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陰陽魚
01
那一夜有很濃的霧，月亮彷彿長了細毛，池塘邊上的霧氣尤其顯得深濃。
白霧飄拂，忽有一聲巨響從水面傳來，隨後是很長時間的安靜。然後，過了不知道多久，池畔響起女人的哭泣聲，一開始哭得聲嘶力竭，逐漸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嗚咽。
「孩子，我的孩子……」
「妳想要妳的孩子？」
「你是誰……」
「能幫妳的人，只是妳得答應我的條件……」
對話聲越來越輕微，終至消失。天地之間，只餘水波拍岸的規律聲響。一片烏雲飄來，本就微弱的月光也被掩去。
滿面淚痕的女人抱著一個沒有氣息的孩子，跪坐在池子邊，木然地點了點頭。她的面前亮著一盞綠色燈籠，把她的臉照得分外陰寒。
寂靜中，死去的孩子悄然睜開了緊閉的眼。
同樣是規律的水波聲，四月的夜裡，華燈初上，鶯燕亂啼。即使到了夜半，沿著護城河遊蕩的畫舫上仍是人來客往。推杯換盞之際，月兒攀上柳梢，人是半夢半醒，水聲則溫柔如細語。
「我說胡公子啊，你到底是畫還是不畫呢？」
穿著豔紅錦衣的女子斜臥於榻上，面容姣好，雙目含情，眉毛卻微微蹙著。這個側臥拈花的姿勢，她已經保持了一炷香的時間。
胡悅捏著酒杯，淺酌一口道：「虹翹莫急啊，作畫需要醉意，沒有醉意就沒有神韻。」
名叫虹翹的女子笑了笑，沒有理會他的醉話，逕自起身說：「畫沒醉，公子快醉了呢。」
胡悅微微挑了一下眉毛，俊秀的面龐因為這半斤女兒紅的酒勁，早已一片緋色，「虹翹姑娘的女兒紅可真是人間極品，虹翹姑娘的人也是世間絕色。即使酒不醉人，人醉人哪。」
虹翹勾起嘴角，掛上一絲讓胡悅看著挺不痛快的笑，「公子的嘴太會說話了……來此作畫居然只要酒，不要銀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胡悅捉住她那玉尖也似的下巴，笑道：「我是什麼人，妳還不清楚嗎？」
「你是什麼人，她當然不清楚。」
聲音從胡悅身後傳來。就見楚玨一臉淡然地走到這個醉鬼朋友身邊，端坐下來，「有好酒怎麼不叫上我？」
胡悅放開手，哈哈一笑，不知為何居然生出了心虛之感，忙殷勤地提手為楚玨斟酒，「我給虹翹姑娘畫畫來了。」心中無奈地道：上次你來，一擲千金，所有姑娘都圍著你轉，哪還有我這窮書生的份？如今我再來，大家問的第一句話便是那位楚公子怎麼沒有同來？
虹翹瞪著只勾勒出了輪廓的畫紙說：「根本沒進展。你用了那麼長的時間，就畫了一個影子！」
楚玨看著紙上的輪廓，卻是一笑，「呵呵，果然好畫。人美畫美酒美，難怪賢弟撇下我來此啊。」
胡悅沒有理睬楚玨酸溜溜的調侃，笑看紙上的人影說：「那是因為她還沒有飲酒啊。」說著一舉杯，竟把杯裡的酒倒在紙上。
酒水滴落紙面，原先的乾硬線條遇酒而化，很快便現出一幅醉戲牡丹圖。
虹翹詫異地睜大眼睛，驚呼出聲：「呀！真的成畫了！」
胡悅收起酒杯，遞給楚玨。楚玨自然清楚他的意思，立刻幫他滿上酒水。
「可惜再怎麼樣也只是畫，她沒有虹翹姑娘這樣的玉體，即使美若天仙，又怎麼有真人來得妙？」
虹翹放下手中的牡丹花，撫了撫鬢邊，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感歎道：「胡公子果然是個鬼才！」
胡悅故意露出幾分不悅，撇著嘴道：「鬼字何意？」
「畫舫裡的丫頭們都是那麼說的，公子莫要不開心，她們是在誇你行事獨特，總能出人意料。」虹翹說到此處，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刻意挨近胡悅些許，壓低了聲音，「對了，胡公子可知最近出了一起公案？」
這畫坊上原本有兩位花魁，虹翹被譽為牡丹花魁，另一位霖漣姑娘則被奉為芙蓉花魁。兩名花魁爭奇鬥豔，各擅勝場。虹翹的舞技和琵琶及其精妙，霖漣則擅長字畫詩文，堪稱才女。
虹翹面露悲嘆之色，「可那霖漣妹子，已在去年年底死了……」
霖漣被當今黃門侍郎趙彥納為妾，不想去年年底，脫籍不久的她淹死於趙家後院的池塘內。屍體被魚群啃噬，只剩下殘破的衣服碎片。原本的清冷佳人，最終落得恐怖悲戚的下場。
霖漣之死可謂莫名其妙，而怪事並未就此結束。幾日前，趙彥家的下人居然於畫舫內發現已然死去的霖漣，但她不叫霖漣，而叫小砮，是一個以賣花為生的小販之女。
趙府的人一口咬定小砮就是霖漣，要抓她回去。小砮的父親死活不肯，說自己的女兒乃是黃花閨女，不是什麼花魁，更不是趙家的妾。
胡悅說：「然後就鬧上了衙門？」
虹翹點了點頭，「其實這很好查驗，小砮的父親說他的女兒乃是未破之身，找個穩婆就能查明。一查之下……還真是個黃花閨女。」
「如此聽來，那個賣花女並非霖漣，只是樣貌相似。」
虹翹又往胡悅身邊靠了靠，「我請公子過來，正是為了解決此事。」
胡悅微微偏頭，「妳想要我怎麼做？」
虹翹勾了勾嘴角，綻出一絲俏皮的笑意，「這幅畫，奴家先收下了。」
她捲起醉戲牡丹圖，收入後屋，接著從房間內取出一只匣子，放在桌上，「這是霖漣出嫁前留在我這裡的東西，她說她無父無母，沒有落根的地方，他日如果遭逢不測，沒了屍首，就把匣子埋了，算是為她落塚。若她尚有一絲清魂，便也有了歸處。」
三人定定地注視匣子，片刻後，胡悅開口，「匣子裡面是什麼東西？」
虹翹回答：「是一套衣服。」
楚玨蹙眉，「衣服？莫非要妳為她設衣冠塚？」
虹翹的答案出乎兩人的意料，「如果只是這樣，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既然霖漣妹子留下一套衣服，待她死後，設個衣冠塚便是。但是……這是一套男裝。」
胡悅捏著酒杯的手頓了一頓，「難道是她愛慕之人的衣服？」
虹翹搖頭，「不，這套衣服很小，像是給小孩子穿的。仔細想想，霖漣莫非在出嫁前就預見到了什麼？真是越想越不對勁。」
胡悅問：「那麼，虹翹姑娘要我幫什麼忙？」
「胡公子，能不能幫我查出霖漣的真正死因，還有這匣子內的童衣的用意？」
楚玨放下手裡的酒杯，正色道：「恐怕有難度，霖漣姑娘不但死了，還連屍體都沒了，光有一套童衣，不足以探知她當時的用意。」
胡悅的眼珠轉了轉，提議道：「招魂呢？」
楚玨苦笑，似乎有些不情願，「好吧，這是一個法子。」
虹翹擺擺手說：「不用試了，我曾請過道士作法招魂，對方卻說，霖漣的魂招不到。」
胡悅不以為然，「當今的江湖術士，大多都只是不具真本事的騙徒。妳給了他多少銀子？」
虹翹噘起嘴，「胡公子此言甚是，那道士很不像樣，來了就喝酒，還要姑娘跳舞給他看，眼神一點都不像修道的人，簡直就是一個披著道士皮囊的登徒浪子。事情沒辦成，銀子也收了不少呢！」
胡悅和楚玨對視一眼，「那道士可是叫玄冥子？」
虹翹一愣，隨即頷首，「就是叫這個名號，一副色鬼的模樣。」
楚玨微微一笑，「是他啊，殘梅主人。」
胡悅追問：「他還說了什麼？」
虹翹回憶道：「那個好色貪財的賴皮道人說，霖漣的魂魄其實早就散了，據他猜測，她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得魂飛魄散。」
胡悅皺起眉毛，「但，霖漣分明是去年年底才死的？」
見虹翹用力點頭，胡悅一捏眉心，瞥了楚玨一眼，「可否讓我們看看霖漣姑娘溺死的池子？」
虹翹道：「你們明日可以隨我入趙府，那個姓趙的又要納妾了。」
楚玨挑眉，「難道這次要娶虹翹姑娘妳？」
「哼，他看得上姑奶奶，姑奶奶還覺得他不配呢。這一次他要娶樂坊的樺煙。」虹翹先是一臉嫌棄，隨後連連搖頭，「不過這個姓趙的，最近一直死老婆啊，真是撞到喪門星了。」
一直死老婆的趙侍郎從來不娶正室，偏房卻一個接一個沒停過。趙家是官宦門第，所以還真不愁娶不到小老婆。
誰都沒有想到，那天晚上，一直死老婆的趙彥居然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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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有很濃的霧，月亮彷彿長了細毛，池塘邊上的霧氣尤其顯得深濃。
白霧飄拂，忽有一聲巨響從水面傳來，隨後是很長時間的安靜。然後，過了不知道多久，池畔響起女人的哭泣聲，一開始哭得聲嘶力竭，逐漸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嗚咽。
「孩子，我的孩子……」
「妳想要妳的孩子？」
「你是誰……」
「能幫妳的人，只是妳得答應我的條件……」
對話聲越來越輕微，終至消失。天地之間，只餘水波拍岸的規律聲響。一片烏雲飄來，本就微弱的月光也被掩去。
滿面淚痕的女人抱著一個沒有氣息的孩子，跪坐在池子邊，木然地點了點頭。她的面前亮著一盞綠色燈籠，把她的臉照得分外陰寒。
寂靜中，死去的孩子悄然睜開了緊閉的眼。
同樣是規律的水波聲，四月的夜裡，華燈初上，鶯燕亂啼。即使到了夜半，沿著護城河遊蕩的畫舫上仍是人來客往。推杯換盞之際，月兒攀上柳梢，人是半夢半醒，水聲則溫柔如細語。
「我說胡公子啊，你到底是畫還是不畫呢？」
穿著豔紅錦衣的女子斜臥於榻上，面容姣好，雙目含情，眉毛卻微微蹙著。這個側臥拈花的姿勢，她已經保持了一炷香的時間。
胡悅捏著酒杯，淺酌一口道：「虹翹莫急啊，作畫需要醉意，沒有醉意就沒有神韻。」
名叫虹翹的女子笑了笑，沒有理會他的醉話，逕自起身說：「畫沒醉，公子快醉了呢。」
胡悅微微挑了一下眉毛，俊秀的面龐因為這半斤女兒紅的酒勁，早已一片緋色，「虹翹姑娘的女兒紅可真是人間極品，虹翹姑娘的人也是世間絕色。即使酒不醉人，人醉人哪。」
虹翹勾起嘴角，掛上一絲讓胡悅看著挺不痛快的笑，「公子的嘴太會說話了……來此作畫居然只要酒，不要銀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胡悅捉住她那玉尖也似的下巴，笑道：「我是什麼人，妳還不清楚嗎？」
「你是什麼人，她當然不清楚。」
聲音從胡悅身後傳來。就見楚玨一臉淡然地走到這個醉鬼朋友身邊，端坐下來，「有好酒怎麼不叫上我？」
胡悅放開手，哈哈一笑，不知為何居然生出了心虛之感，忙殷勤地提手為楚玨斟酒，「我給虹翹姑娘畫畫來了。」心中無奈地道：上次你來，一擲千金，所有姑娘都圍著你轉，哪還有我這窮書生的份？如今我再來，大家問的第一句話便是那位楚公子怎麼沒有同來？
虹翹瞪著只勾勒出了輪廓的畫紙說：「根本沒進展。你用了那麼長的時間，就畫了一個影子！」
楚玨看著紙上的輪廓，卻是一笑，「呵呵，果然好畫。人美畫美酒美，難怪賢弟撇下我來此啊。」
胡悅沒有理睬楚玨酸溜溜的調侃，笑看紙上的人影說：「那是因為她還沒有飲酒啊。」說著一舉杯，竟把杯裡的酒倒在紙上。
酒水滴落紙面，原先的乾硬線條遇酒而化，很快便現出一幅醉戲牡丹圖。
虹翹詫異地睜大眼睛，驚呼出聲：「呀！真的成畫了！」
胡悅收起酒杯，遞給楚玨。楚玨自然清楚他的意思，立刻幫他滿上酒水。
「可惜再怎麼樣也只是畫，她沒有虹翹姑娘這樣的玉體，即使美若天仙，又怎麼有真人來得妙？」
虹翹放下手中的牡丹花，撫了撫鬢邊，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感歎道：「胡公子果然是個鬼才！」
胡悅故意露出幾分不悅，撇著嘴道：「鬼字何意？」
「畫舫裡的丫頭們都是那麼說的，公子莫要不開心，她們是在誇你行事獨特，總能出人意料。」虹翹說到此處，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刻意挨近胡悅些許，壓低了聲音，「對了，胡公子可知最近出了一起公案？」
這畫坊上原本有兩位花魁，虹翹被譽為牡丹花魁，另一位霖漣姑娘則被奉為芙蓉花魁。兩名花魁爭奇鬥豔，各擅勝場。虹翹的舞技和琵琶及其精妙，霖漣則擅長字畫詩文，堪稱才女。
虹翹面露悲嘆之色，「可那霖漣妹子，已在去年年底死了……」
霖漣被當今黃門侍郎趙彥納為妾，不想去年年底，脫籍不久的她淹死於趙家後院的池塘內。屍體被魚群啃噬，只剩下殘破的衣服碎片。原本的清冷佳人，最終落得恐怖悲戚的下場。
霖漣之死可謂莫名其妙，而怪事並未就此結束。幾日前，趙彥家的下人居然於畫舫內發現已然死去的霖漣，但她不叫霖漣，而叫小砮，是一個以賣花為生的小販之女。
趙府的人一口咬定小砮就是霖漣，要抓她回去。小砮的父親死活不肯，說自己的女兒乃是黃花閨女，不是什麼花魁，更不是趙家的妾。
胡悅說：「然後就鬧上了衙門？」
虹翹點了點頭，「其實這很好查驗，小砮的父親說他的女兒乃是未破之身，找個穩婆就能查明。一查之下……還真是個黃花閨女。」
「如此聽來，那個賣花女並非霖漣，只是樣貌相似。」
虹翹又往胡悅身邊靠了靠，「我請公子過來，正是為了解決此事。」
胡悅微微偏頭，「妳想要我怎麼做？」
虹翹勾了勾嘴角，綻出一絲俏皮的笑意，「這幅畫，奴家先收下了。」
她捲起醉戲牡丹圖，收入後屋，接著從房間內取出一只匣子，放在桌上，「這是霖漣出嫁前留在我這裡的東西，她說她無父無母，沒有落根的地方，他日如果遭逢不測，沒了屍首，就把匣子埋了，算是為她落塚。若她尚有一絲清魂，便也有了歸處。」
三人定定地注視匣子，片刻後，胡悅開口，「匣子裡面是什麼東西？」
虹翹回答：「是一套衣服。」
楚玨蹙眉，「衣服？莫非要妳為她設衣冠塚？」
虹翹的答案出乎兩人的意料，「如果只是這樣，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既然霖漣妹子留下一套衣服，待她死後，設個衣冠塚便是。但是……這是一套男裝。」
胡悅捏著酒杯的手頓了一頓，「難道是她愛慕之人的衣服？」
虹翹搖頭，「不，這套衣服很小，像是給小孩子穿的。仔細想想，霖漣莫非在出嫁前就預見到了什麼？真是越想越不對勁。」
胡悅問：「那麼，虹翹姑娘要我幫什麼忙？」
「胡公子，能不能幫我查出霖漣的真正死因，還有這匣子內的童衣的用意？」
楚玨放下手裡的酒杯，正色道：「恐怕有難度，霖漣姑娘不但死了，還連屍體都沒了，光有一套童衣，不足以探知她當時的用意。」
胡悅的眼珠轉了轉，提議道：「招魂呢？」
楚玨苦笑，似乎有些不情願，「好吧，這是一個法子。」
虹翹擺擺手說：「不用試了，我曾請過道士作法招魂，對方卻說，霖漣的魂招不到。」
胡悅不以為然，「當今的江湖術士，大多都只是不具真本事的騙徒。妳給了他多少銀子？」
虹翹噘起嘴，「胡公子此言甚是，那道士很不像樣，來了就喝酒，還要姑娘跳舞給他看，眼神一點都不像修道的人，簡直就是一個披著道士皮囊的登徒浪子。事情沒辦成，銀子也收了不少呢！」
胡悅和楚玨對視一眼，「那道士可是叫玄冥子？」
虹翹一愣，隨即頷首，「就是叫這個名號，一副色鬼的模樣。」
楚玨微微一笑，「是他啊，殘梅主人。」
胡悅追問：「他還說了什麼？」
虹翹回憶道：「那個好色貪財的賴皮道人說，霖漣的魂魄其實早就散了，據他猜測，她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得魂飛魄散。」
胡悅皺起眉毛，「但，霖漣分明是去年年底才死的？」
見虹翹用力點頭，胡悅一捏眉心，瞥了楚玨一眼，「可否讓我們看看霖漣姑娘溺死的池子？」
虹翹道：「你們明日可以隨我入趙府，那個姓趙的又要納妾了。」
楚玨挑眉，「難道這次要娶虹翹姑娘妳？」
「哼，他看得上姑奶奶，姑奶奶還覺得他不配呢。這一次他要娶樂坊的樺煙。」虹翹先是一臉嫌棄，隨後連連搖頭，「不過這個姓趙的，最近一直死老婆啊，真是撞到喪門星了。」
一直死老婆的趙侍郎從來不娶正室，偏房卻一個接一個沒停過。趙家是官宦門第，所以還真不愁娶不到小老婆。
誰都沒有想到，那天晚上，一直死老婆的趙彥居然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