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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病時我亦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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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世界一起生病

世界病了,長久以來,人們這樣說著。

也許沒錯,世界上最資深的病患,就是世界本身。

但他居然久病不死,依然在那裡大剌剌地運轉著,彷彿掉光牙齒的老人猶在病牀上理直氣壯地消滅一個便當、七顆藥丸。守候在病牀邊的兒女們都逐一病倒了,他依然不死;診斷他為有病的醫師都逐一退休了,他還帶著病招搖過巿;為他禱告的教友們臉色蒼白,他卻更加紅潤。

於是我寫詩,陪他一起生病。一旦我把他的病都攬到身上,變成了自己的病,以致衰憊不堪時。卻發覺他好得很,天氣晴朗,股票上揚,只有我的胸口無限冰冷。於是我繼續寫詩:

世界病時我亦病,胸有大雪天氣晴。

一個時代的辭窮

《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自有不同的文筆,學者做了許多討論。胡菊人先生認為,曹雪芹的詞藻頗為豐富,描寫充滿變化,而續書的高鶚則弱了一級,時常陷於「辭窮」之境。譬如說,續書對於不愜之事,無論何人遭遇何種情境,常說是「刺心」;曹雪芹則幾乎是「誓不作雷仝語」,知道轉換字面的重要。即便若干重見的描寫,如用「猴」字寫寶玉,儼然是給這個角色的特定字,寫活他的任縱而又坐不牢的情態,但又只限定在少時十二三歲的光景,不使泛濫而失準。此說很有意思,雖然我們知道,後四十回的作者也算是才華洋溢的,續書之功更是昭朗,不能太過苛求。

一個作家是否辭窮,通覽其作品自可判斷。若是腹笥窘然,不免自相重複,說愈多而辭愈窮。但更嚴重的,或許是一個時代的辭窮。第一個想出「心頭如小鹿亂撞」的人,算得上是某種層次的詩人了;但現在我們加以套用,多半成了笑話。古人有他們的餿文腐詞,現代人又何嘗沒有些新的,我是說,新的餿文腐詞。當所有的詰難,無論輕重,都叫做「痛批」,這個痛字便漸漸失了意義;當所有的反對,無論事態如何,都被稱為「槓上」,其間內涵的戲劇性就被磨損殆盡,而成為一個平凡的詞了。問題或許在於,我們急著一開口便吸引別人的注意,卻不習慣琢磨語言,甚至連基本的操作能力也沒有。報紙標題式的語言,並非不好。如果下標題的人敏銳地把握事件的個別特質,再用精準的語言加以再現,雖聳動耳目,卻因名實密切貼合,使讀者很快發生興味並掌握重點,也算功德一件。怕得是,手邊準備了一大堆「罐頭語言」,不分青紅皂白,即開即用。隨時都想要把語義調到「最強」,無所節約,許多字和詞也就被操壞了。

像「爆」這個字,便以其先聲奪人的態勢,廣受此間人士之歡迎。無論事情隱密或顯著的程度,一律要用「爆料」才算盡興,若僅用「說出」似乎便顯得無味。日久之後,單單說爆也不夠了,那麼只好加料成「驚爆」。長此以往,「宇宙無敵超級大驚爆」遂成為一句很平常的話,大概是用來形容一個罐頭從桌上掉下來吧。從前從前,「模特兒」和「名模」這兩個詞彙應該是有差別的,忽有一時,所有的前者都被稱之以後者了,管他究竟如何。於是「名」這個字幾乎報廢了,不再有區隔意義,所以我們又有了「超級名模」和「小模」。好像一切事物,都得派入那極遠之兩端。

文學的功能之一,或許就在整治那些被耗損的辭,重新賦予生機。

童子不爽探秋聲

歐陽脩〈秋聲賦〉係千古名篇,每讀之,必贊歎。惟有一節,誦之未安。主人謂:「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繞了一圈,回來答話:「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這十六字,雖非出神入化,但也算是清朗可誦了,童子能這樣說,不免令人想起「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難道,他也小有來歷?當然,文章裡虛設對話,肆衍枝節,本不罕見。主人為了作文,把童子的話妝點一番,使其符合「賦」的整齊和雅麗,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裡涉及寫作問題,特別是在寫對話的時候,對底是要極力再現某一角色的口吻,還是追求文字的雅馴呢?創作詩文,若是為了字面的美感而犠牲掉「精準性」,在我看來,應是得不償失。至於依恃半通不通的文言,製作有用無用的文書,這便更加等而下之了。不然,如有市井阿婆與人爭吵,罵了聲:「蛤,汝是咧練啥痟話。」強作妝點,大概會變成,嫗云:「惡,是何言也。」回到歐陽公的童子──秋夜深深,霜寒露重,被派到外面去「考察」怪聲,杯弓蛇影,也挺可怕的。正常來講,他應該會(微憤)說:「頭家啊,啥嘛嘸啦。」

超唐捐

曾有一時,熱血沸騰。乃推桌而起,昭告親友,即日改筆名為「超唐捐」,以示超越自己之意,旋以此名義在某幼獸文藝發詩一首。詩既見刊,當夜有夢,但聞眾聲鵲起:「超唐捐好!」「超唐捐太強了!」「超唐捐讚!」真是佳評如潮,但不知為何聽起來像是在……幹譙我。乃默默取消革命,復辟唐捐。

捏碎滑鼠

辛棄疾詞為宋代第一等詩,他跟我們一樣愛「拍」。其詞曰:「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大概細細看劍,看到血脈僨張,一腔熱血,無處灌注,只好出手就拍。又曰:「有時思到難思處,拍碎欄干人不知。」這樣亂拍,有點像彭政閔砸變電箱,會受傷的。假如他像我們一樣使用Acer,應該會說:「有時寫到難寫處,捏碎滑鼠無人知。」(也是悲憤啊!)

以殺戮為耕種

李白詩:「匈奴以殺戮為耕種。」(喬峰表示,他本人並不同意啦)說得是有人以「軍事行動」替代了「農業生產」,以求獲利。就像某縣長把「拆除業」化妝成「科技業」,而其實,不知道是什麼「業」。

曾有一時,我與二三子閒居論「詩」。某子忽云:「老師,你一直說要給人家打掉拆掉炸掉,你根本是詩壇的劉政鴻嘛。」此驚甚大,好在我並無「心」的病史。雖也是「業」,但我都有一邊唸地藏菩薩本願經的。

或許,「以殺戮為耕種」也是一種詩法吧。──殺了巨獸之後,用牠的血和肉,也可以種出一些花果來。

老年入門

第一章:寫作
⊙為什麼我寫文章,像正在學習寫文章一樣瞻前顧後,捉拿不定。
第二章:生活
⊙為什麼我刷牙時,覺得只有「刷」是真的,「牙」則不是。
第三章:心情
⊙為什麼我看到快樂的人,就想問人家為什麼快樂得那麼愚蠢。
第四章:言談
⊙為什麼我談話的結尾,常是:「不然,你以後一定會後悔。」
第五章:體能
⊙為什麼我會反覆夢見,使用「零距離青春熱血金臂勾」撂倒別人。
第六章:修養
⊙為什麼我會告訴我的學生說:「蛤,你喜歡某某人的書,他懂屁。」
第七章:處世
⊙為什麼我必須假裝笑著說:「好喜歡你們喔,我國的年輕人!」
第八章:命運
⊙為什麼在這樣無事的週末午後,我會忽然覺得修完了「中年出門」。哀小綠明

我妻從廚房裡傳來一個叫聲,照例沒有什麼大事,就是高麗菜裡藏著一隻青青肥肥的菜蟲。恰好女兒這陣子有件功課,說是要養個什麼小動物來觀察。我便把牠放到玻璃瓶裡,丟入幾片菜葉。看牠似乎頗為愉快地啃食,像我閱讀一本書。嗯,你何不給牠取個名字。女兒說:「那就叫小明好了。」這太沒特色了吧,取名之前要先觀察,譬如說牠綠綠的……。女兒說:「不然,叫小綠明好嗎?」雖然怪怪,我說,至少不會與其他的蟲撞名。

這一天牠像奮發有為的青年,勤吃而不睡,繞著瓶底健走數十圈,也就度過了也許充實的下午與黃昏。隔夜醒來,瓶裡散布著一些黑灰的排泄物。而牠,並不如預期中那樣變肥變壯,反倒像是萎縮了數釐米,顏色由翠青轉為墨綠,那環節與環節間的縐褶也變得更為顯著。病了還是老了,何其快速呀。這憂鬱而頹靡的蟲,像是久困書房的我,狎興生疏,酒徒蕭索,貼著窗玻璃遙遙感應樹葉的顫動。

再過一天,小綠明卻不見了。在最初的零點一秒裡,我猜疑不是被螞蟻抬回家,便是仙化而去。但我終於從枯萎菜葉堆裡找到,一塊既不綠又不明的褐色物體。說是蛹嘛,卻又沒有絲或葉的包覆,或許是這裡的生存條件太差吧。幾天之內,它由淺褐變為深褐再變為黑,好像還浮出蛾或蝶的輪廓,但終於就黑在那裡了。

這顯然是一堂失敗的生物課,穿插著妻子的呼喊,女兒的笑,和我散漫而不準確的觀察紀錄。根據海綿寶寶影集,海洋生物也是會養寵物的。最常養的就是蝸牛、蛤蜊和蟲,主人會把牠們化粧得很漂亮去參加選美比賽,而寵物們並不愛。看動物餋養另一隻動物,有些好笑,為什麼海星、螃蟹、海綿被擬人化,而蟲等只能被擬獸化。這雖是卡通的弔詭,但也是現實生活的縮影。

我們的小綠明,就以牠有限的生命,單純的軀體,啟發我不止一個上午或下午。靜言思之,良為耿耿,於是有辭曰:

嗟彼小蟲兮,實生菜中。
累世因緣兮,乃與我(以及我的女兒)相逢。
錫爾嘉名曰小綠明,封此玻璃瓶以為寢宮。
翠葉朝給,嫰莖夕奉,一日九省兮,深恐所養之不豐。
哀哉雲龍既困於淺灘,信矣澤雉不祈畜乎樊中。
屢走屢挫,乃憂乃鬱。欲附而無枝,欲吐而無絲。
僶俛化俑兮,蛻變少功。青菜常青兮,肉身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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