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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整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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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二十一世紀初,臺北曾流行過嬰兒整形的風潮。由於考量到成年整形,過去的臉孔早已留下太多的案底。「晴哲整形外科診所」率先從一款熱門的兒童線上遊戲獲得突破性的靈感。該遊戲只要將兒童的照片上傳,網站就能模擬出長大後的樣貌,甚至身高、體重,讓兒童在線上以自己的未來臉孔進行角色扮演。於是戴晴哲醫師將嬰兒的頭部進行高層次掃瞄,並參考父母臉型,透過自行研發的軟體繪製出嬰兒的未來臉孔,以此作為動刀的基準。由於嬰兒的可塑性極強,創傷癒合快速,自體移植接受度高,移植部位將隨著成長融合為臉的一部份,手術不留疤,不須填入任何人造物,成年後完全沒有整型的痕跡,彷彿自然天生。顯然這種技術已經不能稱為整形,戴醫師也因此被醫界譽為「人臉的上帝」。然而基於法律對人權的保障,醫生和父母擅自為嬰兒整形顯然已涉及違法,但該項技術仍被視為重大突破,被醫界想盡辦法保留下來,加上龐大的市場商機,嬰兒整型的風潮仍在低調蔓延。二〇〇九年十月,畫商徐絜和妻子王敏娜,抱著尚未滿月的女兒摩珈,到安和路一家整形診所進行嬰兒整形手術。一個禮拜後,他們抱著臉上蓋滿紗布的嬰兒走出診所大門。

第一章 Father
太陽凌駕在我們之上

我對繪畫有敵意,年輕時常跑圓明園畫家村,當時已感覺到這點。在那兒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畫被標上價格,那一刻才真正領悟到,這其實跟上麥當勞點餐沒有多大的分別。作為一件藝術品,就是要發表、要販售,不管理念再怎麼叛逆,思想再怎麼前衛,達達也好,普普也好,終究還是得待價而沽。

不少朋友曾慫恿我為家人留些肖像畫,不然認識那麼多知名畫家不就白搭了?可是請大家就自己看畫的經驗想想:雷諾瓦的〈勒岡小姐〉、〈康威爾斯小姐〉,這些富家千金的肖像畫為何今天會流落在外?薩金特的代表作〈愛德華‧達里‧博伊特的女兒〉,畫中的四名小女孩,長大後不僅都單身未婚,後方身穿黑上衣白圍裙,像是雙胞胎般站在巨大花瓶旁的長女和次女,日後更出現了精神問題。坦白說就是瘋了。這就是我不希望家人有什麼肖像畫的原故。對我來說,一幅畫必然存在相對應的價格,在消費市場中浮沉,脫離原本溫馨的家庭,進到博物館或是私人收藏家手中,被外人把玩、意淫、蹂躪,甚至永遠封存在冰冷無光的密室裡。

然而攝影可不是這樣。除了專業的攝影師外,照片普遍作為私人用途,不必開發表會,也不是想表達什麼理念。只要買臺相機,任何人都可以攝影,拍照就好比隨手拿走什麼那麼簡單。像我從敏娜懷孕那天開始,就用相機記錄她與她懷裡的珈珈,單純只是按下快門,連什麼「創作」的念頭也沒有。

自從攝影誕生之後,繪畫就整個變了樣,像精神分裂般不斷分裂出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主義來解釋自己為何作畫、怎樣作畫。一開始出於對攝影的嫉妒,印象派走向戶外,在不斷變換的光影當中寫生,帶領繪畫遠離照片。只是這種捕捉光影的概念,同樣啟發自攝影∣∣庫爾貝瞧莫內一直沒動筆,問他說:「嘿,年輕人,你怎麼還不開始?」莫內回答:「太陽又還沒出來。」顯然莫內把自己當成了一臺相機,讓光線通過他的身體,以握筆的姿勢對焦,將眼前的風景於畫布上展開成像。這便是印象派以心傳心的不二法門。也難怪一百年後,繪畫又回過頭來一面倒向攝影,要求畫得完全像張超高解析度的照片,誕生了超級寫實主義。

另一條路線是像法蘭西斯‧培根,他充滿速度感的畫作一點也不寫實,但那晃動的表情和動作,同樣是在模仿攝影。一般相機的曝光時間約在1/100秒以內,當快門跟不上物體的速度時,曝光時間過長,就會在底片上留下連續殘像。在發明相機之前,人類是不會知道有這樣子的畫面,更不用說在繪畫上表現了。

總之繪畫的像與不像,或多或少都蘊含了某種的攝影情結。

我也喜歡用相機拍我賣的畫。所有的相片在我看來,如同一張張試圖照穿繪畫虛無的X-ray。科學家也用X-ray研究畫中被掩蓋的秘密。蒙娜麗莎就不知道被照過幾次了,令人懷疑那個微笑已經能檢測出比常人還高出數倍的輻射劑量。

戴醫師說,即使珈珈照X-ray也不會發現任何整型過的痕跡。因為那張臉就是珈珈天生的臉,只是稍微調整了成長的方向,而不是塞了什麼或割了什麼。他對我所舉例的「照片取代繪畫」的擔憂相當不以為然。

可是,珈珈顯然已經被一種類似攝影的東西所取代了。攝影迫使繪畫質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整形也是如此地逼迫著人類。藝術不如一場手術,理論已落後於實踐,我想戴醫生自己應該也有意識到這點。在他動刀之下,一切固有的秩序全部崩解了,包括後現代主義在內,這些曾流行過的思考方式都像密封的過期超商麵包,早已經發霉、腐敗、過度膨脹,噁心到不能食用。

我那時候為什麼衝動到要把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女兒帶去整型?詳細的原因倒忘了,只記得那家整形外科的門口,種了一排藍色的火鶴。

偶爾我開車經過安和路時,就會看到那一排顏色詭異的植物。更不能理解的是,為何當初我說要帶女兒去整型,敏娜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她不心疼女兒一生下來就得接受這等的酷刑?也不問有沒有後遺症?她單純就是交出女兒,然後再靜默地站在一旁觀察女兒會有什麼遭遇。彷彿這樣的比對過程,充滿了樂趣。

我討厭為了表示禮貌而委屈自己的人,就因為委屈,所以肯定會在別處宣洩這份情緒。我太太就是這樣的人,什麼話都不說,卻什麼事都敢做。

尼采說過不管好的壞的,所有被壓抑的真相都將變得有毒。

女兒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被壓抑的真相,看她美麗的臉龐常讓我感到痛苦。一廂情願抱女兒去整形,卻因此使得女兒永遠失去自己的臉。

手術前我問戴醫師,之後能否讓孩子的臉復原,「解除」整形?

戴醫師說不可能,一旦動刀,就永遠會朝動刀的方向去成長,現在為你女兒動第二次刀,說要幫她復原,結果只是離最初的臉更加遙遠。接著他向我重申嬰兒整形和一般整形手術有什麼不同,優點在哪,為什麼能夠無痕,又是如何在多年以後達到可觀的效果。當然這些專業的醫學知識我都不懂,我甚至覺得就算我懂這些,對整件事的發展也一點幫助也沒有。所以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有時候我會突然很想知道掩蓋在珈珈這張臉下的另一張臉,是什麼樣的一張臉?當她照鏡子的時候、套上衣服的時候、轉頭接電話的時候、低頭看著書的時候,在一瞬間臉被遮住又一瞬間重新出現的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現在這個作為基準的她,是否會帶出另一個,不太一樣的她出現?我像是要去發現她的弱點一樣,每天都試著理解這種情況。

妻子也是這般注意女兒。從以前她就喜歡為珈珈買一整套的洋裝,然後再買份相同色系的面膜。我注意她這樣的舉動已經很久了。當珈珈還小的時候,面膜當然都是敏娜自己用,但是當珈珈長大之後,卻也跟她母親一樣,每次總是挑和自己衣服顏色相同的面膜來敷臉,就像是在學怎麼穿搭。母女倆一塊,就在我的面前,貼著那一層柔軟的濕答答的面皮。讓女兒養成這種習性,不管敏娜是不是故意的,我都知道她在暗示我什麼。

我們對珈珈有共同的好奇,也有共同的恐懼。從小珈珈就有一種神秘的微笑,我保證那種微笑只在她的臉上還有蒙娜麗莎,應該說,是在更年輕貌美,筆觸更為細膩的艾爾沃斯‧蒙娜麗莎的臉上見過,即使是我在圓明園畫家村認識的那個女人也沒有!

我一直不明白珈珈的微笑從何而來,又往哪裡而去,究竟是哪不對勁了?看著她微笑的臉,讓我覺得所謂的禮節,比生命來得更巨大、更重要、更飽滿,也更純潔。自己的存在彷彿是一件非常失禮且糟糕的事,生存的自信不斷在下降當中。

這種自卑感有過多少次了,永遠也不知道。因為還在持續。

後來我想到,珈珈那個微笑算不算皮笑肉不笑?當然實際情況肯定不是我想的那樣誇張。每次看珈珈笑的時候,我都故意捏她臉蛋,皮膚緊實得很,就只是我心理作用罷了。

另外一種對女兒的恐懼是,我怕她這張不真實的臉∣∣或者說「頭」,突然,喀喳!

我的畫廊從不展出浪漫主義的作品。好幾次我都有機會拿到戈雅、德拉克洛瓦、佛烈德利赫的畫作,但我毫不猶豫就在拍賣目錄的上頭大大打個叉。只要哪位當代藝術家一流露出浪漫主義的傾向,我便終止與對方的合作。因為這類畫的精神源頭是法國大革命,也就是斷頭臺!

恐怖是自由的後果。

我是位無神論者,但敏娜常拉我去伊通公園旁的第一長老教會做禮拜,和大家一起坐在長椅上禱告,專心頌讀聖經。有次當牧師說到大衛迎戰歌利亞的那一段:

「今日耶和華必將你交在我手裡;我必殺你,取下你的頭。」

珈珈不僅聚精會神地聽完牧師所說的故事,一張小臉兒更難過地流下眼淚,哭著說:

「歌利亞是不會死的,他會一直活在大衛的心裡。」

那時候我和敏娜,都不懂她為什麼喜歡巨人歌利亞。可是後來我就懂了。或者說我非明白不可。果然迷糊就是種罪惡,真是一刻也不能鬆懈。當珈珈長到我肩膀高的時候,如果是我開車載她,當她開門正要上車,我都不敢從駕駛座轉頭看她。我知道她只是脖子以上被車頂遮住而已,頭和身體並沒有分開,然而我只能低著頭,顫抖地握著方向盤,像一隻埋首在機械堆裡的鴕鳥,努力逼自己鎮定。同樣的,下車的時候,當我甩上車門,也不敢看向我的女兒。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害怕她那顆單獨露出車頂對我微笑的頭顱。

我無法只看到女兒的臉,也無法只看到女兒的身子。必須是上下都完整看到了才安心。從我畏懼珈珈開始,戴醫師在我心中,就從人臉的上帝,轉變為人臉的魔鬼。

他是我見過最藐視藝術的人,矛盾的是,卻又沒有一位藝術家比戴醫師的所作所為還要前衛。不得不承認,大部分的藝術都是死的藝術,唯有他的藝術是活的藝術。珈珈就是戴醫師所造就的,一個活生生的偉大的藝術品。

人為什麼會有逆境?我想那是因為有自己從沒碰過也沒學過的事,導致一時之間沒有辦法解決。可是我們卻因此逃避它,很少試著去跨越它,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使得「逆境」就這麼積習地延續下去,而不斷地腐蝕我們的生命。

珈珈人生中的逆境會是什麼?現在她的心智已經成長到足以克服所謂的逆境了嗎?

任何優秀的藝術品都是其他藝術品的負擔,美麗的事物必然成為尋求美麗的阻礙。珈珈這張好看的臉,是否反而讓她失去追求美的衝動?

繪畫上,黃種女人的膚色最難調配。太白就像白人,實際上又確實有很白的黃種女人,珈珈就有這種標準的讓畫家頭疼的皮膚。教珈珈油畫的黃美心也是。

美心是我的經紀藝術家之一,能力自然在水準之上。當初我在誠品畫廊看到她油畫角落的簽名,就肯定她會受到歐美收藏者的喜愛。於是我要求她,把簽名寫得更大、更喧賓奪主,隨即介紹她到巴黎蒙馬特的畫家村待上一年,果然就受到各界矚目。原本她可以一直在巴黎發展,半年前卻因為一場異國情傷,黯然地回到臺北開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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