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來了
副店長大澤由加里簡直氣炸了。
「哎喲，水野大姐，要我說幾次妳才會懂啊？」
她抓準客人都走光的空檔，立刻對著矮胖的兼職阿桑大喊。
「好好～～抱歉嘿～～」
「拜託妳照著規定來好不好？」
「我一把年紀了，就是愈來愈健忘囉～」
由加里忍著沒說出口，只在心底吶喊。
（吼噢～既然一把年紀又健忘，就不要來超商打工啊！）
她氣得快噴火，阿桑卻依然笑容滿面。是不是時間流動的速度不一樣呢？由加里一秒鐘可以完成的動作，阿桑似乎要花上十秒。不僅動作緩慢，連回應也慢。「好好～～」這聽來簡直是慢動作播放。好像小時候看的重播電視卡通「日本民間故事」的旁白阿桑。
勉為其難，回超商幫忙
由加里前陣子還在全日本連鎖的大超市工作，是總公司錄用的通用職員。她從知名的一流私立大學畢業，之後到美國留學。上了半年語言學校之後，進入商業學院就讀。雖然這所商業學院不是很有名，但至少也修完了EＭＢＡ課程。
她回國後運用了所學的市場知識，考取各家物流企業的徵才筆試。其中一家公司在面試的時候，對她這麼說。
「如果妳來我們公司，可不可以運用妳的專業知識，為總部研發商品呢？」
「好的！」
她一秒鐘就同意了。
然而錄取之後，卻被分發到人口只有八萬的小鄉鎮，在小門市裡面工作，而且還是站收銀台。每家公司的新人都要從基層研習開始做，由加里也抱著「多做多學」的心態努力打收銀機。就這麼過了三個月。店長的第二道命令，是調理鮮魚與小菜。雖然告訴自己「多做多學，要忍耐」，但時光流逝，怎麼也做不到採購、促銷、廣告方面的工作。
向店長說這件事，卻被唸了一頓。
「妳以為自己是誰啊？菜鳥一個！」
女店長是從兼職員工一路爬上來的正職，由加里沒辦法頂嘴。
她認為總部一定會主動聯絡，所以靜靜等候。但一年半過去了，依然音訊全無。於是她下定決心，打電話找那個面試時告訴她「可不可以為總部研發商品呢」的人事負責人。
「喂？你好……我是大澤由加里，就是前年錄取的那個……」
「喔，喔喔！是妳啊！我記得，就是有ＭＢＡ那個吧？」
「啊，是的！」
（他記得我！）
一想到這裡，心中的陰霾立刻一掃而空。
「過得好嗎？」
「嗯！」
「妳現在，是在哪來著？」
由加里聽了這句話便感到一陣暈眩，彷彿從天堂跌落地獄。
於是她開門見山地說了。
「我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到總部研發商品呢？」
「啊？」
「……什麼叫『啊』？你當時不是說要派我去研發商品嗎？」
「……我有這樣說嗎……或許有吧！」
「……」
「啊！那是以後的事情啦！」
「以後是……？」
「等妳在基層幹個十年、十五年以後吧！」
十五年，聽在由加里耳朵裡就像「永遠」。她知道現在不開口，肯定後悔一輩子。
「我同梯的丸山，第一年就進商品研發部了，連我學弟米村也進了廣告宣傳部門，不是嗎？」
「真是傷腦筋了……」
「傷腦筋的是我啊！我來找工作，不是為了在超市切生魚片！」
「我們家就是超市啊！」
「……」
「人事輪不到妳管啦，大澤小姐。做人要按部就班。總有一天會出現妳的伯樂，好好加油啊！」
「怎麼這樣！你答應過的說……」
「我什麼都沒答應啊！再見囉！我很看好妳喔！」
他擅自就把電話掛了。
由加里的不滿達到巔峰，隔天就遞了辭呈。
她立刻開始找工作，但沒有一家公司願意找她面試。因為不過一年半就兩手空空地辭退了大超市的工作，成為紀錄上的汙點，結果成了無業遊民。手頭擁有MBA學位卻找不到任何工作，令她相當茫然。
這時候她爸爸豐打了電話過來，說是超商剛開幕，非常缺人手。
現在沒收入，連公寓房租都快繳不出來。她別無選擇，只好「勉為其難」回老家。
「與其遊手好閒，不如回家幫忙啦！」
爸爸這句話聽了雖然刺耳，但面子贏不過肚子，只好抱著「暫時幫個忙」的心態，一邊找工作一邊穿上天使超商的制服。而且還堅持要來個副店長的頭銜，才肯在老家的超商工作。
沒想到……
上工還不到三天，就發現驚人的事實。之前還說「情況不錯」的超商，現在已經生死交關，而且開幕還不到半年。理由很明顯，競爭對手「在家超商」在附近開了一家加盟店。在家超商的商品研發能力在業界可是頗負盛名，而且物美價廉。
由加里早就覺得奇怪，大學就在眼前，只要時薪高一點，要多少人手都有，怎麼會找我回來幫忙？是不是打算不花人事費繼續經營下去？答案很簡單，就是「找家人做白工」。
不過由加里還是信心滿滿地說：「這樣一間小店，看我輕輕鬆鬆，重振旗鼓！」
讓我辭了這彌勒佛阿桑吧！
「水野大姐，妳聽好了，我再說一次，妳真的要聽清楚啊！」
「好好～～」
其實由加里真的很想罵她「『好』說一次就好！」但這位兼職阿桑無論怎麼罵都是笑容滿面，簡直就像罵空氣。履歷表上說她是六十七歲，頂著一頭像安全帽般厚實的西瓜皮髮型，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簡直就像櫃台上擺的彌勒佛，連臉都一模一樣。不過性別不同就是了……
「客人只要一進門，妳就該說『歡迎光臨』。店裡其他員工聽到了，才會跟著說『歡迎光臨』。知道嗎？差一秒都不行！打招呼也要講求速度，速度！」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規定！規定就不用問了！」
其實是為了讓店裡更有活力，人喜歡去有活力的地方。店裡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顧客比較喜歡上門，也是一樣的道理。而且沒有人不喜歡聽「歡迎光臨」。反之如果店員什麼也沒說，顧客會以為「好像不歡迎我的樣子」。所以客人一進門就要「歡迎光臨」連發，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哪家店沒做到理所當然的事情，客人就會覺得這家店不對勁。
由加里最怕這一點。
「好好～～我知道了。」
阿桑嘴上說「知道了」，腳步卻似乎靜不下來，想往哪兒去。
「明白了吧？然後啊……」
「好好～～」
「現在是新商品『熱辣炸雞辛太郎』的促銷活動期間，顧客只要來結帳，妳一定要說『要不要試試看辛太郎呢？』一定要喔！知道嗎？」
「對所有人都要說嗎？」
「沒錯！所有人都要！小事情不要一直問！」
「好好～～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廁所，麻煩顧一下櫃台喔！」
「啊！等等，我還沒說完……」
由加里還來不及阻止，阿桑就衝進廁所了。
（平時慢吞吞，只有這時候健步如飛，真的是……）
「再等五分鐘」
好不容易前面兩個人都結完帳，輪到悟了。這種時候感覺時間走得特別慢。他煩到一個極點，一把將兩顆飯糰與烏龍茶推到櫃台上。阿桑看了就說：「哎呀，怪了～」
「哪裡怪啊？慢手慢腳的！」
「不是說你啦～是說送貨卡車平時早該來了，可不可以再等五分鐘呀？」
悟根本不知道這阿桑在說什麼。
（這老太婆老年癡呆了嗎？）
剛才那位美女店員不知道是店長，還是負責訓練阿桑的幹部，總之又急忙跑進櫃台，從阿桑手裡搶走商品，大聲怒吼。
「水野大姐，妳在說什麼啊？竟然要客人等五分鐘！這裡我來就好，妳到旁邊去啦！」
阿桑完全無視於緊張的氣氛，依然笑容滿面地說：「好好～對不起喔～再等一下喔～」
「為什麼要等！算了，不買啦！」
悟氣得大吼，正要離開櫃台的時候，阿桑說了。
「好好～不好意思啊～你平常不都是買鮭魚跟昆布飯糰嗎？從我在這裡工作開始，你至少買了兩個多月都沒換過。我想你一定很喜歡鮭魚跟昆布吧～剛才也看你在飯糰架前面嘆氣，好失望的樣子。我想說再五分鐘應該就會送到了，再等一下好不好～？」
「咦？」
「你看，來啦！」
阿桑望向玻璃窗外，送貨卡車正開進停車場。
「我馬上拿鮭魚跟昆布飯糰來哦～」
「……」
悟想起遠在長野的家人。念小學的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他跟弟弟，一起在運動會上吃飯糰。奶奶知道悟喜歡鮭魚跟昆布，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做飯糰了。
這位姓「水野」的阿桑依然笑咪咪的。
「對了，雖然現在已經四月，但天氣還是有點涼，喝冰茶會喝壞肚子。要不要配熱呼呼的玉米濃湯呀？」
一聽這話，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了。
「嗚，嗚哦哦～～」
一個大男孩在櫃台前嚎啕大哭，引得店裡其他客人都回過頭來，看是怎麼回事。
阿桑慢慢伸出手握住悟的雙手，斗大的淚珠就落在她的手背上。
過了幾天之後。
（那一定是碰巧的！）
由加里不斷對自己這麼說。
那個打工阿桑記得學生喜歡吃什麼飯糰，這點小事我也行，但記得每個客人的喜好簡直沒完沒了。如果客人覺得「多管閒事」而大發雷霆，妳要怎麼負責？
碰巧的。碰巧學生會為了小事情而感動罷了。
由加里點頭肯定自己的想法。
廁所乾淨的祕密
處理完偷竊案，正要鬆口氣的時候，突然一整隊機車騎士騎進了停車場。總共六輛，裡面還有哈雷重機。所有騎士都身穿黑色連身衣，看起來很像飆車族。雖然由加里不喜歡會惹事的客人，但以貌取人也不好。
（要是其他客人不害怕就好了……）
由加里偷偷瞄了店裡幾眼。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一群貌似飆車族的男子才走進店裡，領頭的壯漢就對後面的小弟們說了。
「告訴你們，之前我自己來這家店上廁所，差點嚇死！有夠乾淨啦！閃亮亮的哩！這裡我喜歡！雖然離我們的地盤有點遠，不過我決定常來！」
「因為龍大哥頻尿咩！」
一頭紅髮的男人說了。
「胡說八道！」
「嘿嘿……我買個東西，大哥你慢尿啊！接下來換我去喔！」
這時候阿桑正好從廁所裡出來。
「喔！阿桑，掃廁所辛苦啦！上次我進廁所之前，妳也剛好掃完出來對吧！」
「是呀～歡迎光臨～」
「我帶朋友來光顧啦！」
「剛好我也掃乾淨了，不可以滴出來喔！」
「我知道啦！」
「如果滴出來，要自己擦乾淨喔！」
「我客人捏！太不客氣了吧～～」
阿桑拍了領隊的屁股一下。
「肚子餓的話，吃個辛太郎怎麼樣？很好吃哦～」
「喔！就是熱辣的那個？我超愛的！」
「這很暢銷呢～」
「好！連其他人的份一起包起來！」
「老大果然大方！」
「什麼老大，難聽！」
話雖如此，表情卻高興得很。不過他戴著墨鏡，一張臉看不出來喜怒哀樂就是了。
由加里聽了兩個人的對話，恍然大悟。
（難道她老是跑廁所……是為了打掃？）
沒多久又有兩個看似業務員的年輕男子把車停在停車場，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其中一個看來是前輩，對小他三、四歲的後輩說了。
「這家超商什麼時候來，廁所都乾乾淨淨，忍不住就常來了。你要記得這裡啊！」
「哦～這樣啊～」
「開車開久了總是想方便一下吧！」
「對啊！尤其上大號的時候，特別不想進骯髒的廁所哩。」
「如果四周髒髒黏黏的，我連小號都不想上呢！」
由加里用餘光看著阿桑的側臉。
阿桑發現她的眼神，問道：「副店長，怎麼啦？偷東西的小弟沒鬧事吧？」
這一瞬間，阿桑的笑容看起來真像尊福氣的彌勒佛。
車站裡的奧客
今年是鐵也進公司第二年，他正坐在車站的售票口。車站裡當然有自動售票機，但售票機只賣當天的車票，售票口除了可以訂票，還可以租車、訂旅館，還有特別套票說明。
原本當個「乘客」的時候，鐵路確實很有趣。但當自己開始服務乘客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最麻煩的就是碰到奧客。之前就有個上了年紀的上班族在售票口大喊：
「不合理！除非退票，不然我不走！」
就這樣纏了十分鐘。這完全是乘客的錯，因為他買了特快車的對號座，在趕來車站的路上碰到塞車，結果沒趕上電車。他卻說要全額退票。
「這位乘客，很抱歉，如果是發車之前，可以將座位改為下一般特快車的對號座，或者全額退票，但發車之後就……」
鐵也細心說明，但這奧客又胡言亂語了起來。
「電車沒有載到我！我可是有六十四公斤重，車子少了我的重量在跑，就省了這一份電費才對！沒載到我，代表這筆錢你們Ａ去了！我叫你們還錢來懂不懂啊！混帳！」
一聽混帳二字，鐵也就想大聲頂嘴。窗口只有鐵也一個人，沒有其他人可以求救，他只能不斷重複說明。後面已經排了三、四位客人，上班族後面的年輕女子看來相當不耐煩。但她知道眼前這人是「危險人物」，所以刻意退了一段距離。沒多久年輕女子放棄等待，不知走向何方去了。
「這位乘客，請聽我說。如果你買了電影的預售票，但碰到什麼事情不能去看。你會要電影院全額退票嗎？」
「電影院怎麼可能退？」
「是啊！這道理是一樣的。」
「去你的！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我不懂嗎？我早就知道不能退，只是說爽的啦！」
「啊？」
一直大聲怒吼的乘客氣呼呼地離開窗口，走進剪票口。鐵也這才發現下一般特快車已經進站了。
鐵也連虛脫的時間也沒有，又要忙著招呼下一位乘客。
三天後，鐵也不當班。
他前往公司宿舍附近的超商買午餐。由於前一天熬夜值班到天亮，睡醒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洗好衣服看看時鐘，就已經十二點半。肚子正在大聲報時。
兩部收銀機前都有人排隊，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上午課結束，就一窩蜂衝了過來。
鐵也不禁咋舌，趕緊前往冷藏櫃，想都沒想就抓了「黑毛和牛嗆辣燒肉便當」。他看了看收銀機前的隊伍，一部有五個人，另一部六個人。他毫不猶豫就排了五個人的那邊。
這時候聽到前面有人大喊。
「對不起喔～讓您久等啦～」
仔細一看，櫃台裡的阿桑不就是對著我喊嗎？鐵也一對到阿桑的視線，阿桑就微笑了一下，然後又開始裝袋。這阿桑矮矮胖胖，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阿桑。鐵也覺得奇怪，這阿桑應該有六十五左右了吧？他還以為超商打工族只有高中生或大學生，畢竟這超商可是開在大學門口啊！
（怎麼會找個阿桑呢……）
正當他摸不著頭緒的時候，又聽到阿桑的大嗓門。
「各位～不好意思久等啦～」
每個人本來都低著頭發呆，被這麼一喊全抬起頭來。
「便當要加熱的人先跟我說喔～現在微波爐空著喔～」
此話一出，鐵也前面第二個高個子的男學生，就高舉右手的什錦便當。
「我的麻煩一下！」
櫃台裡的阿桑說了。
「收到～！」
一把年紀，措辭卻年輕俏皮。排在鐵也前面的女學生忍不住噗哧失笑。
「水野大姐～！下一個麻煩幫這邊的客人加熱喔～」
隔壁收銀機又高又年輕的女店員說著。她的睫毛真是有夠長，身材好得像名模。鐵也不禁心想，剛剛要是排那邊就好了。
等不及明天上工了
阿桑似乎是姓水野。往隔壁隊伍一看，最後面排著一個男生，戴著眼鏡，皮膚蒼白，看來很軟弱膽小，正要把便當拿去加熱。
阿桑從年輕人手上接過便當，放在微波爐上。
「你是下一個喔！」
阿桑微笑說道。接著又用響亮的聲音大喊。
「各位～不好意思等一下喔～最後面的客人，請再無聊的等個一分三十七秒喔～」
隊伍裡所有人都笑了，拿這阿桑真是沒辦法。所有人都是熟客嗎？整個就很有默契的感覺。
好像有哪裡不對，就是難以形容。
這時候鐵也心想。
（這阿桑究竟什麼來路啊……）
他這輩子不知道在超商排過幾次隊，今天還是第一次在排到之前就聽到「抱歉久等了」。頂多只是排到的時候聽店員說「久等了」。
而且他也沒看過有超商在結帳之前就幫便當加熱。
這只是件小事，但確實觸動了人的心弦。而且，更激起了鐵也內心深處的一股力量。
（我什麼都沒做過，從來沒有對著在窗口排隊的乘客說過一句話，昨天也是……）
鐵也這才發現，工作上能做的事情還多得是。
就在此時，隔壁收銀機又傳來響亮的聲音，是那位睫毛超長的高個女店員。
「抱歉久等囉～各位一定餓了吧！我們會快快弄喔～」
（原來這家店不是只有阿桑這樣啊……）
終於輪到鐵也了。
嗶嗶，條碼機讀著便當的條碼。
就在結帳完成的下一秒，鐵也不等阿桑開口說「謝謝光臨」，就注視著阿桑的雙眼說道：「水野太太，謝謝妳。」
（我一定也能做點什麼，讓乘客不再焦躁才是）
一想到這裡，他就等不及明天上工了。
回過神來，鐵也正緊握著阿桑的手。連原本活力十足的阿桑，也呆若木雞地看著鐵也。
三贏＋對手也贏
由加里在超商工作的過程中，感覺自己長大了不少。以往她只有個空虛的MBA頭銜，但現在她想到就做，身體力行。隨時都在心中模擬泰造說的「拉單槓」。
「爺爺，聽我說。」
兩人從店裡買了幾罐今年夏天新推出的啤酒，邊聊邊試喝。
「我跟你說，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情喔！」
泰造知道由加里又碰上了什麼煩惱，把啤酒罐放在桌上。
那是下午四點剛過的事情了。
由加里在泡麵貨架附近，被一位三十五、六歲，看似主婦的客人叫住。
「妳們有那個嗎？」
「請問是哪樣商品呢？」
由加里已經習慣了，客人問東西總是會說「那個」。
「就是那個……最近每天電視都有廣告啊！札幌跟長崎一起的泡麵……」
「哦～」
聽到這裡，由加里就明白了，那是兩大觀光勝地合作推出的系列商品。第一號是橫濱中華街的尾道燒賣拉麵；第二號是類似長崎什錦海鮮麵的札幌拉麵，料多味美。最近電視猛打這新產品泡麵的廣告。不過……
「不好意思喔！我知道那個廣告，可是那是製麵公司跟在家超商共同生產的原創商品……所以我們這邊沒有喔！」
「啊……是喔？」
由加里看到客人尷尬又遺憾的表情，忍不住說了。
「那個……前面就有在家超商，那裡應該會有吧！」
「在家？在哪？」
這位太太應該不住附近，歪著頭傷腦筋。
「對了！」
由加里跑到櫃台內，拿出之前畫的地圖給客人。
「就在這裡！」
她指著地圖說。
「啊，謝謝！」
這位女客人什麼也沒買，就走出去了。由加里心想，是不是應該推薦她買其他泡麵呢？比方說自己愛吃的「老店師傅系列」啊！
豐在旁邊看到了整個經過，他的表情好像在說「為什麼要告訴客人對手的店在哪？妳白癡啊？」但他什麼也沒說，默默走上二樓辦公室。反而是由加里覺得，自己真是個白癡。
不買的也是「客人」
泰造聽了這段話，嘟噥了一句。
「我說由加里啊！」
「嗯。」
「妳有聽過天使的分享嗎？」
「啊？什麼意思？」
「以前我曾經跟阿源參加酒鋪公會的公會旅行，去參觀威士忌酒廠。」
話題突然跳很大，由加里摸不著頭緒。
「酒窖裡有數不清的酒桶，裡面都裝了威士忌。這些酒要熟個好幾年，妳知道嗎？威士忌一開始是無色透明的，裝進白橡木桶放著放著，橡木的顏色與香氣就會染進威士忌裡面，紅酒跟白蘭地也是一樣。所以酒桶對酒廠來說很重要的。」
「……」
「喔喔！不好意思，有點離題啦！總之呢，威士忌在酒桶裡釀著釀著，份量會隨著時間減少。因為水分跟酒精會從木頭的細縫裡揮發掉，這些揮發掉的部份，就叫做天使的分享。酒釀得愈久，品質愈好。就像七年、十二年那種有沒有？放得久，才更好喝。以前的人認為，這是神明與天地的恩惠。少掉的部份，就是送給天使的謝禮。」
「意思是……」
「由加里，妳不懂嗎？做生意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只管自己賺錢，別人是不會開心的。反而還會招人怨恨。討客人歡心是理所當然，但生意要做得好，就得讓更多人開心。天使分享的份愈多，威士忌就愈好喝。妳也喜歡威士忌吧！」
「嗯。」
「十二年比七年好喝，十七年又比十二年好喝。放得愈久，天使就愈開心，就會讓酒變得更好喝。但人類就是沒耐性的生物，想要立刻就喝。就做生意來說，天使不光是指『買東西的客人』而已。所以……」
「爺爺，我知道了，我沒做錯。這就是近江商人說的『三贏』對吧！」
「沒錯，這三贏就是賣方贏，買方贏，大家贏。再加一個對手也贏。或許別人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但告訴客人其他超商買得到，客人一定會開心。這不是為了對手好，當成為客人想就好。這樣就對啦！」
在由加里的指導之下，京南大學前分店的員工開「款待」進出的「廠商」。送上濕毛巾跟麥茶。而且員工還幫忙上下貨。
「不買的也是客人。」
由加里堅信這份心是對的。
隔天將近中午時分。
有位四十多歲，身穿時髦洋裝的女性來到店裡。由加里覺得她有些面熟。
（啊……就是那天的……）
原來是曾經帶小男孩來過的媽媽。當時她兒子想買果汁，她要兒子忍著點，把錢放進地震受災戶募款箱。
這位太太看著三明治貨架，嘆了口氣。
由加里上前搭話。
「怎麼了嗎？」
「啊，沒什麼，我忘記輪到自己了……」
「咦？輪到自己……？」
「是啊！我有在上木器彩繪班，學員每次上課的午餐是大家輪流買的。今天我忘了，急著要來買，總共要十五個呢！」
由加里看著貨架，上面只有七個。今天剛好大學有棒球比賽什麼的，所以剛剛才賣了一大堆飯糰跟三明治。
「請問什麼口味都可以嗎？綜合？火腿起司？」
「是啊！」
「請等一下喔！」
由加里拿出手機撥打電話。
「不好意思，想請問一下，有客人現在想去買些東西，你們那邊有八個三明治嗎？……是的。什麼口味都行。」
過了一陣子。
「是，雞蛋的嗎？三個，綜合的十二個。我知道了。謝謝。客人現在就過去。……咦？姓名？請等一下喔！」
「這附近就有一家在家超商，三明治的庫存還夠。妳可以現在過去買嗎？」
「啊！可以呀！」
「請問貴姓？」
「我姓有馬。」
由加里用電話告知了客人的姓氏。
「請現在就過去吧！對方說會幫妳留起來。」
「謝謝妳。」
由加里心底猶豫著，這樣真的好嗎？但客人不斷向她道謝，真的很開心。往後想必還是會不斷猶豫下去，但至少有了工作的鬥志。雖然幫了敵手一把，但把這當成「天使的分享」，感覺就輕鬆了不少。
副店長大澤由加里簡直氣炸了。
「哎喲，水野大姐，要我說幾次妳才會懂啊？」
她抓準客人都走光的空檔，立刻對著矮胖的兼職阿桑大喊。
「好好～～抱歉嘿～～」
「拜託妳照著規定來好不好？」
「我一把年紀了，就是愈來愈健忘囉～」
由加里忍著沒說出口，只在心底吶喊。
（吼噢～既然一把年紀又健忘，就不要來超商打工啊！）
她氣得快噴火，阿桑卻依然笑容滿面。是不是時間流動的速度不一樣呢？由加里一秒鐘可以完成的動作，阿桑似乎要花上十秒。不僅動作緩慢，連回應也慢。「好好～～」這聽來簡直是慢動作播放。好像小時候看的重播電視卡通「日本民間故事」的旁白阿桑。
勉為其難，回超商幫忙
由加里前陣子還在全日本連鎖的大超市工作，是總公司錄用的通用職員。她從知名的一流私立大學畢業，之後到美國留學。上了半年語言學校之後，進入商業學院就讀。雖然這所商業學院不是很有名，但至少也修完了EＭＢＡ課程。
她回國後運用了所學的市場知識，考取各家物流企業的徵才筆試。其中一家公司在面試的時候，對她這麼說。
「如果妳來我們公司，可不可以運用妳的專業知識，為總部研發商品呢？」
「好的！」
她一秒鐘就同意了。
然而錄取之後，卻被分發到人口只有八萬的小鄉鎮，在小門市裡面工作，而且還是站收銀台。每家公司的新人都要從基層研習開始做，由加里也抱著「多做多學」的心態努力打收銀機。就這麼過了三個月。店長的第二道命令，是調理鮮魚與小菜。雖然告訴自己「多做多學，要忍耐」，但時光流逝，怎麼也做不到採購、促銷、廣告方面的工作。
向店長說這件事，卻被唸了一頓。
「妳以為自己是誰啊？菜鳥一個！」
女店長是從兼職員工一路爬上來的正職，由加里沒辦法頂嘴。
她認為總部一定會主動聯絡，所以靜靜等候。但一年半過去了，依然音訊全無。於是她下定決心，打電話找那個面試時告訴她「可不可以為總部研發商品呢」的人事負責人。
「喂？你好……我是大澤由加里，就是前年錄取的那個……」
「喔，喔喔！是妳啊！我記得，就是有ＭＢＡ那個吧？」
「啊，是的！」
（他記得我！）
一想到這裡，心中的陰霾立刻一掃而空。
「過得好嗎？」
「嗯！」
「妳現在，是在哪來著？」
由加里聽了這句話便感到一陣暈眩，彷彿從天堂跌落地獄。
於是她開門見山地說了。
「我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到總部研發商品呢？」
「啊？」
「……什麼叫『啊』？你當時不是說要派我去研發商品嗎？」
「……我有這樣說嗎……或許有吧！」
「……」
「啊！那是以後的事情啦！」
「以後是……？」
「等妳在基層幹個十年、十五年以後吧！」
十五年，聽在由加里耳朵裡就像「永遠」。她知道現在不開口，肯定後悔一輩子。
「我同梯的丸山，第一年就進商品研發部了，連我學弟米村也進了廣告宣傳部門，不是嗎？」
「真是傷腦筋了……」
「傷腦筋的是我啊！我來找工作，不是為了在超市切生魚片！」
「我們家就是超市啊！」
「……」
「人事輪不到妳管啦，大澤小姐。做人要按部就班。總有一天會出現妳的伯樂，好好加油啊！」
「怎麼這樣！你答應過的說……」
「我什麼都沒答應啊！再見囉！我很看好妳喔！」
他擅自就把電話掛了。
由加里的不滿達到巔峰，隔天就遞了辭呈。
她立刻開始找工作，但沒有一家公司願意找她面試。因為不過一年半就兩手空空地辭退了大超市的工作，成為紀錄上的汙點，結果成了無業遊民。手頭擁有MBA學位卻找不到任何工作，令她相當茫然。
這時候她爸爸豐打了電話過來，說是超商剛開幕，非常缺人手。
現在沒收入，連公寓房租都快繳不出來。她別無選擇，只好「勉為其難」回老家。
「與其遊手好閒，不如回家幫忙啦！」
爸爸這句話聽了雖然刺耳，但面子贏不過肚子，只好抱著「暫時幫個忙」的心態，一邊找工作一邊穿上天使超商的制服。而且還堅持要來個副店長的頭銜，才肯在老家的超商工作。
沒想到……
上工還不到三天，就發現驚人的事實。之前還說「情況不錯」的超商，現在已經生死交關，而且開幕還不到半年。理由很明顯，競爭對手「在家超商」在附近開了一家加盟店。在家超商的商品研發能力在業界可是頗負盛名，而且物美價廉。
由加里早就覺得奇怪，大學就在眼前，只要時薪高一點，要多少人手都有，怎麼會找我回來幫忙？是不是打算不花人事費繼續經營下去？答案很簡單，就是「找家人做白工」。
不過由加里還是信心滿滿地說：「這樣一間小店，看我輕輕鬆鬆，重振旗鼓！」
讓我辭了這彌勒佛阿桑吧！
「水野大姐，妳聽好了，我再說一次，妳真的要聽清楚啊！」
「好好～～」
其實由加里真的很想罵她「『好』說一次就好！」但這位兼職阿桑無論怎麼罵都是笑容滿面，簡直就像罵空氣。履歷表上說她是六十七歲，頂著一頭像安全帽般厚實的西瓜皮髮型，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簡直就像櫃台上擺的彌勒佛，連臉都一模一樣。不過性別不同就是了……
「客人只要一進門，妳就該說『歡迎光臨』。店裡其他員工聽到了，才會跟著說『歡迎光臨』。知道嗎？差一秒都不行！打招呼也要講求速度，速度！」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規定！規定就不用問了！」
其實是為了讓店裡更有活力，人喜歡去有活力的地方。店裡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顧客比較喜歡上門，也是一樣的道理。而且沒有人不喜歡聽「歡迎光臨」。反之如果店員什麼也沒說，顧客會以為「好像不歡迎我的樣子」。所以客人一進門就要「歡迎光臨」連發，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哪家店沒做到理所當然的事情，客人就會覺得這家店不對勁。
由加里最怕這一點。
「好好～～我知道了。」
阿桑嘴上說「知道了」，腳步卻似乎靜不下來，想往哪兒去。
「明白了吧？然後啊……」
「好好～～」
「現在是新商品『熱辣炸雞辛太郎』的促銷活動期間，顧客只要來結帳，妳一定要說『要不要試試看辛太郎呢？』一定要喔！知道嗎？」
「對所有人都要說嗎？」
「沒錯！所有人都要！小事情不要一直問！」
「好好～～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廁所，麻煩顧一下櫃台喔！」
「啊！等等，我還沒說完……」
由加里還來不及阻止，阿桑就衝進廁所了。
（平時慢吞吞，只有這時候健步如飛，真的是……）
「再等五分鐘」
好不容易前面兩個人都結完帳，輪到悟了。這種時候感覺時間走得特別慢。他煩到一個極點，一把將兩顆飯糰與烏龍茶推到櫃台上。阿桑看了就說：「哎呀，怪了～」
「哪裡怪啊？慢手慢腳的！」
「不是說你啦～是說送貨卡車平時早該來了，可不可以再等五分鐘呀？」
悟根本不知道這阿桑在說什麼。
（這老太婆老年癡呆了嗎？）
剛才那位美女店員不知道是店長，還是負責訓練阿桑的幹部，總之又急忙跑進櫃台，從阿桑手裡搶走商品，大聲怒吼。
「水野大姐，妳在說什麼啊？竟然要客人等五分鐘！這裡我來就好，妳到旁邊去啦！」
阿桑完全無視於緊張的氣氛，依然笑容滿面地說：「好好～對不起喔～再等一下喔～」
「為什麼要等！算了，不買啦！」
悟氣得大吼，正要離開櫃台的時候，阿桑說了。
「好好～不好意思啊～你平常不都是買鮭魚跟昆布飯糰嗎？從我在這裡工作開始，你至少買了兩個多月都沒換過。我想你一定很喜歡鮭魚跟昆布吧～剛才也看你在飯糰架前面嘆氣，好失望的樣子。我想說再五分鐘應該就會送到了，再等一下好不好～？」
「咦？」
「你看，來啦！」
阿桑望向玻璃窗外，送貨卡車正開進停車場。
「我馬上拿鮭魚跟昆布飯糰來哦～」
「……」
悟想起遠在長野的家人。念小學的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他跟弟弟，一起在運動會上吃飯糰。奶奶知道悟喜歡鮭魚跟昆布，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做飯糰了。
這位姓「水野」的阿桑依然笑咪咪的。
「對了，雖然現在已經四月，但天氣還是有點涼，喝冰茶會喝壞肚子。要不要配熱呼呼的玉米濃湯呀？」
一聽這話，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了。
「嗚，嗚哦哦～～」
一個大男孩在櫃台前嚎啕大哭，引得店裡其他客人都回過頭來，看是怎麼回事。
阿桑慢慢伸出手握住悟的雙手，斗大的淚珠就落在她的手背上。
過了幾天之後。
（那一定是碰巧的！）
由加里不斷對自己這麼說。
那個打工阿桑記得學生喜歡吃什麼飯糰，這點小事我也行，但記得每個客人的喜好簡直沒完沒了。如果客人覺得「多管閒事」而大發雷霆，妳要怎麼負責？
碰巧的。碰巧學生會為了小事情而感動罷了。
由加里點頭肯定自己的想法。
廁所乾淨的祕密
處理完偷竊案，正要鬆口氣的時候，突然一整隊機車騎士騎進了停車場。總共六輛，裡面還有哈雷重機。所有騎士都身穿黑色連身衣，看起來很像飆車族。雖然由加里不喜歡會惹事的客人，但以貌取人也不好。
（要是其他客人不害怕就好了……）
由加里偷偷瞄了店裡幾眼。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一群貌似飆車族的男子才走進店裡，領頭的壯漢就對後面的小弟們說了。
「告訴你們，之前我自己來這家店上廁所，差點嚇死！有夠乾淨啦！閃亮亮的哩！這裡我喜歡！雖然離我們的地盤有點遠，不過我決定常來！」
「因為龍大哥頻尿咩！」
一頭紅髮的男人說了。
「胡說八道！」
「嘿嘿……我買個東西，大哥你慢尿啊！接下來換我去喔！」
這時候阿桑正好從廁所裡出來。
「喔！阿桑，掃廁所辛苦啦！上次我進廁所之前，妳也剛好掃完出來對吧！」
「是呀～歡迎光臨～」
「我帶朋友來光顧啦！」
「剛好我也掃乾淨了，不可以滴出來喔！」
「我知道啦！」
「如果滴出來，要自己擦乾淨喔！」
「我客人捏！太不客氣了吧～～」
阿桑拍了領隊的屁股一下。
「肚子餓的話，吃個辛太郎怎麼樣？很好吃哦～」
「喔！就是熱辣的那個？我超愛的！」
「這很暢銷呢～」
「好！連其他人的份一起包起來！」
「老大果然大方！」
「什麼老大，難聽！」
話雖如此，表情卻高興得很。不過他戴著墨鏡，一張臉看不出來喜怒哀樂就是了。
由加里聽了兩個人的對話，恍然大悟。
（難道她老是跑廁所……是為了打掃？）
沒多久又有兩個看似業務員的年輕男子把車停在停車場，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其中一個看來是前輩，對小他三、四歲的後輩說了。
「這家超商什麼時候來，廁所都乾乾淨淨，忍不住就常來了。你要記得這裡啊！」
「哦～這樣啊～」
「開車開久了總是想方便一下吧！」
「對啊！尤其上大號的時候，特別不想進骯髒的廁所哩。」
「如果四周髒髒黏黏的，我連小號都不想上呢！」
由加里用餘光看著阿桑的側臉。
阿桑發現她的眼神，問道：「副店長，怎麼啦？偷東西的小弟沒鬧事吧？」
這一瞬間，阿桑的笑容看起來真像尊福氣的彌勒佛。
車站裡的奧客
今年是鐵也進公司第二年，他正坐在車站的售票口。車站裡當然有自動售票機，但售票機只賣當天的車票，售票口除了可以訂票，還可以租車、訂旅館，還有特別套票說明。
原本當個「乘客」的時候，鐵路確實很有趣。但當自己開始服務乘客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最麻煩的就是碰到奧客。之前就有個上了年紀的上班族在售票口大喊：
「不合理！除非退票，不然我不走！」
就這樣纏了十分鐘。這完全是乘客的錯，因為他買了特快車的對號座，在趕來車站的路上碰到塞車，結果沒趕上電車。他卻說要全額退票。
「這位乘客，很抱歉，如果是發車之前，可以將座位改為下一般特快車的對號座，或者全額退票，但發車之後就……」
鐵也細心說明，但這奧客又胡言亂語了起來。
「電車沒有載到我！我可是有六十四公斤重，車子少了我的重量在跑，就省了這一份電費才對！沒載到我，代表這筆錢你們Ａ去了！我叫你們還錢來懂不懂啊！混帳！」
一聽混帳二字，鐵也就想大聲頂嘴。窗口只有鐵也一個人，沒有其他人可以求救，他只能不斷重複說明。後面已經排了三、四位客人，上班族後面的年輕女子看來相當不耐煩。但她知道眼前這人是「危險人物」，所以刻意退了一段距離。沒多久年輕女子放棄等待，不知走向何方去了。
「這位乘客，請聽我說。如果你買了電影的預售票，但碰到什麼事情不能去看。你會要電影院全額退票嗎？」
「電影院怎麼可能退？」
「是啊！這道理是一樣的。」
「去你的！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我不懂嗎？我早就知道不能退，只是說爽的啦！」
「啊？」
一直大聲怒吼的乘客氣呼呼地離開窗口，走進剪票口。鐵也這才發現下一般特快車已經進站了。
鐵也連虛脫的時間也沒有，又要忙著招呼下一位乘客。
三天後，鐵也不當班。
他前往公司宿舍附近的超商買午餐。由於前一天熬夜值班到天亮，睡醒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洗好衣服看看時鐘，就已經十二點半。肚子正在大聲報時。
兩部收銀機前都有人排隊，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上午課結束，就一窩蜂衝了過來。
鐵也不禁咋舌，趕緊前往冷藏櫃，想都沒想就抓了「黑毛和牛嗆辣燒肉便當」。他看了看收銀機前的隊伍，一部有五個人，另一部六個人。他毫不猶豫就排了五個人的那邊。
這時候聽到前面有人大喊。
「對不起喔～讓您久等啦～」
仔細一看，櫃台裡的阿桑不就是對著我喊嗎？鐵也一對到阿桑的視線，阿桑就微笑了一下，然後又開始裝袋。這阿桑矮矮胖胖，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阿桑。鐵也覺得奇怪，這阿桑應該有六十五左右了吧？他還以為超商打工族只有高中生或大學生，畢竟這超商可是開在大學門口啊！
（怎麼會找個阿桑呢……）
正當他摸不著頭緒的時候，又聽到阿桑的大嗓門。
「各位～不好意思久等啦～」
每個人本來都低著頭發呆，被這麼一喊全抬起頭來。
「便當要加熱的人先跟我說喔～現在微波爐空著喔～」
此話一出，鐵也前面第二個高個子的男學生，就高舉右手的什錦便當。
「我的麻煩一下！」
櫃台裡的阿桑說了。
「收到～！」
一把年紀，措辭卻年輕俏皮。排在鐵也前面的女學生忍不住噗哧失笑。
「水野大姐～！下一個麻煩幫這邊的客人加熱喔～」
隔壁收銀機又高又年輕的女店員說著。她的睫毛真是有夠長，身材好得像名模。鐵也不禁心想，剛剛要是排那邊就好了。
等不及明天上工了
阿桑似乎是姓水野。往隔壁隊伍一看，最後面排著一個男生，戴著眼鏡，皮膚蒼白，看來很軟弱膽小，正要把便當拿去加熱。
阿桑從年輕人手上接過便當，放在微波爐上。
「你是下一個喔！」
阿桑微笑說道。接著又用響亮的聲音大喊。
「各位～不好意思等一下喔～最後面的客人，請再無聊的等個一分三十七秒喔～」
隊伍裡所有人都笑了，拿這阿桑真是沒辦法。所有人都是熟客嗎？整個就很有默契的感覺。
好像有哪裡不對，就是難以形容。
這時候鐵也心想。
（這阿桑究竟什麼來路啊……）
他這輩子不知道在超商排過幾次隊，今天還是第一次在排到之前就聽到「抱歉久等了」。頂多只是排到的時候聽店員說「久等了」。
而且他也沒看過有超商在結帳之前就幫便當加熱。
這只是件小事，但確實觸動了人的心弦。而且，更激起了鐵也內心深處的一股力量。
（我什麼都沒做過，從來沒有對著在窗口排隊的乘客說過一句話，昨天也是……）
鐵也這才發現，工作上能做的事情還多得是。
就在此時，隔壁收銀機又傳來響亮的聲音，是那位睫毛超長的高個女店員。
「抱歉久等囉～各位一定餓了吧！我們會快快弄喔～」
（原來這家店不是只有阿桑這樣啊……）
終於輪到鐵也了。
嗶嗶，條碼機讀著便當的條碼。
就在結帳完成的下一秒，鐵也不等阿桑開口說「謝謝光臨」，就注視著阿桑的雙眼說道：「水野太太，謝謝妳。」
（我一定也能做點什麼，讓乘客不再焦躁才是）
一想到這裡，他就等不及明天上工了。
回過神來，鐵也正緊握著阿桑的手。連原本活力十足的阿桑，也呆若木雞地看著鐵也。
三贏＋對手也贏
由加里在超商工作的過程中，感覺自己長大了不少。以往她只有個空虛的MBA頭銜，但現在她想到就做，身體力行。隨時都在心中模擬泰造說的「拉單槓」。
「爺爺，聽我說。」
兩人從店裡買了幾罐今年夏天新推出的啤酒，邊聊邊試喝。
「我跟你說，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情喔！」
泰造知道由加里又碰上了什麼煩惱，把啤酒罐放在桌上。
那是下午四點剛過的事情了。
由加里在泡麵貨架附近，被一位三十五、六歲，看似主婦的客人叫住。
「妳們有那個嗎？」
「請問是哪樣商品呢？」
由加里已經習慣了，客人問東西總是會說「那個」。
「就是那個……最近每天電視都有廣告啊！札幌跟長崎一起的泡麵……」
「哦～」
聽到這裡，由加里就明白了，那是兩大觀光勝地合作推出的系列商品。第一號是橫濱中華街的尾道燒賣拉麵；第二號是類似長崎什錦海鮮麵的札幌拉麵，料多味美。最近電視猛打這新產品泡麵的廣告。不過……
「不好意思喔！我知道那個廣告，可是那是製麵公司跟在家超商共同生產的原創商品……所以我們這邊沒有喔！」
「啊……是喔？」
由加里看到客人尷尬又遺憾的表情，忍不住說了。
「那個……前面就有在家超商，那裡應該會有吧！」
「在家？在哪？」
這位太太應該不住附近，歪著頭傷腦筋。
「對了！」
由加里跑到櫃台內，拿出之前畫的地圖給客人。
「就在這裡！」
她指著地圖說。
「啊，謝謝！」
這位女客人什麼也沒買，就走出去了。由加里心想，是不是應該推薦她買其他泡麵呢？比方說自己愛吃的「老店師傅系列」啊！
豐在旁邊看到了整個經過，他的表情好像在說「為什麼要告訴客人對手的店在哪？妳白癡啊？」但他什麼也沒說，默默走上二樓辦公室。反而是由加里覺得，自己真是個白癡。
不買的也是「客人」
泰造聽了這段話，嘟噥了一句。
「我說由加里啊！」
「嗯。」
「妳有聽過天使的分享嗎？」
「啊？什麼意思？」
「以前我曾經跟阿源參加酒鋪公會的公會旅行，去參觀威士忌酒廠。」
話題突然跳很大，由加里摸不著頭緒。
「酒窖裡有數不清的酒桶，裡面都裝了威士忌。這些酒要熟個好幾年，妳知道嗎？威士忌一開始是無色透明的，裝進白橡木桶放著放著，橡木的顏色與香氣就會染進威士忌裡面，紅酒跟白蘭地也是一樣。所以酒桶對酒廠來說很重要的。」
「……」
「喔喔！不好意思，有點離題啦！總之呢，威士忌在酒桶裡釀著釀著，份量會隨著時間減少。因為水分跟酒精會從木頭的細縫裡揮發掉，這些揮發掉的部份，就叫做天使的分享。酒釀得愈久，品質愈好。就像七年、十二年那種有沒有？放得久，才更好喝。以前的人認為，這是神明與天地的恩惠。少掉的部份，就是送給天使的謝禮。」
「意思是……」
「由加里，妳不懂嗎？做生意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只管自己賺錢，別人是不會開心的。反而還會招人怨恨。討客人歡心是理所當然，但生意要做得好，就得讓更多人開心。天使分享的份愈多，威士忌就愈好喝。妳也喜歡威士忌吧！」
「嗯。」
「十二年比七年好喝，十七年又比十二年好喝。放得愈久，天使就愈開心，就會讓酒變得更好喝。但人類就是沒耐性的生物，想要立刻就喝。就做生意來說，天使不光是指『買東西的客人』而已。所以……」
「爺爺，我知道了，我沒做錯。這就是近江商人說的『三贏』對吧！」
「沒錯，這三贏就是賣方贏，買方贏，大家贏。再加一個對手也贏。或許別人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但告訴客人其他超商買得到，客人一定會開心。這不是為了對手好，當成為客人想就好。這樣就對啦！」
在由加里的指導之下，京南大學前分店的員工開「款待」進出的「廠商」。送上濕毛巾跟麥茶。而且員工還幫忙上下貨。
「不買的也是客人。」
由加里堅信這份心是對的。
隔天將近中午時分。
有位四十多歲，身穿時髦洋裝的女性來到店裡。由加里覺得她有些面熟。
（啊……就是那天的……）
原來是曾經帶小男孩來過的媽媽。當時她兒子想買果汁，她要兒子忍著點，把錢放進地震受災戶募款箱。
這位太太看著三明治貨架，嘆了口氣。
由加里上前搭話。
「怎麼了嗎？」
「啊，沒什麼，我忘記輪到自己了……」
「咦？輪到自己……？」
「是啊！我有在上木器彩繪班，學員每次上課的午餐是大家輪流買的。今天我忘了，急著要來買，總共要十五個呢！」
由加里看著貨架，上面只有七個。今天剛好大學有棒球比賽什麼的，所以剛剛才賣了一大堆飯糰跟三明治。
「請問什麼口味都可以嗎？綜合？火腿起司？」
「是啊！」
「請等一下喔！」
由加里拿出手機撥打電話。
「不好意思，想請問一下，有客人現在想去買些東西，你們那邊有八個三明治嗎？……是的。什麼口味都行。」
過了一陣子。
「是，雞蛋的嗎？三個，綜合的十二個。我知道了。謝謝。客人現在就過去。……咦？姓名？請等一下喔！」
「這附近就有一家在家超商，三明治的庫存還夠。妳可以現在過去買嗎？」
「啊！可以呀！」
「請問貴姓？」
「我姓有馬。」
由加里用電話告知了客人的姓氏。
「請現在就過去吧！對方說會幫妳留起來。」
「謝謝妳。」
由加里心底猶豫著，這樣真的好嗎？但客人不斷向她道謝，真的很開心。往後想必還是會不斷猶豫下去，但至少有了工作的鬥志。雖然幫了敵手一把，但把這當成「天使的分享」，感覺就輕鬆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