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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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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雲

小漩兩眼直盯著電腦螢幕,食指焦慮地敲點滑鼠。她剛傳送出訊息,正等著另一頭的美編回覆。

沒有動靜。對方甚至還沒有讀取。她按捺著心中想直接拿起電話撥打的焦灼,深怕自己的衝動會造成陰錯陽差的占線。三個小時過去了。早上快遞先生取走稿件前說,今天數量多,中午用餐時間不送件,可能需要兩到三個小時對方才能收到。小漩算了算時間,暗自將時限設於午後兩點。現在是一點五十九分。她把游標移向螢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器,拉出精確的秒數倒數。三,二,一。兩點整。時限到了。她的耐性極限就這麼長。她迅速地按下美編的手機號碼,這串數字組合她早已銘記在心。電話撥通後,長而空蕩的銜接聲從她左耳傳到右耳。嘟──嘟──。沒有人接。小漩的手指又不自覺地開始敲點滑鼠,在腦中條列出各種可能性:

一、美編恰好出門買耽遲的午餐

二、熬夜到早上的她不小心睡著了

那份重要的一校稿,可能有兩種下落:

一、快遞先生也聯絡不上美編,先繞去別處送件

二、稿件早就送達美編手上,只是她忘了回應萬事都要再三確認的小漩

大概是以上這些交叉組合。就在小漩配對各種可能,並憑經驗計算個別機率時,她突然閃過第三種不祥的黑色念頭──稿件送丟了。

小漩掛上遲遲沒有人接應的電話,發了一身冷汗。各種可能都有可能。在她兩年多來的出版職涯中,就曾遇上不少光怪陸離的狀況,讓人欲哭無淚的荒謬處境。她深呼吸,試圖冷靜自己浮躁的情緒。她想,至少得先等待美編的回覆,再詢問快遞公司配送情形,這樣才不至於失禮。恐懼像氣球一樣大肆膨脹。只要再灌入一口輕微的空氣,就會因壓力失衡而爆炸。小漩意識到自己必須轉移注意力。她檢查書籍資料卡,更新書號資訊,查詢網路書店的分類排行榜,但什麼都看不進去。螢幕右下角閃爍新郵件通知。她趕緊將視窗切回信箱。可惜不是她急切等待的美編,而是那個令人倒胃的作者,寄來他三番四改的稿子。這已經是第八份只有幾處標點符號微調的文稿。他大約兩三天會寄一封,每次都說是新修正的版本,務必要以這份檔案排版,若有內文版型必須立刻寄給他確認。距離他的出書時間還有半年以上,小漩目前沒有多餘的心力提前照顧他。她的專注力和工作能量並不是只要做一本書、服務一位作者而已。對於這種高姿態、以為能出書就是名人、歇斯底里使喚編輯的作者,她感到十分不耐。大家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至於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留心的誠意。最簡單的,譬如說,她那稍稍不同的名字。

比起以前在學校,和當保險業務員與客戶頻繁接觸的時期,進入出版業後,她的名字反而常常被寫錯,總有不知是好事者還是無心之人將她改成濃厚女性氣質的「璇」。她不是溫潤、漂亮的璇,而是水流旋轉、中央有深邃核心的「漩」。無論是作者、書店、通路,甚至其他編輯同事都一樣,絲毫不在意文字上和禮貌上的失誤。若是這個錯誤發生在她編輯的書裡,即使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量詞,一個音同義異的字,或許都不會那麼輕易被饒恕。

一股怒火燒上她略微失控、不滿的心。她編寫措辭有些激動的回信,想一針見血地告訴作者,他再怎麼修改標點符號也無法增加作品的魅力;出書期還久得很,等他把稿子改到自己都想吐再寄過來就好;還有最重要的,她再也受不了名字被永無止盡地寫錯。但是寄出前她又退縮了。她把那些意氣用事的真心話全部刪除,改成溫順應從的語氣,只用輕描淡寫的附註提醒她名字的正確寫法。小漩雖然不喜歡他自視甚高的姿態,也不認同他內容空洞的作品,但怎麼說他都是總編強力簽下的作者。為了保全她岌岌可危的飯碗,最好還是不要讓情緒走在工作之前。又進來一封新郵件。是規模最大的網路販售通路。信上只簡單寫了一句話:「請於今日下班前提供七月新書一千字編輯推薦語。」

這是什麼意思?七月她手頭上有兩本書,他們要的是哪一本?小漩趕緊拿起話筒,又是一串她熟慣的電話號碼。對方占線中。現在兩點半左右,只剩四個多小時,這段時間她還要檢查數位樣、寫書封文案、校對另一本書、開列印製條件請廠商估價、計算損平、和書店討論週末的講座、整理文宣資料……。小漩在腦中迅速判斷輕重緩急,重新更動工作次序。通路和媒體的命令凌駕一切。這是她觀察到的潛行規。通路是上帝、阿拉、佛祖,是其中之一的衣食父母,也是噬血鬼、文化土匪、盛氣凌人的威權。他們能提供各種資源讓書得到名不符實的曝光機會,也可以任出版社無人知曉地消失於茫茫書市。無論是什麼要求,只要他們開口,出版社一定得盡全力滿足。

她切斷話音,再次撥號。通路負責窗口仍在占線。美編依舊沒接。小漩絕望地掛上電話。時間越來越緊迫,最重要的工作卻窒礙難行。午後烈炎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從她面前的窗戶直射入室。她兩眼昏茫,螢幕化成一片過曝的白布。她瞇著眼睛,一抬起頭,就看到蒼白的天空,正懸宕著笨重、灰敗、髒兮兮的廢雲。

廢雲。小漩都這麼稱呼那些烏煙瘴氣的雲朵。它們是由路面上混著油的黏糊水漬、腥臭的地溝、灰塵、城市大量空調運轉的熱氣蒸發向上,凝結成黑色的微小液滴,遮蔽被高樓切割的破碎天空。空氣是灰色的。雲是灰色的。景物是灰色的。在此工作和生活之人也是灰色的。廢雲。廢棄無用之雲。一抹厄運的陰影。最後總在讓人措手不及的時刻,降下黑色的大雨。

她從沒這麼討厭看見雲。以往在家鄉,她時常仰望高遠而完整的天空,觀看雲流動變幻的各式形體。飛機雲。層雲。魚鱗狀的卷積雲。即使是長毛邊的壞天氣雲,也都像舒適的冬被,絲毫沒有令人窒悶的不快。但這城市的廢雲,卻像一塊髒抹布或一團惡臭的煤煙,夾帶污染、細菌、病源,總暗示著憂愁和壞運氣。就像她大部分的編輯同事相信「水逆」一樣,覺得水星逆行會引來意外的災難,小漩則認為,只要看到廢雲,一定會有壞事發生。螢幕閃爍新進入的訊息。她連忙點開視窗。是美編。終於有一項重要工作能開始運轉了。小漩兩眼掃過訊息。愣住。又從頭掃過。只有三個字。那三個字筆畫很少,她不用零點五秒就看完,但背後的意義卻讓她的腦袋停止運作。

果然。小漩單手支著沉重的額頭,腦殼內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廢雲發威,不祥的預感成真了。

隨身攜帶稿子幾乎變成一種致命的習慣。下班回家。通勤。等待會面的短暫空檔。小漩都會在事情連接的夾縫中,擠出零碎的時間看稿。編輯的事務繁雜瑣碎,很少能從工作狀態抽身,特別是大量修改的一校稿又被快遞公司寄丟,她得趁週末重看一次,親自送到美編家,才趕得及接下來緊湊的作業。

小漩把已經看過、寫滿紅字的稿子放在旁邊的餐墊上,繼續埋頭校對下一頁。餐廳近午的嘈雜人聲形成理想的隔絕膜,她沒注意到朋友紛紛走向各自的座位,拖拉出靠桌的木椅,直到稿子被某隻纖細的手挪移,她才慌忙地抬起頭。

「對不起,不小心遲到了。妳在幹嘛?」波波將那疊紙推向小漩。她塗了洋紅色的口紅,十分飽滿、豔麗的顏色。小漩看她撅起的嘴唇,想著印刷對應的色票。

小漩收起稿子,剩下的留待搭車和回家後看。她好久沒跟這群朋友見面,每個人的妝扮都往漂亮那一端的光譜邁進。纖瘦、若有似無的誘惑表情、微透肌膚的衣著,完全符合這個城市對女性美的標準。只有她還穿著寬鬆的棉質上衣和牛仔褲,一臉樸素,任腹部厚實的贅肉自褲頭上溢出。

她們帶著意味深長的眼神彼此打量,言不由衷地讚美和自貶。服務生適時送上水和菜單。她們熱烈討論菜色,觀察鄰桌可愛的餐點,偶爾分享自己良好的用餐經驗。小漩卻掃興地挑剔菜單版面,圖片和字排得太滿,天地留不夠多,甚至指著其中一道菜名說:「這個字寫錯了。」

朋友驚訝地對望,之後才爆笑出聲。「小漩不愧是編輯,連吃飯也要抓錯字。」小沫調侃地說。伶牙俐齒的她總是最先做出反應。

「當編輯真好,每天看書寫寫字就有人付妳錢,好愜意,好文青噢。不像我們電話客服員,每天都要聽一堆奧客抱怨,還會被投訴態度差。」「對啊,我在生技公司做業助也是,被當小妹呼來喚去,還要兼櫃檯。我也好想進文創產業喔,小漩運氣真好。」波波說完,嘟起洋紅色的嘴唇。

小漩尷尬地笑了一笑。她心想,不是的,編輯並不是妳們想的那麼美好,她一樣被呼來喚去,一樣被刁難,一樣兼行銷和打雜的工作,一樣要忍受主管情緒性的羞辱。出版社編輯,所謂的文化產業,其實並沒有比較高尚。但是這些話疼痛地哽在她的喉嚨,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說得清。

「不過,現在還有人在看書嗎?」小沫偏著頭,掩飾自己無情的尖銳,「家裡只有我弟還會買書來看,因為他要考公務員。」

大家會心地點點頭。從學校畢業後,最常捧在手心的只剩手機、隨身鏡、保養品和亮晶晶的配飾。書的質感,紙張的氣味,幽微的閱讀震顫,已經變成上個世紀的考古記憶。沒有人緬懷,沒有人想要重返過去。這是血淋淋、無法辯駁的殘酷現實。

服務生點完餐後,收走她們手中勉強類似書本的菜單,她們又回到輕鬆閒聊的狀態。這時小漩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近一看,是那個討厭的作者。她輕輕對大家說了聲抱歉,快步走向洗手間附近寬闊的走道。

「老師好。」小漩恭敬地接聽。對所有作者都必須尊稱老師,即使對方沒有值得學習之處也一樣。

「喂,我剛聽人家說,我出書的時候恰巧遇上國際書展展期,到時妳會幫我安排講座吧?」

「老師,真是不好意思,國際書展的相關訊息尚未公告,我這邊目前還沒辦法作業。」

「這樣喔,怎麼這麼慢?對了,我還想在東區書店演講,有沙發坐墊、能容納兩三百人、很大間的那廳。之前你們有幫陳老師在那邊辦過簽書會,我看效果很好,我也想辦在那裡。」

「關於這個部分,由於書店還沒開放明年的檔期申請,沒辦法跟老師保證會在哪個場地舉辦,不過我會先記下來,到時候一定極力幫老師爭取。」

他又吩咐了一些浮誇的要求才掛掉電話。小漩垂下發燙的手機,右邊臉頰因為熱而有些浮腫。她走進洗手間沖沖臉,擦掉額頭上的汗珠。鏡子裡除了她疲累的表情,還映照出後方狹小的換氣窗格。天空被大樓的遮雨棚擋住了,只剩一片毫無生氣的陰暗,其他什麼也看不見。「怎麼了?男朋友?還是媽媽?」小沫看小漩一臉困頓地走回座位,好奇地問。

「沒什麼,」小漩虛弱地坐下來,喝一口苦澀的檸檬水,「工作的事而已。」

「假日公司還打電話,怎麼這麼無良啊?」、「去勞工局檢舉他,超時工作。」她們紛紛幫忙出氣,小漩只是無力地微笑。

服務生送上香氣四溢的菜餚,精緻的擺盤讓大家發出可愛的驚叫,她們迫不及待地將餐盤湊近臉龐,做出各種討喜、讓人心動的表情。小漩低著頭攪拌醬汁。熱氣帶起香料甘美的刺激。她想吃,像其他人一樣津津有味地咀嚼,卻已經沒有品嘗的胃口。

除了用感性的右腦面對文本引發的情感浪潮,大部分在辦公室的工作時間,小漩都是用左腦在計算數字、安排時間、和大量的合作對象溝通、計較無人察覺的微小細節。她的右腦一向發達,左腦則是被工作漸漸訓練成頑強冷酷的司令。當左右腦不小心起衝突,情緒在某個緊繃的關鍵點即將覆蓋過理性時,她必須靠意志力阻止失控。因為編輯繼續生存的重要特質,就是保持絕對的理智。

看到薪資單時就是這樣。她的勞健保真的被取消了,公司還預扣了幾千元的所得稅和補充保費,薪水變成一個讓人難堪的數字。她知道自己很激動,她感受得到心底的憤怒和微微的顫抖,但她必須鎮定,這是當初為了能留下來而答應的條件:放棄和公司有關的一切頭銜。她還是可以每天進辦公室,做著和之前一樣的編輯事務,工作環境也一如往常,只是公司將不再承認她的名分。就正確而合理的邏輯來看,這完全出於她自願。縱使她的怒火再烈,也只能焚燒自己無用的尊嚴。

小漩把薪資單收進抽屜,拿起另一紙合約書,走向總編的辦公室。他們順利買下那本德國暢銷勵志書的版權了。她一直在關注同類型書種的銷售動態,台灣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現聖經型的勵志書,只要老老實實地做,市場一定會有不錯的銷量反應。

總編漫不經心地聽完她的說明,隨意瀏覽合約。「喔,其他國家也有出嗎?那去跟大陸買現成的譯稿好了,妳轉成繁體字花一兩天稍微順一順,就可以排版。這本不難做,定九月初上市。」

小漩愣了一下。她想好好做這本書。她認為這本書有長銷的潛力。「不找台灣的譯者嗎?我覺得李邁克很適合,他的用字有恰到好處的溫度,交稿準時,之前合作也很愉快……」「不要!台灣的德文譯者好貴,還要花時間等,買大陸譯稿快又省錢。」

「可是台灣的語境和中國不一樣,慣用字也有差……」

總編不耐煩地翻了白眼,粗魯地打斷她:「小妹妹,妳知道嗎?中文字是塊狀閱讀,一次大概三到五個字,不會有讀者那麼仔細一個字一個字看。況且現在陸劇、陸綜這麼多,讀者對大陸用語早就滾瓜爛熟,很有親切感了好嗎?」

小漩站在原地,想再辯駁,總編不容挑戰的氣焰卻讓她無法回嘴。總編揮揮手趕她出去,突然想起什麼事,說:「對了,稿子妳送給美編了吧?妳跟快遞公司說,他們寄丟的那一件我們不會付錢,順便跟他們再要一些合作折扣,不答應的話我們就換別間。」

這是威脅和不敬。對快遞公司、編輯還有書都是。她帶著巨大的挫敗感回到座位。桌前的窗簾被放下來了。她想伸手拉,至少讓一點新鮮的光線透進來,稍稍照亮她慘淡的桌面,卻被她後方的同事制止。

「陽光會曬到我的後頸和手臂,」同事皺著眉頭說,「我怕曬黑。」

她妥協地放下拉繩,同事給了她一個滿意的微笑。小漩勉強地牽動嘴角,隨即轉身窩進座位裡,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崩垮的表情。她是個孤立無援的局外人,作繭自縛的浪漫主義者,逐漸在艱困險惡的洪流中迷失。她忽然想起前同事阿津,那個對出版業也有著滿腔熱情的大男孩。她看向旁邊原本屬於他的座位,現在已經被各種公關書堆滿了。

和小漩一樣,阿津也在公司降低人事成本的資遣案中被解職,他們都是資歷未滿三年的編輯。阿津和她一起去找社長,表明自己想留下來的強烈心意,願意接受降薪或其他不會增加公司負擔的條件。他們最後妥協於「每天進辦公室的外編」身分,以為能繼續咬牙堅持出版夢,小漩卻在拿著自願降階同意書去財務組蓋章時,無意間聽到隔壁會議室裡,總編對社長說:「如果真的要留人,一個就夠了。男生比較不細膩,又太有野心,總有一天一定會跳槽,公司不需要浪費錢幫同業培養他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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