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外婆和我
我在老家廈門出生沒多久,就被父母親抱到日本神戶去居住。出國前,我們住在外婆家。一歲的我,一定見過外婆,卻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相反的,外婆對我這個小小的外孫卻印象深刻,非常捨不得我離開,常常思念我。
我再從日本神戶回到老家廈門,已經七歲。外婆對我這個可以上學的外孫,外的疼愛,常常讓我留在她身邊。外婆的慈祥和母親的管教有些不一樣。母親希望我學些生活的規矩,外婆卻是一味的疼愛。在讀幼稚園和小學低年級的那兩三年裡,我每天放學回家最急著要辦的一件事是向母親要點心吃,最想見的一個人就是外婆。
外婆的房間很寂靜,有一窗的樹影。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床沿抽水煙,一看見我,就熄了水煙的火,讓我爬到床上去坐。她疊好的棉被成為我的「沙發的靠背」。她會問我許多外面的事情,讓我來報告,練習說話。
如果話是由我開頭,我就會說:「外婆,教我念歌仔。」廈門話的「歌仔」,指的就是兒歌。外婆聽了,就會說:「會不會念『龍眼乾,正月半』?」我說我不會。她就開始念:「龍眼乾,正月半,人點燈,你來看……。」她念一句,我跟一句。廈門的許多兒歌,就是靠她這樣一句一句把我教會的。
有時候我會說:「外婆,給我講故事。」她就會說:「講故事啊?好,讓我想一想。想了一會兒,她就會說:「好,我給你講一個『騙子和駝子』的故事,想不想聽?」我又點頭又笑著說:「想!」
故事是說,有一個騙子對一個駝子說:「我有辦法把你的駝背治好,只要你肯聽我的話。」駝子回答:「聽聽聽,只要你能把我的駝背治好。」
騙子叫駝子把外衣脫掉,用繩子把駝子的身體綁牢,再把他掛在樹枝上,雙手用力一推,讓他像盪秋千似的在半空中悠來悠去。騙子嘴裡還念著:「悠一次,再一次,悠得駝子脊梁直。」
駝子被繩子勒得好痛,發覺身子並沒有什麼改變,就著急的說:「放我下去,放我下去!」騙子抱走了駝子脫在地上的衣服,對駝子說:「衣服我拿走了。你就等著好心人放你下來吧。」
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只覺得好笑,嘻嘻的笑個不停,但是外婆並不笑。等到後來我長大了,有了許多人生歷練,才知道這是一個飽含人生智慧的故事。
家裡吃螃蟹的日子,我最高興,因為我很喜歡蟹肉的鮮美。在那樣的日子裡、我通常可以分到一隻螯,半隻蟹。但是我不會吃,不會剝,只會咬,常把蟹腳的殼和肉嚼在一起,嚥下去不舒服,吐出來又很可惜,常常把半隻螃蟹蹧蹋了。
外婆知道了,就交代廚娘,吃螃蟹的日子把我分得的半隻螃蟹交給她。外婆只用她的牙齒和一雙細筷子,把螃蟹的肉替我剝好,放在一個乾淨的飯碗裡,足足有半碗那麼多。吃飯的時候,我吃著大口大口的蟹肉,只覺得蟹肉的鮮美,卻忽略了那要費去外婆多少的功夫。
外婆的娘家有一位侄女,我們小孩子叫她「婉姨」。她常常來看外婆,邀外婆出去散心。外婆纏腳,走路不方便。有一次,她雇來兩頂轎子,帶外婆到親戚家去作客。有了人力車以後,外婆出門就坐人力車了。
記得有一回,婉姨說動了外婆,兩個人一起去明星電影院看無聲電影《火燒紅蓮寺》。明星電影院在四樓,卻是有電梯的,外婆也可以上去。對外婆來說,坐電梯是第一次,看電影也是第一次。她心裡一高興,就把我也帶了去。三人分坐兩輛人力車,婉姨坐一輛,我和外婆坐另一輛。八歲的我,坐在外婆腿上。
回到廈門老家的第六年,中日戰爭爆發。父親帶著外婆一家人開始逃難,避居鼓浪嶼,生活是一場混亂。失去了一切的外婆,夜裡必須睡客廳,但是她毫不介意,仍然說些鼓勵晚輩的話,叫大家寬心。在她的心目中,逃難就逃難,最要緊的還是一家大小的和樂。
父親的另一面
我的父親是一個嚴肅的人。他不笑,不多話,我從沒見過他跟朋友談話談得開心而哈哈大笑;但是他待人誠懇,講信用,說到做到,所以很能得到大家的敬重。童年,我曾經看過祖父的照片,樣子也非常嚴肅。我想,父親的性格可能是受到祖父的影響。
在家裡,我的弟弟、妹妹都很怕他,從來不敢跟他說話。偶然有事要告訴父親,或者對父親有什麼請求,他們一定會求我轉告。我是他們心目中的「覲見父親的大使」。
我不怕父親是有原因的,那原因實在很玄,不知道憑什麼我總認為父親的心腸是很柔軟的,他根本不會對孩子怎麼樣。我的弟弟、妹妹沒有這樣的信心,但是我有。
父親離開人間已經六十多年。現在回想起來,他在家裡交談最多的對象,第一是我母親,第二就是我,因為我是長子。他給了我許多「了解他」的機會。我的弟弟、妹妹只看到父親嚴肅的一面,我卻能知道父親的另一面。其實父親也很需要跟子女談心,但是談心的對象必須不怕他。子女如果怕他,他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父親經營一家「化學工業社」,製造化妝品,用水仙花作商標。這商標,起初是請附近一所美術學校的教師設計,但是學習純粹繪畫的教師不很關心商業美術,設計出來的圖樣,父親看來看去總是不滿意。後來,他決心自己設計,拿了一盆水仙花來觀察,手腦並用,最後果然畫出一個像樣的水仙花商標來。
他拿給我看。我很驚訝,問他怎麼會畫圖畫。他說,小時候跟我祖父住在日本神戶,有一次祖父帶他坐船遊瀨戶內海,船上有一個英國人在甲板上用水彩畫出岸上風光。父親看得發呆,又羨又愛。祖父問父親是不是想學,父親點頭,祖父就用日語去跟那個英國畫家攀談,巧的是那個英國人也住在神戶。後來,父親就跟那個英國人學了一年多的水彩。
小時候住在鼓浪嶼,一年夏天,父親帶一家大小到「港仔後」海水浴場去玩。父親忽然說他要下水去玩玩。我和母親坐在沙灘上看。他在水深的地方,依著一條跟沙灘平行的無形直線,從左游到右,再從右游到左,遠看像一個裝了馬達的浮標。我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上岸,就問他怎麼會游泳。他說,這是我祖父逼他學的,他學會以後,有一次跟隨我祖父去上海,還在上海青年會參加過游泳表演。
中日戰爭爆發以後,我們一家逃難到香港。我們是難民身分,一切用度都該節省。偏偏美國「狄斯耐」公司的長篇卡通片「白雪公主和七矮人」在香港皇后戲院上映。我和弟弟堅持要去看,母親卻不答應。想不到父親竟說:「孩子認為重要,就去看吧!」那一天,他帶我們去看,為我們買了一本厚厚的彩色特刊,買了一組厚紙板做的白雪公主和七矮人的紙人。在電影院裡,我和弟弟看得入神,父親卻在他的坐位上呼呼大睡。
戰爭期間,我們也到過越南,那時候叫「安南」,是法國的屬地。我們住在「堤岸」。有一天傍晚,全家出去散步,路過一家法國式的露天西餐廳。我想進去吃一吃,母親不許。父親其實已經動心。他說:「我們的錢已經不多,吃了這一餐,我們可能要在安南當乞丐呵!」結果我們進去吃了一頓,也沒在安南當乞丐。
父親最愛買書。我在廈門讀小學的時候,他常常利用星期六中午,騎腳踏車到學校帶我到「商務印書館」廈門分店去買書。他挑他的化學書,我選我的兒童讀物。挑好了書,付了帳,父子兩個一人抱著一落書,這才匆匆忙忙騎車回家吃中飯。
有一次,在書店耽擱太久,走出書店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他帶我到一家館子去飽餐一頓。用過餐以後,他忽然不安的說:「媽媽如果問起,你就說我們的肚子實在太
餓了。」
那天回到家裡,母親果然生氣,責問父親到底在忙些什麼,連飯都顧不得吃了。我趕緊回答說:「我們的肚子實在太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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