他一張名片,上面有個手機號碼。他心裡得了救星似的,急急地下了橋來。

可是他並不知道哪裡能找到可打的電話。路上散落著電話亭,然而他身上卻並沒有一張電話卡。他就循著沿街的商鋪一路走過去,看見鋪頭裡的小老闆就比劃著,用小指和大拇指作個打電話的姿勢,然後衝著人家揚揚手裡的十塊錢。然而對方似乎不很明白他的意思,總是迅速地搖搖頭。他就這樣走到了一堵牆跟前。這牆上覆著青瓦,原本是古意十足的,卻似乎剛剛修整過,刷得雪白粉嫩。牆上有一道拱門,門上寫著兩個字――西市,這兩個字他都認識,他想「市」大約就是城的意思,這門裡面,該就是一座城了。

他不自主似的走進去,跟著有些驚異了。外面是熙熙攘攘的,這裡面卻是十分的空和冷,似乎起了清寒之氣。地上的路是大而厚的石板鋪成,他踩上去,覺得腳底有涼意襲上來。兩邊的房都是黛瓦粉牆,黑漆的門。門上淺淺地鐫著浮雕,他看不清那圖案,就覺得深奧。窗子也是鏤空的。很闊大的簷從房梁上延展出來,一星半點的陽光要鑽進門窗裡去也變得艱難。往前走了幾步,他看到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又彎下腰去,拿著個掃帚疙瘩洗刷自家的門檻。這動作在他眼裡也是施施然的。他獨自矗立在大片的陰影中,看著眼前的風光,以為自己誤打誤撞走進了守舊人家的大宅門。總覺得這裡,該有個光艷的戲子唱起了幽怨的戲。然後年華也在這咿咿呀呀的腔調裡,身不由己地老過去。這就是他想像的古老文明了,並不是因為無知,更多是因為天真。其實這古老裡,是處處透著假,他卻是看不出來。

他正冥想著,卻聽見似乎有人喚他。回過頭去,看到剛纔那個中年女人在和他說話。她說得很快,語調鏗鏘,和這氛圍並不諧和。他並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就指著她身側的門。他走進去,才恍然。原來裡面的陳設也是商鋪,但是賣的東西卻不同,有些字畫和瓷器,還有形狀怪異的古玩。他左看右看,只覺得這些東西珍奇,和自己卻無太大干係。那女人就把手伸進玻璃櫥,拿出一根透綠的鏈子在他眼前晃。他並不感興趣,轉身走出門去。

後記

我們的城池

今年夏天,我走進了長江路上叫做「1912」的地方。這地方,有著相當樸素的面目。外觀上,是一個青灰與磚紅色相間的建築群落。低層的樓房,多是煙色的牆,勾勒了泥白的磚縫,再沒有多餘的修飾,十分平實整飭。然而,在它的西面,毗鄰著總統府,又與中央飯店遙遙相對。會讓人不自覺地揣測它的淵源與來歷。這裡,其實是南京新興的城市地標,也是漸成規模的消費社區。「昔日總統府邸,今朝城市客廳」,商業口號不免降尊紆貴,內裡卻是親和懇切的姿態。民國風味的新舊建築,錯落在你面前,進駐了「瀚德遜河」、「星巴克」與「粵鴻和」。

1912,是民國元年,也曾是這城市鼎盛過的時日。境遷至今,四個鮮亮奪目的阿拉伯數字,坐落在叫做「博愛」的廣場上,成為時尚的標記。通明的燈火裡頭,仍有寂寥默然的矗立。或許這矗立本身已經意興闌珊,卻是言簡意賅的附會。這附會的名義,是「歷史」二字。

許久前,在一篇關於南京的文章裡,我曾經這樣寫過:

這個城市,從來不缺歷史,有的是濕漉漉的磚石碑刻供你憑弔。十朝風雨,這該是個沉重的地方,有繁盛的細節需要承載。然而她與生俱來的脾性,總有些漫不經心。你看得到的是一個剪影,閑閑地背轉身去,踱出你的視線。你再見到她時在落暮時分,「烏衣巷口夕陽斜」,溫暖而蕭瑟。《儒林外史》裡頭,寫了兩個平民,收拾了活計,「就到永寧泉茶社吃一壺水,然後回到雨花台來看落日。」

如今,回頭再看這段文字,卻令自己汗顏。這文字言語間雖則誠實,卻不太能禁得起推敲,是多少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的浮光掠影。事實上,「歷史」於這城市間唇齒一樣的關聯,並非如此溫情脈脈。在規整的時代長卷之下,隱埋著許多斷裂與縫隙,或明或暗,若即若離。

當年,諸葛亮鏗然一句,「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宅也。」言猶在耳,李商隱便在〈詠史〉裡唱起了對台戲:「三百年間同曉夢,鍾山何處有龍盤?」一語問到了傷處,因為關乎的便是這斷裂。三百年的蹉跎歲月,歷史自是繁盛。然而,孫吳至陳,時局變動之快,興衰之頻,卻令人扼腕。

說到底,這是座被數次忽略又重被提起的城市。歷史走到這裡不願繞行,總是有些猶豫和不捨,於是停下腳步。世轉時移,還未站穩腳跟,卻又被一起事件,甚至一個人拉扯出去了。關於這其中的更迭,有許多傳說,最盛的自然事關風水。崢嶸的王氣,是招人妒的。楚威王在幕府山下埋了一雙金人,秦始皇開挖秦淮、掘山斷隴,都是為打擊這「氣」而來。政治肥皂劇甫一落幕,這氣便也「黯然收」了。「玉樹歌殘王氣終」,你所看到的沉澱,其實也都是一些光影的片段,因為薄和短促。只是這光影累積起來,也竟就豐厚得很。想一想,南京與歷史間的相濡以沫,其實有些不由衷。就因為這不由衷,倒讓這城市沒了「較真」的興致,無可無不可,成就了豁朗的性情。所以,你細細地看,會發覺這城市的氣質,並非一脈相承,內裡是頗無規矩的。擔了數代舊都的聲名,這城市自然風雲際會,時日荏苒,卻是不拘一格。往遠裡說,是王謝烏衣斜陽裡,更是盛產六朝士人的風雅處,民國以降,幾十載過去,在喧騰的紅色年代竟也誕生了作派洶湧的「好派」與「屁派」,豪獷迫人起來。其中的矛盾與落差,看似荒誕,卻大致標示了這城市的氣性。

給這氣性的下一則定義,並非易事。但用一個詞來概括,卻也可算是恰如其分。這個詞,就是「蘿蔔」。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詞原來是外地人用來褒貶南京人的。蘿蔔做為果蔬,固然不是南京的特產。然而對蘿蔔產生地方認同感的,卻唯有南京人。龔乃保《冶城蔬譜》云:「蘿蔔」吾鄉產者,皮色鮮紅。冬初,碩大堅實,一顆重七八兩,質粉而味甜,遠勝薯蕷。窖至來春,磕碎拌以糖醋,秋梨無其爽脆也。這則描述的關鍵字,在於「大」與「實」兩個字。外地人便引申出來,形容南京人的「木訥,無城府和缺世故」。南京人自己倒不以為意,將之理解為「敦重質厚」。這是不錯的心態。的確,南京人是不大會投機的,說好聽些,是以不變應萬變。南京人對於時局的態度,多半是順勢而為。大勢所趨或是大勢已去,並非他們考慮的範疇。因為沒什麼心眼兒和計算,與世少爭,所以又漸漸有了沖淡平和的作風。「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由是觀,「蘿蔔」又是葷素鹹宜的意思,說的是人,也是說這城市的開放與包容。有關於此,前輩作家葉兆言,曾引過一則掌故,說的是抗戰後南京徵選市花,名流們各執己見,梅花海棠莫衷一是。終於有人急了,打岔說代表南京的不是什麼花,而是大蘿蔔。這段子引得令人擊節,忍俊不止處,卻也發人省思。

以上種種,於這城市性情中的豐饒,其實不及其一。做為一個生長於斯的人,若非為要寫這部小說,也不太會著意地深入了解與體會。這大概也是一種帶著「蘿蔔氣」的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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