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雙城喜劇

9特價252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花瓶變奏───巴黎短片之一

阿涅絲站在拉丁區小巷裡的電影院外,隨意翻閱著剛在書報攤買的雜誌,等著入場。雜誌是莒哈絲一百二十歲冥誕特刊,紙本僅限量發行。阿涅絲原以為得多走幾家書報亭才找得到:巴黎街上僅存的墨綠色書報亭,打開像三折宗教畫的店面,有四分之三賣的是觀光紀念品,鐵塔鑰匙圈和蒙娜麗莎冰箱磁鐵分大中小和紅橙黃綠藍整齊排列,應有盡有;書報則從外面的兩折漸漸往內撤退──阿涅絲還是中學生的時候,便已全面退到了店主身處的亭心內側,從書報亭腹背花花綠錄的廣告螢幕,已經看不出葫蘆深處賣的是什麼膏藥──沒想到電影院街角的那個書報亭老闆,一個極普通的中年大叔,才聽完她的問題,便轉身在狹窄的空間中,從背後牆上重疊了好幾層的書報堆中,抽出正確的那本給她。
  
阿涅絲知道莒哈絲,網路上隨處可搜尋得到她作品的讀書報告,故事梗概或精讀評論都有。從前中學法文課寫作業時她瀏覽過一輪,剪剪貼貼,再重新改寫順過一遍,加上個人觀點,就可算是原創的讀後感了。但莒哈絲作品裡究竟寫了什麼,她到今天都只看過摘句而已,要不是即將出版她第一本書的編輯來信中,提到她寫的那個故事讓她想到了莒哈絲,阿涅絲恐怕不會興起買這本特刊來讀的念頭。
  
莒哈絲究竟哪裡像她了?阿涅絲邊翻邊暗暗地想。句子才在腦中成形她便發現詞序怪怪的。她在心中扮了個鬼臉,旋即又想:管它呢,從接到出版社編輯來信的那一天起,阿涅絲便感覺自己踏上了準作家的紅毯。她註冊的大學漢學系的課,沒有一堂散發出能滋養她的光彩,所以她乾脆也不去上了,打算自主學習,擁抱各種藝術媒介,學期末去學校考試就好──從小被她從台灣來的媽媽逼上無聊的中文課,在此時總算派上了用場。阿涅絲跳躍著翻看雜誌裡的圖文:印度支那的童年、瘋狂的母親、缺席的父親、禁忌的愛、死亡的誘惑……,不知不覺聳了聳肩,彷彿這些主題對她來說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她只要把她的藝術家爸爸和遠東來的媽媽的某段人生信手拈來,加油添醋一下,便會是篇色香味俱全、更符合當代口味的小說……阿涅絲無所謂地想著,眉宇間透露出的東西交會,帶有一絲不耐煩且不在乎的神色,但這是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神秘符碼,因為無袖的粉色夏日洋裝襯出她青春正好的體態,別在耳後的深色捲髮垂墜在肩際,則有種超齡的嫵媚,隨著她的閱讀輕輕拂過肩背小皮包的細帶,以及她臂膀上的一顆痣。阿涅絲遺傳了爸爸的藍眼睛,洋娃娃一樣地嵌在線條柔和的白皙臉龐,雙頰帶有玫瑰色的紅暈。整個人散發出的氣息,像鮮美多汁的水果,沒有人會去注意堅硬的果核內,滋養著什麼種子。

***
  
舒曇景站在戲院的圓拱形入口外排隊的時候,沉浸在追憶自己年輕時的巴黎的懷舊氛圍裡。她摩娑著手裡小方型卡紙電影票的缺口,和她三十年前在巴黎求學時一模一樣。老派的玻璃櫥窗仍貼著現正上映的電影海報,電影片名在票窗上,以黑色的拼字在白壓克力板上標示出來,一點都沒變。這是家三廳電影院,其中兩廳放映的是二十世紀的老電影,一廳則放映最近在一輪電影院下檔的作者電影。舒曇景從圖書館查完資料出來,臨時起意走到這間拉丁區的老戲院,看了看時刻表,便買了下個場次的票。那部九零年代的西班牙校園驚悚片Tesis《博論》,她以前曾在法國電影資料館的節目表上看過,但不知為何錯過了。這次拿科技部的研究補助來巴黎蒐集資料,竟又讓她遇上了《博論》,不能不說是一種奇妙的巧合。舒曇景想起在巴黎寫博論的那段歲月,臉上出現了一抹神秘的微笑:極度相似的每一天,和外界沒什麼接觸的她,都會發生雞飛狗跳、作夢也想不到的鳥事或衰事,讓她不斷偏離她的博論寫作進度表。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數年,一直到論文答辯的那一天,她因面對過各種「系統衝突」的狀況,乃練就了一身波瀾不驚的好本事。她還記得拿到學位那一天的慶祝酒會,她舉著香檳謝謝評委和來參加答辯的朋友們,心想費里尼式的戲劇化人生,總該告一段落了吧?沒想到回台灣教書後,真正的魔幻時光才開始。舒曇景剛開始教書的那幾年,也跟隨潮流,嘗試將那些艱深但有原脈絡可循的理論,奉為圭臬,硬套到台灣生猛爆發卻來得快去得也快、總也面目模糊的各種現實上,努力找出一種證據、一種規律,一種高於現實的眼光,來詮釋、掌控這些現實。站在講台上,她常舉出遠方的例子做為對照,進行細部分析、正反詰辯,務使學生能夠往上提升,與世界接軌,成為思想進步的青年。然而她望著學生眨巴眨巴、在夢境邊緣掙扎的、無神的大眼,內心總不禁會出現一個謎之音,覺得自己是掉進過異次元,回地球來忽悠年輕學子的:她在法國學的那幾套理論,常常呈現出不適用台灣的環境與台灣人的體質的外星樣貌。
  
此時在她前方五十公分處發生的一場小騷動,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名和舒曇景年紀相仿的中年男子,穿著皮衣、緊身牛仔褲,臂彎裡抱著一頂重機安全帽,走過排在她前面的法國女孩身邊,卻又大動作倒退著踅回來,頗為滑稽地上前攀談。
  
「小姐您好呀!我們認識吧?」
  
重機男子一開口,舒曇景心裡便發噱:滄海桑田,她離開巴黎都三十年了,搭訕用的開場白竟然還沒變!
  
「應該不認識吧。」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熟練地微笑了一下,不冷不熱的閉門羹。
  
男子倒也不氣餒,繼續演他的獨角戲。他瞇著眼睛想了幾秒鐘,像從腦海裡撈出一個遺忘的名字,接著熱情地說:
  
「露西!」
  
女孩連頭也不抬,繼續翻閱她手中的雜誌。舒曇景看著女孩美麗的後頸、細緻的耳廓,再看看不願放棄的男子,忽然生出了一種對同代人的憐憫之心:雖然這麼想證明自己寶刀未老的男性,是將她這種和他同齡的女人視作祖母的,她還是不禁為他必定得吃下「耙子」 的難堪場面暗捏了一把冷汗。「麗莎,您一定是麗莎!」男子繼續努力瞎猜。舒曇景彷彿聽到密碼輸入錯誤三次,晶片被鎖住的手機音效。

***
  
阿涅絲開始饒有興味地打量眼前這個死纏爛打的中年大叔,覺得臉皮厚到一種程度的男人,刀槍不入,竟有種莫名的喜感,不像容易放棄、隨花粉亂飛的年輕男孩,也不像她的藝術家爸爸,始終是個軟弱的麵團人,一輩子讓女人牽著走,卻又不曾愛過其中任何一個,最後還總要來場掙脫鎖鍊的驚險逃生秀。
  
阿涅絲把父親的軟弱看得分明:他只是需要身邊有個人陪,打理他的生活,欣賞他的創作,為此他柔順地讓各式各樣的女人(包括她母親)前仆後繼地走進他的生活,漸漸按她們的意志,被捏塑得不成人形,最後受不了了,總得拿女兒作藉口來掃除障礙,好恢復自我,繼續當他的藝術家。從有記憶以來,隔周便到他工作室度周末的阿涅絲,早早看穿父親重複演的是同一齣戲:他明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卻又總是讓女伴們決定他該要些什麼;等到他受到了再也無法承受的壓力,便會忽然從迷途中看見回返的路:阿涅絲在原點上等著他一起度周末──阿涅絲從小演過了太多同謀的角色,已厭煩透頂,最後一次配合演出是準備高中畢業會考那年……
  
她千不該萬不該帶了手帕交瑪荔露到父親的工作室一起複習功課──這是她犯過最愚蠢的錯誤。
  
「您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您知道嗎?」大叔不知何時已經換邊進攻,從人行道上換到了戲院售票處的圓拱廊邊上,脫下皮衣,甩掛在肩上,然後靠著牆,深情地凝視她說。
  
阿涅絲啞然失笑,頓時無法判別大叔是來真的,還是從她的表情接收到了什麼正面的訊息,戲胞發作,演上癮了。

「謝謝,您人真好。」阿涅絲接受了讚美,淡淡的語氣中對他老套且誇張的舉止帶了一點友善的嘲弄。

大叔看似受到了鼓勵一般,急搶白道:
  
「我也超愛看電影的……聽著,我去買票,陪妳一起看!」

***重機男子衝向還有不少人排著隊的票口後沒多久,《博論》便開始進場了。在外等候的觀眾魚貫進入了地下室的放映廳。舒曇景看著方才被搭訕的女孩神色自若地揀了個正中央的位子坐下,把皮包和雜誌隨手放在旁邊的空位上。選定她後面一排座位的舒曇景,這才看見封面是莒哈絲年輕時的照片──她也曾是個迷人美麗的女孩。下一秒舒曇景耳邊彷彿響起作家年老後粗礪的聲音,在虛空中念道:「Très vite dans ma vie il a été trop tard. À dix-huit ans il était déjà trop tard……」(在我的生命中,一切在很早的時候,就已太遲了。十八歲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很久以前,還是學生的舒曇景曾在網路上看過關於這兩句話如何翻譯的討論串。一群網友比對了各種不同版本,什麼早什麼晚,一下匆匆一下迅速,越解越玄,讓她掉入了文字的黑洞裡,原來對莒哈絲小說的理解也亂了套:年輕的熱情焚成灰後,五內俱傷的回顧,有那麼難理解嗎?舒曇景也看不出有什麼弔詭或文化障礙的地方──當張愛玲說:「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難道不是一種相似的虛無感?舒曇景出神地想著,以她慣常的研究者觀點,在腦中來回比對,務求抓出幾條線索,好支撐或否決由直覺產生的類比。她任電影預告片在眼前刷刷閃過,視而不見。
  
在與外界隔絕的全靜音思考中,舒曇景突然來到了某個關卡,一個從外滲入的警示音嗶嗶響起,決斷地表示:妳又來了,哪需要那麼多白紙黑字的證據呢?
  
她獨自一人來到現在這個年紀,重溫年輕時錯過的電影,旁觀了一場數十年如一日的彆腳搭訕……思前想後,這轉瞬即逝的三十年間,除了日常瑣事、研究和教學,還有寄在鄰居家的那隻胖橘貓,她還經歷了什麼?舒曇景怔怔地聽見一句話在耳邊迴盪,這回是她自己的聲音:
  
妳的人生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按下了暫停。暫停久了,成了長久的真空。

***
  
阿涅絲看著中年大叔往她坐著的這一排逼近,腦中響起了大事不妙的警示音。螢幕上正播放的預告片,迅速在他側臉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伴隨他堅定的步伐,來到她身邊空著的那個位子。大叔用眼神向她示意,請她把雜誌和皮包放到另一邊的空位。阿涅絲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她沒料到大叔真的去買票「陪她」看電影。無傷大雅的街頭喜劇瞬間變得有點驚悚。阿涅絲轉頭看了看空位還很多的電影院,心裡開始發毛。微暗的空間中,大叔直盯著她的眼神,像是已經把她身上所有衣物都剝除了,就等著把她生吞。
  
拿起雜誌和皮包的那一瞬間,阿涅絲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後排的一位亞洲女士。那若有所思的中年太太,不無驚訝地發現了眼前的二部曲,微微皺起了眉頭。
  
大叔在阿涅絲身旁坐下的那一刻,她當機立斷,猛然站起來往前兩排的位子走去。幾乎同時地,大叔也抱起他的安全帽,跟著她換座位,折疊的紅絨椅座砰然撞擊椅背,讓電影院裡的所有觀眾都發現了這個你追我逃的場面。
  
阿涅絲處在一種緊急逃生狀態中,什麼也顧不得地帶著自己的隨身物品再次脫逃。這回她選了舒曇景坐著的那一排,因為在舒曇景和走道之間,另有一對情侶坐著,再之間僅剩下一個空位,由舒曇景的外套和公事包佔著。
  
阿涅絲嘴裡喃喃說著抱歉,打擾了私語中的情侶,來到舒曇景旁邊的位子,像剛躲過獵槍的小獸,用顫抖的身體語言默默哀求著。不待她開口,舒曇景便將自己的東西挪開,見義勇為地扮演起嚴峻伴護婦(chaperon)的角色,接納了森林裡的小紅帽(le petit chaperon rouge)。
  
抱著安全帽的重機男子站在走道上,悻悻然在前排坐下。
  
電影開始了。

***
  
螢幕上的博士生安琪拉,想研究影像中的暴力,結果一腳踏入校園真實虐殺電影的陷阱裡。誰是盟友?誰是真兇?───觀看的界線究竟在哪裡?
  
舒曇景在黑暗中摸出記事本,隨手記下劇情梗概,又歪歪斜斜地加上一句:碩士班討論課?有時候舒曇景會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怪異:不管怎樣的情況,她都慣於當個帶點距離分析研究的局外人,就連看電影也不例外。《博論》裡受虐的失蹤女學生在錄影帶畫面上啊啊啊淒厲叫著不要打我,電鋸聲越來越令人毛骨悚然,這雖然也讓舒曇景全身緊繃,但被她戲稱為「職業病」的一貫態度仍根深柢固。她偶而會轉頭看看緊抿著嘴唇、專注於電影劇情的女孩,注意到她側臉的線條比一般法國女孩柔和,摺痕深的眼梢微微往上吊,看起來像歐亞混血兒。自己在她這花一樣的年紀時,每天只有一條從家裡到圖書館的固定路線,衣著單調,從未花時間打扮自己,沒有派對,沒有知心女友,也沒有追著她跑的男孩。舒曇景略帶一種自嘲的幽默,將自己的人生定位為「從二十多歲就活得像道姑一樣」,如此三十年,恐怕快能得道了。然而她同時也很清楚這只是一個便利的謊言,適合一般觀眾,符合社會期待──她安寧生活的最大宗來源。
  
舒曇景成為了她年輕時想變成的那種人:在不同的場合裡,她都能隱身成為他人眼中希望看到的單一倒影,而不再是那個在虛榮的情人身後手足無措地站著的花瓶,被好奇窺探的眼光灼燒著瓶身。情人不定義她的身分,只刻意與友伴延續著無關痛癢的談話,好延長新花瓶的展示時間。

***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分散了阿涅絲的注意力。聲響來自她幾乎已經忘記的前排中年大叔。
  
大叔陷在座椅中不安地變換姿勢,手肘靠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支著額頭,指縫隨著電影場景的驚悚度不斷開合。

阿涅絲不自覺笑了,略帶惡意地想像著他臉色的蒼白。
  
危機解除。
  
她記得瑪荔露說過,她和她爸爸真正的分手點,其實是在看了一場青少年恐怖電影後。「沒想到他這麼弱。」想和阿涅絲重修舊好的瑪荔露如實說。
  
「對啊,我爸本來就很弱。」阿涅絲滿不在乎地答道,雖然她覺得眼線畫得過濃的瑪荔露,一邊說話,一邊舔著一根青蘋果色的棒棒糖的模樣蠢到了極點。
  
而她的藝術家爸爸竟是被這個做作的模樣觸動──阿涅絲知道工作室的某個角落藏著許多張瑪荔露舔著棒棒糖、半裸的照片。
  
他以為阿涅絲不知道的事,阿涅絲全寫進了小說。

***散場時,回到青天白日下的觀眾發現稍早下過一場驟雨,地面還濕濕的。他們討論著電影裡有些老套的懸疑,要現不現的暴力場面。
  
「……un peu mal vieilli, je trouve.」舒曇景聽著某個年輕的拉丁區知青說,意思是電影有點老舊過時了,並未越陳越香。
  
重機男子雙手抱著安全帽,背靠在拱廊的牆上,一頭冷汗,像是在等待被驚動的血壓恢復正常值,無暇他顧。

阿涅絲輕快地繞過舒曇景,跳過拱廊和人行道間的些許落差,將皮包甩到了肩後,然後踏著她的細跟涼鞋,頭也不回地走進人群中,消失。
  
舒曇景驀然意識到自己的確回到了巴黎──這念頭讓她身心舒暢了一整晚。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