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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托邦與消失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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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寫托邦】

寫作療養院

我在寫作的療養院中度過了若許年。

期間,認識了不少院友,有的在這裡已住上百年了,有些新加入進來,各自有不同或共通的理由進來。他們有些是在外頭迷路,走著走著就走進來,覺得可以待下去,就一直留守下來,在外邊世界,他們也許被列入「失蹤人口」而不自知,然而這裡不是警察帶著巡邏警犬可以搜索得到的地方。這裡太過隱蔽,或者應該說,這裡的隱蔽性太過特殊,不是外邊世界所能輕易追蹤的。其中一些也不是慌失失誤闖進來的,而是在路上飄泊良久,一直在尋找他們心目中的「應許地」,他們在路上顛簸多時,距離各自的家鄉出發地越來越遠,幾乎就要客死路上,幾乎就要放棄了,「應許地」尋找不果,卻中途來了這所寫作療養院。他們有些,只把這裡當作一個中途站,休息一會再上路,一些進來之後,卻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從此無法再寫,卻一直沒有離開。也有一些是被活捉進來的,進來的時候身體負傷著,或者精神已有點異常,好像隨時都有自毀的傾向,需要特別看護照料。有的留幾天就真的嚥下最後一口氣,終於得到永恆的安寧,療養院成了他們生命的墓地。有的帶著身心重傷,生命力異常頑強(還是折磨力異常強悍?),在療養院中活了很長很長的餘生。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有不同的方式。他們不需要入場券,交入院手續費,出示醫生紙,甚麼也不要,他們進來了的時候,就已經進來。門口是一道會變形的門口,只對屬意的人開啟。你若看到它緊緊封閉,如一堵石牆無異,那即機遇未到,你若看到它半掩,那你要自己作出抉擇,進還是不進。它真正開啟時會變身一道窄門,如門縫漏出一隙曙光,尋找的人可以輕身穿過如駱駝穿過針口,這樣的事已經發生了許多許多年。

這個自身可以不斷變形、重組的寫作療養院,會給每一位院友提供最適合他們的空間。院友一般都是獨立幽居的,他們不慣與人交流,偶爾療養院會安排一些放風活動,院友可自行決定參加與否,一點群體生活還是需要的。但整的來說,大部分時候,每人都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路。在寫作療養院中,他們每天都要服用一定劑量的藥物「花勿狂」(Pharmakon)。每人服用的「花勿狂」配方都不同,它不是可口可樂有特定的方程式配方,可以大批複製。事實上,世上沒有兩劑「花勿狂」的配方是完全一樣的。即使是同一個人,昨天服的藥劑,跟今天服的藥劑,跟明天服的藥劑也不一樣,唯獨它的最基本組成元素是一致的,這組成元素叫文字書葉,需要「書寫者」按照自己的追求、口味、喜好自行採摘。他們每天啃掉一片片書葉,吸取書葉中的營養,經消化、反芻、轉化,吐出一串串透明游絲,服之,不為飽腹,而為一種精神靈氣。那是一種自我完成的循環系統。

書寫的人

所有在寫作療養院中待著的人,都有一個寫的執念,他們來到此地是因為要寫作,他們各人想寫的東西都不同,而唯有把心目中要寫的東西寫出來,他們才有望被discharge(“discharge”不僅是「離院」,也是名副其實的dis-charge──充電的相反狀態)。進來的人不需要入場券,但出院的話則需要一份「出院書」,也就是他們在住院期間完成的作品。如果作品完成不了,他們一生都帶著一份虧欠的感覺,儘管他其實不欠任何人東西,也從來沒人宣稱是他們的債主。他們其實自身就是債主與債仔,另一種的自我分裂和自我循環。這些人中有些出了院又會再進來,因為他們完成了一個作品後又隨即將之捨棄,又往自己身上積累新的字債,必須離開喧囂的俗世找一張寧靜的書桌閉關修煉,也即是一再回到寫作療養中,儼如一個長期病患者般。但也有其中一些,回來的時候門不再向他們開啟,他們已經不再是病患者了。

這些懷著寫作執念的人,有人稱他們為「作家們」,但鑑於「作家」之名在外邊世界越發有氾濫也即空洞化、庸俗化的趨勢,這裡我們稱他們為「書寫的人」,你要是稱他們為「書寫動物」、「書寫者」、「文字族」、「寫字兒」也是可以的。在這裡,夢想、幻想、冥思與實錄、記述的邊界是十分模糊的,異國神遊與椅上神遊有時是同一狀態,也可以說,在文學國度,凡能構想的都是存在的,如果你找不到,只是在現實中找不到。書寫族群

一切由流離失所開始。被放逐的命運是其開端。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有一個他們感覺自在的家園。書寫者雖各為個體,但游離的他們,合起來也成一支流徙各地的書寫族群。這些生命離散者,彼此不認識彼此,但彼此又隱密中有所親緣,好像在他們額上烙了一個有待破解的蓋印W,像天生胎印又像因原罪太深而被縫在面皮上的刺青,榮譽與恥辱共存。他們各自在存在的荒漠上行走,孤獨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命運,但在冥冥中他們亦感到一種共生的聯繫,有一把時強時弱的聲音把他們召喚到一處不知實存還是虛構的「寫托邦」(Writopia)國度,這把聲音可能來自外在、高於他們的,也可能來自內在、不過是自我分裂的唇語和幻聽。

耶穌只以譬喻說道理,魔鬼也很會這一套。魔鬼的另一名字是折翼天使,他們墮落凡間,跌落於存在的高處。他們其中一些,在濁世中成為寫作的信徒,語言的囚徒,那受恩賜的,那受懲罰的,他們寧願膜拜九個繆斯的女神為偶像,也堅拒信奉一個單一的上帝。他們把隱喻的本領一一學過來,如天生本能,但他們不說導人向善的教訓。他們只說他們所真正看到的,並極度耽溺於美。他們的故事層出不窮,但既為族裔,也有著他們的生命密碼共通性。我將會把他們的殊異共生面相、處境、故事等,就我所知道的一一道出,如果你感興趣,不妨把他們當作這世上的一類瀕危生物般認識,因為世界的氣候越來越不利於他們的存在;他們無以人工複製如科學家拯救瀕臨絕種生物般,拯救他們於全然崩解的唯一之途,是寫出他們的故事。故事有續命,與死神對奕轉移其視線以延緩死期的作用,這是人類自古就知道的。但我不確定我能否有足夠力氣,說它一千零一夜,如果我中途力有不繼或命有不測,希望有後續的寫者替我接力。被包圍的場所

那可能你會問,寫托邦到底在哪裡?問這問題的人我向你致禮,因為你不僅問「甚麼是文學」,還問「文學往哪裡找」這更加深問題,然而我同時也要向你致歉:這是不能直接言說的。如果你太刻意的找,我恐怕這會是無限延緩的路。一如所有的樂園(「寫托邦」也是一種樂園,即便是「失樂園」),其準確位置都必須有所隱藏,並與外邊世界有所隔絕,這樣才能確保居住其中的寫作者受到保護。它隱蔽、四周被包圍著,在未可知之所在。神祕性與神聖性不可分割。儘管世上的水上樂園和山中仙景傳說多的是,但我可以告訴你,寫托邦既不在水上,也不在山中。它也不在天邊,星星可以仰望,但畢竟太過遙遠。如果你必須問其所在,我唯一可告訴你的是:它在一個極限盡頭,但始終是與人類生活連結的一個地方。世俗的河流從上游流到這裡,但途中必然也有著天然的屏障,和人為的阻斷。來過這裡的人,離開後對它只有模糊的印象,除非他以真正的寫作折返,否則並無清晰指引路徑可依。它甚至缺乏固定不變的位置,「被包圍的場所」四圍立著圓錐形石堆,做為遷移時的標記。

這隱蔽的被包圍的被保護的場所,其在世位置我不能直說也無從說,但其地貌、景觀、人種我試圖給你呈現,事實上,這便是我最初來到此地的初衷,屬於我的寫作執念。現在也成了我這寫作療養院看守人的一份責任,看守人的職責之一,便是充當這裡的嚮導,尤其為新來者,也為始終懷有神遊異國夙願的人。他們本身也是半知情者或潛在知情者,否則便不會在這裡出現,也不可能留心聽我的話語。

悠悠我心

外邊世界每消失一個作家,我這裡就多一個成員。但最近走進來的一個女子,卻說自己不是一個作家,而是一個作家的情人。她情人自家中出走,本來這也不是太稀奇的事,但他出走的時間比她預計的長,前後總算起來,共有一千零一夜了。一千零一夜,我心想,這個女子說的可能也是心理時間,或文學隱喻;即使她說她本身不是一個作家,但能輕易穿越門縫走進來,應該是與寫作有點因緣的,即若她當下並不知道。於是我問她:「你的作家情人在哪裡消失?又或者說,你最後一次在甚麼地方見過他?」

女子低著頭,皺皺眉頭說:「在家中。一夜醒來不見了。」(那你一定還在夢中。)「我沒想過一個人可以在家中消失的。嗯,其實也不,不完全是消失的,而是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在另一個世界的自我放逐旅程中,也間歇傳來微弱音訊。我就是仔細聆聽著這些文字音訊,摸著摸著找到這裡來的。說不定他也曾經路過於此。」

「這樣吧,你暫時在這裡留下來,我給你準備一個空間,好好把你尋索的心跡寫下來。寫作的召喚能力,暫時你也許未能領會,但試著吧,看機緣吧,看天分吧,說不定你才是一個真正寫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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