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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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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來了個幼稚園的小男孩。」
以前,一名牙醫助理跟我聊起這件事。她是我的調查對象,二十五歲,家境頗為富裕,任職於牙醫診所。調查結束後,她遭到殺害。凶手親口告訴我,殺人動機是為了遺產。
不過,這不是重點。總之,她根本不曉得只剩三天壽命,語氣相當開朗。
「小男孩問醫生:『我會蛀牙是不是你的關係?』他認為先有牙醫,人們才會蛀牙。」
「跟軍火商引發戰爭是相同的道理吧。」我隨口回答。

從前,我曾負責調查一個將地對空飛彈賣往中東的美國人。交易後,他旋即命喪一場爆炸攻擊。「要是不賣武器,或許根本不會有戰爭。」他生前經常如此自嘲。「就算沒有武器,人類還是會開戰。」聽到我這麼說,他像是稍稍鬆了口氣。
「軍火商引發戰爭?」牙醫助理笑道:「跟牙醫是兩回事吧。把蛀牙怪在牙醫頭上,未免太沒道理。」
「是嗎?」
「你是認真的嗎?」她哈哈大笑。「千葉先生,你果然有點少根筋。」
我沒生氣。在人類眼中,我的言行舉止似乎非常奇特。我早習慣被人類當成怪胎,畢竟以人類的時間概念計算,我幹這行已超過上千年。

「妳會不會覺得來治療蛀牙的患者很可憐?」我問。
「唔……」她思索片刻,「看到患者的蛀牙,我頂多會感嘆『蛀得真嚴重』,但不會感到同情。一樣的道理,面對嚴重的蛀牙,我也不會興奮『可以大顯身手』。說穿了,這純粹是工作,過程中只需要技術與知識。」
我十分認同這個觀點。人類在眼前死去,我會覺得「真是遺憾」,但不會產生其他感情。既沒有同情,也不會感到寂寞,就像牙醫不會對磨掉的蛀牙抱持特殊感情。我僅僅是調查負責的目標,並就「此人該不該死」進行回報。
為何我要做這種事?
這是我的工作。跟牙醫助理的差異在於,我不需要技術與知識。嚴格來說,我只需要毅力與耐心。因為和人類相處一個星期,實在是無聊得難以忍受。

我造訪的那戶人家,位在東京世田谷區南方的住宅區。不久前,我才為另一件調查工作來過附近。當時,這一帶還是茂密的森林,棲息著各種昆蟲,幾乎看不到人類的屋舍。沒想到,短短數十年已蓋起這麼宏偉的房子。以「宏偉」形容,並非我真正的感受,而是站在人類的立場,揣測這屋子應該算是宏偉。總之,此地的房屋外觀都極為氣派。
「按門鈴後,說句『我帶來重要的消息』,對方大概就會開門。」
情報部下達指示。
「這算哪門子指示?」我忍不住抱怨,「聽起來只是抽象的預測或希望。何況我連那是什麼『消息』都不清楚。」

於是,情報部的負責人告訴我「消息」的內容。除非我提出要求,否則情報部不會主動提供任何情報。面對情報部的老毛病,我頗為無奈。
更過分的是,負責人竟然接著問:「這次你打算如何回報?」
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調查還沒開始,怎麼就問結果?」
「心裡總有個底吧?」
「你在說哪門子蠢話?我的工作靠的是判斷,而不是推測。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如果認為調查對象不該死,不用勉強。」

「不用勉強?什麼意思?」
「不用勉強讓調查對象死亡。」
「這又算哪門子指示?為何我非得讓這個人活下去不可?難道他是特殊人物?」問歸問,但我很清楚,根本沒有所謂的「特殊人物」。果然,對方回答:「不是的,我這麼說與目標本身毫無關係。只是想告訴你,要是希望他活久一點,不必顧慮太多。」
「希望他活久一點?你是指誰的希望?那個人類,還是我?」
「雙方。」
「你到底在講什麼?」我聽得一頭霧水,不由得加重語氣。對方一副「早知道就不跟你扯這些」的表情,放棄似地應道:「沒什麼,忘掉剛剛的對話吧。千葉,專心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不用吩咐,我也明白。難道就不能給些對工作有幫助的建議?」
「倘若目標產生戒心,反覆強調你是他的幼稚園同學就沒問題。人類的記性很差,幾乎不會記得以前的事情。這樣做就不會遭到懷疑,不用擔心。」(待續)
「千葉?我念幼稚園時,認識姓千葉的同學嗎?」山野邊遼立刻感到不太對勁。根據情報部提供的資料,他今年三十五歲。不過,人類的年齡和品質不見得成正比。年紀大不代表優秀,只代表血管、內臟等肉體器官的使用時間較長。
依過往的經驗,人類的本質在五歲後幾乎不會改變。
比起我見過的「三十五歲男人」,山野邊遼更顯蒼老。他的眼窩微微泛黑,眉頭之間皺紋不少。

「畢竟是幼稚園的朋友,難怪你不記得。」我應道。
「不,我的記性很好,幼稚園的朋友大都記得。」
「小時候的事,你真的記得?」
「不久前,為了替小說中的角色取名字,我才翻過幼稚園名冊。」
怎麼跟當初講的完全不一樣?我忍不住想吐槽情報部。去他的「不用擔心」,最後還是現場調查人員收爛攤子。
「千葉、千葉……」山野邊遼歪著頭喃喃自語,彷彿想喚醒腦海的回憶。

「請用茶。」身旁傳來微弱的話聲。山野邊的妻子美樹在我面前放一杯茶。她穿黑毛衣搭黑長褲,似乎在哀悼去年過世的女兒。據我所知,人類的生死與衣服顏色並無直接關聯,黑衣沒有緩和悲傷的效果,鮮豔衣服亦不會傷害到死者,但我不打算探究人類的這種習性。人類重視「科學」與「資訊」,卻又放不開「運勢」與「迷信」。為了「六輝」信仰,病患不肯輕易出院,導致空不出床位,醫院亂成一團的情景,我早就見怪不怪。從前的時代,還流行過「方違」、「靈驗」。

山野邊美樹露出袖口的手腕相當纖細。她比山野邊遼小一歲,眼白布滿血絲,不曉得是睡眠不足、情緒亢奮,或是過敏造成的發炎。
「幼稚園時,我們一起玩過黏土,然後我去過你家一次。」在不引起懷疑的範圍內,我補充一些情報部給的資訊。「你家的書櫃很多,堆滿伯父的藏書,然後掛著好幾張獎狀。」
「啊……」山野邊遼頗為驚訝。「家父因工作上的表現領過不少獎。他在通訊公司負責技術研發,幾乎是全年無休。每天從早到晚他都待在公司進行研究和實驗,是徹頭徹尾的工作機器。」

「他不是人,而是機器嗎?」
山野邊一愣,應道:「不,他是人。」
「他是人?」
「在我心目中,他不是稱職的父親。雖然不會在家裡動粗或作威作福,可是他滿腦子只想著工作。」
「工作總是辛苦的。」我自然是聯想到自己的工作。看見同事混水摸魚,我就不禁浮現「不辛苦的工作沒資格稱為工作」的想法。
「這一點我當然明白。但父親簡直生來就為了工作。他非常認真地研究,檢驗新技術,在商品開發上發揮所長。他親口說過喜歡工作,相當樂在其中。」

「工作不可能快樂。」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僅是平日,連假日他也老往公司跑。我和父親難得見一次面,每次遇上他,我都會像跟遠方親戚打招呼一樣緊張。面對我時,他總是板著臉,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山野邊遼揚起嘴角,「不過,後來我才曉得,事實並非如此。」
「不然呢?」
「父親是在害怕。」山野邊遼的笑容消失。
「害怕什麼?」
山野邊遼沒回答,只說:「他努力摘取每一天。」
「什麼意思?」
「『努力摘取每一天』,這是古羅馬人的詩句。父親奉為座右銘。」
「喔……」我聽不懂,還是隨口附和。在我的工作中,這是單調卻重要的基本程序之一。

「對了,千葉先生,你帶來什麼消息?」美樹在山野邊遼身旁坐下。
「那男人的藏身地點。」
坐在右側的山野邊遼一聽,頓時有些緊張。
「山野邊,你曉得那男人離開法院後,去了哪裡嗎?」
山野邊遼的臉忽然皺成一團。我十分錯愕,無法理解他為何會如此痛苦,但稍加思索,旋即恍然大悟。看來,本城崇不必現身,就能傷害山野邊夫婦。在山野邊夫婦眼中,本城崇如同侵蝕肉體的病毒或惡性腫瘤。
「你應該知道本城的下落吧?」我追問。
「怎麼說?」
「你們自認掌握那男人的行蹤,可惜,我得告訴你們,他根本不會回到你們想的那個地方。」
山野邊遼的目光游移。原來情報部給的資料也不是毫無用處,剛剛那句話已發揮效果。(待續)
我試著整理發生在山野邊夫婦身上的這起案子。以人類的術語來說,應該稱為「複習」。不,或許稱為「預習」更恰當。起初,我默默在腦中爬梳來龍去脈,遇上不明白的部分,便試著詢問山野邊夫婦。
這對夫婦顯然對我抱持著戒心,礙於想知道我的「消息」,才沒惡言相向,也沒將我趕出家門。或者,他們只是失去發怒的力氣。

去年夏天,山野邊夫婦的獨生女菜摘身亡。那一天,山野邊在家裡看書。他家位於世田谷的僻靜住宅區,是獨棟建築。
「隔天我預定參加一個談論美術史的電視節目,正在臨時抱佛腳,將一些相關知識塞進腦袋。女兒命在旦夕,我卻捧著美術入門書不放。」案發後,山野邊遼在唯一發表的手記中寫道。
當時,妻子美樹不在家,她開車到影音出租店。那天新動畫片開放租借,她想借幾片回來給女兒一個驚喜。

小學下課後,菜摘與兩名住在附近的同學一起走回家。然而,菜摘沒踏進家門。在離山野邊家約一百公尺的路口,菜摘向同學道別。一男一女兩名同學揮揮手,和菜摘互道「明天見」,轉往另一條路。
菜摘根本不用轉彎,只要筆直前進,就能抵達家門,她卻始終沒回家。
山野邊夫婦擔心遲遲未歸的女兒,在住宅區內奔走查看,甚至前往學校,幾乎找遍每個角落。
晚上九點,夫婦倆報警。之後,有週刊雜誌針對「太晚報警」這一點提出質疑,山野邊在手記中回應:「一旦報警,等於承認女兒失蹤,所以我一直無法下定決心。當時我抱著一絲期待,希望不必驚動警察。」
我不認為山野邊遼的行為有什麼不對,畢竟人類原本就不是理性的動物。週刊雜誌上那個寫下「山野邊夫婦的行動匪夷所思」的人,倘若遭遇相同的情況,多半也會做出匪夷所思的舉動。

接獲報案後,警方的表現還算稱職。至少我聽到的評價是如此。他們立刻派員搜索住家附近,並設法安撫山野邊夫婦。考量到可能會接到勒索贖金的電話,也在家裡配置警力。
隔天,山野邊菜摘的屍體在郊區河中被發現。從山野邊家前往該處,徒步約需三十分鐘。屍體並非自上游漂下,而是直接棄置。
死因是窒息,但脖子上並無勒痕。據報章雜誌的推測,菜摘可能是遭塑膠袋套住頭,或關進缺乏氧氣的空間。
數天後,警方宣稱在屍體內檢測出生物鹼毒素。由此推斷,菜摘是遭注射藥物,引發呼吸困難,終至缺氧身亡。另有報導指出,南美的原住民族會使用類似的毒藥製成毒箭,進行狩獵。看到這則報導時,我想起曾受同一種毒箭攻擊。當然,這只是個毫不相關的回憶。

「我聽見你和外頭記者的談話。」山野邊遼望著門旁牆上的對講機螢幕。原來如此,透過那玩意可得知外頭的動靜。「之前,我家門口跟大名出巡一樣,隨時有人輪班看守,簡直像『參勤交代』的落腳歇息時間。」
「差得遠了。」我脫口而出。
「差得遠了?」
「跟『參勤交代』差得遠了。」我回想著親身參與「參勤交代」的情景。那項制度在人類歷史上持續約兩個半世紀,我曾為工作參與數次。「起先,我認為那非常麻煩又不符合經濟效益……」
「千葉先生,為何你能一臉認真地說出這麼奇怪的話?」山野邊遼苦笑。
我早就習慣這樣的評價。

「以前學校教過,江戶時代的『參勤交代』制度,害各地方大名無法專心在領土內發展勢力。既然能持續兩百年以上,可見相當有效。」美樹開口。
「沒錯。」我點頭同意。「不過,這也造成江戶人滿為患,形成另一種負擔。為了應付『參勤交代』的需求,旅店不能擅自歇業。當時,恐怕很多旅店是迫不得已繼續營業。不僅如此,來到江戶的人,往往喜愛江戶更勝故鄉。跟現在一樣,一旦習慣都市的刺激生活,就很難再回去鄉下過日子。」

「千葉先生,你怎麼好像曾親眼目睹?」
「我確實是親眼目睹。那種簇擁著大名前進的隊伍,會產生我最討厭的現象。」
「何種現象?」
「壅塞。」最嚴重的一次,動員高達數千人,隊伍綿延數公里。想到那幕景象,我忍不住嘆氣,脫口道:「雍塞是人類最糟糕的發明。」
「那最好的發明是什麼?」美樹問。
「當然是音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山野邊夫婦面面相覷。
「江戶時代有音樂嗎?」美樹問身旁的丈夫。
「千葉先生,江戶時代有音樂嗎?」山野邊轉頭問我。
「鋼琴在十八世紀初誕生,在此之前,便存在各式各樣的樂器。每個時代都有屬於自己的流行音樂,江戶時期大概是『清元』或『小唄』吧。」(待續)
「剛開始,消息很多很雜。」山野邊遼皺著眉,回憶當時混亂的狀況。「有人看見魁梧的男子在街上鬼鬼祟祟徘徊,有人看見外國綁架集團的車子疾馳而過。我們像無頭蒼蠅般追著這些消息跑。」
「那個時候……」美樹也一臉苦澀,「連菜摘的同學也好意提供各式各樣的情報。例如,案發數天前,有人看見菜摘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中年大叔……」
「我想起來了,」山野邊聳聳肩,「那個男的在路上攔住孩童,提到毒蛇之類的。大夥聯想到菜摘中的毒,都認為他就是凶手。」
「後來發現是誤會?」
「嗯,其實是有爬蟲類從某戶人家逃走,對方四處張貼傳單,警告路人。」
「爬蟲類?」
「大概是蛇吧。」美樹說。「要不然就是鱷魚。」山野邊接著說。
「鱷魚這麼大隻,怎麼逃走的?」
「搞不好是透過管道弄來的鱷魚蛋或小鱷魚。」
「凶手會不會是鱷魚?」我一臉認真。
山野邊夫婦無奈地搖頭,「不,約莫三星期後,警察逮到真凶。」

凶手是個二十七歲的男人,名叫本城崇,住在河川另一岸的公寓。
「要是我沒記錯,這個人沒工作?」我回想情報部提供的資料。
「對。」山野邊遼壓抑著情緒,低喃:「他沒工作,卻過著富裕的生活。」
本城崇十幾歲時,家中發生火災,擔任官員的父親與經營投資公司的母親葬身火窟。本城崇獲得雙親的存款、股票及外幣等遺產,不必工作便能優雅過活。以上是來自情報部的資訊。
我原本想問「他有沒有莊園」,最後沒開口。人類的時間概念和我們不同,這種差異經常反映在「從前」、「現在」、「古代」、「不久前」之類字眼的定義上。人類的世界裡,恐怕已沒有莊園制度。

「本城怎麼會遭到逮捕?」我問。
一提及這個名字,山野邊夫婦的臉上便會出現皺紋,彷彿是劇烈疼痛造成臉部肌肉破損龜裂。
「出現了目擊證人。住在河邊的老婆婆看見那男人和菜摘走在一起。」美樹回答。
說出「那男人」時,美樹臉上再度出現裂縫。
「老婆婆已超過七十五歲,但腦袋還相當清楚。看到電視新聞,她立刻聯絡警察。」
「那個時候,她腦袋還相當清楚。」
美樹雙頰一顫,「對,那個時候。」
不料,進入法院審判後,老婆婆居然翻供。
這部分暫且不提。總之,案發不久,老婆婆的證詞讓搜查有了突破。很快地,警方便將本城崇列入嫌犯名單。小學到河邊的路上有間便利商店,店內裝設的監視器也拍到本城與菜摘的身影。警察拿本城的照片給山野邊夫婦指認,他們立即想起這號人物。

「你們跟本城有交情?」
「稱不上交情,只是住得近,多少有些往來。」山野邊遼神色痛苦,「第一次遇到他,大約是在兩個月前。」
「不必勉強回想,我大概猜得出是怎樣的情況。」
我這麼說,並非出於體諒,也非自認想像力豐富,而是早就掌握相關情報。


一切的開端,源於一場爭執。
那天,離山野邊家有些距離的大公園後方巷子裡,一對年輕男女起了口角。女人想逃走,男人卻拉住她。女人用力掙扎,男人又拉得更緊。山野邊遼原以為是情侶吵架,不願蹚渾水,想當沒看到從旁繞過。然而,觀察之下,兩人似乎不認識。於是,明知是自找麻煩,山野邊遼還是忍不住問一句:「發生什麼事?」男人惱羞成怒,罵道:「不關你的事。」女方連忙哀求:「救救我。」山野邊遼只好隨口胡謅:「抱歉,她很像我認識的人。」
「認識的人?你看錯了吧。」
「不,真的很像。」
「跟哪個人很像?」
「我奶奶年輕的時候。」
「你在耍我嗎?」

其實山野邊遼頗為緊張,並非故意開玩笑。他的手記裡寫著,沒自信能打贏對方,當時害怕得只想逃走。
最後,男人不甘不願地離開。不過,他不是畏懼山野邊遼,而是瞥見附近有個年輕男人準備打手機報警。
那個拿著手機的年輕男人,就是本城崇。
女人道謝後離去,留下山野邊遼與本城崇。「您是山野邊先生吧?我拜讀過您的小說。」本城崇忽然畢恭畢敬地開口。自從上電視後,常有陌生人找山野邊遼攀談,所以他不太驚訝,也毫無戒心。(待續)
「山野邊先生,看來您很有正義感。」眉清目秀的本城崇微笑道。這句話雖然不帶惡意,但他的態度不像閒話家常。山野邊遼隨口敷衍,想盡快抽身,本城崇卻自顧自講個不停。
根據情報部提供的資料,兩人的對話如下。山野邊遼的手記裡並未提及這段內容,應該是情報部暗中蒐集而來。

「您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吧?」本城崇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嗯,我知道。」
「有部黑白電影《扒手》(Pickpocket),是改編自這本書,您聽過嗎?」
「不,我沒聽過。」
「那部電影裡,男主角曾對警察說:『懷才不遇的優秀人類,擁有犯罪的自由。』」
「優秀的人犯罪又何妨,這也是《罪與罰》故事的起點。」
「於是,警察反問:『優不優秀,由誰來決定?』」
「我沒看過那部電影。」
「男主角回答:『自己。』」
「由自己決定?可是,人往往會高估自己的能力。」
「電影裡的警察,也認為他的想法太荒謬。然而,男主角接著說:『只有一開始會犯這種錯誤,以後我會更謹慎。』」
「你想表達什麼?」
「您不認為這句話很棒嗎?那是我的理想。」
「理想?你是指哪一點?」
「男主角的冷酷。那位導演拍的電影,盡是荒謬無稽的悲劇。演員個個像木偶般面無表情,承受著悲慘的遭遇。山野邊先生,您曉得其中的用意嗎?」
「不清楚,我對那位電影導演所知不深。」

「那位導演肯定是明白,世上充滿無法避免的不幸,甚至可說,這是人生的本質。所以,電影中的人物只能默默承受一切。山野邊先生,您十年前寫的短篇小說《植物》裡,身為畫家的男主角不也是如此?」
「你怎麼知道這篇小說?」
「我非常喜愛這篇小說,裡頭詳述了鈴蘭的毒性。」
「嗯,鈴蘭的根部到花瓣都含有劇毒。」
「我對主角的處境感同身受。素描植物的日常工作結束後,從植物中萃取毒素的那段情節,看得我大呼過癮。」
「大呼過癮?這似乎偏離了我的本意。」
「是嗎?」
「當初參考的資料還留在家裡,女兒讀過後,竟然對毒物產生興趣,真是傷腦筋。」
「意思是,令嬡開始接觸毒物?」
「怎麼可能,毒物沒那麼輕易弄到手。」
「藥局不就能買到?」
「毒和藥是兩回事。」
「不,沒什麼不同。」本城崇一臉正經地回道,「服用太多退燒藥,體溫會大幅降低,造成虛脫。一般的感冒藥一旦產生副作用,全身也會出現類似燙傷的症狀,甚至失明。此外,山野邊先生,您在《植物》中提過,某地原住民製作毒箭的材料,可當肌肉鬆弛劑。換句話說,毒和藥是一體兩面。」
「你懂的挺多。」
「其實,我設法從海外偷偷弄到一些毒物。」
「真的嗎?」
本城崇的神情絲毫未變,看不出是不是在開玩笑。

當時,山野邊遼並未深思,只認為是年輕人愛炫耀、裝流氓,於是將話題拉回女兒令人哭笑不得的舉動。
「學校出一項作業,要製作一本簡易的圖畫故事書。」山野邊遼說:「菜摘模仿童話《喀嚓喀嚓山》,稍微修改結局。泥船沉沒後,狸貓沒溺死,在緊要關頭攀住木板活下來。不僅如此,為了報仇,狸貓竟然打起下毒的鬼主意,簡直是異想天開。」
「下毒?」
「沒錯,後來狸貓在東京的水壩裡下毒,汙染水道,把大夥搞得雞飛狗跳。過程相當殘酷,但最後兔子打倒了狸貓。」
「她把這作業交了出去?」
「對,她取名《新喀嚓喀嚓山》。書裡把中毒掙扎的人畫得頗像一回事,引起不小的回響,算是是話題之作。」山野邊遼苦笑。「級任導師知道我是作家,不敢隨便批評她的作品,來找我商談,說『擔心菜摘心中是不是有著那樣的恐懼』。」
「令嬡怎麼解釋?」
「她若無其事地回答:『爸爸房裡有些關於下毒的書,讀起來可怕又有趣。』唉,或許小孩都是如此。」
本城崇這才喜孜孜地露齒笑開。「不過,就算往水壩下毒,毒素也會在淨水場除去,大概不會成功。」
「這不是重點。」山野邊遼再次苦笑。「要是她這麼寫,事情恐怕會更無法收拾。」(待續)
「當時我完全沒想到,那男人會做出這種事。」坐在我面前的山野邊遼低語。
「現在呢?」我並未深思,純粹確認道:「你明白他是怎樣的人了嗎?」
「或多或少。」山野邊遼有氣無力地回答。
「哦?」
「那男人沒有良心。」
「什麼意思?」
「千葉先生,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山野邊遼的語氣充滿絕望。「我們只能承認真的有人天生沒有良心,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複製人嗎?」我不禁想起一名專門研究這個領域的學者。「我有一個朋友的研究,就是以動物細胞製造出基因相同的複製體。靠那種技術,不需雙親也能製造出人類。你提到的沒有雙親的人,也是這麼製造出來的?」
「不,他當然有雙親。我們是指『良善心靈』的良心。」美樹笑著糾正。
「啊,原來如此。」雖然慌張,但根據經驗,我曉得一定擺出沉穩的態度。若是坐立不安,情況會變得更棘手。「說他沒有良心,是什麼意思?」
「造成他人的痛苦,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美樹應道,山野邊遼接過話:「這種人稱為『精神病態者』。書上說,在美國,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
機率和統計往往不具任何意義,但人類只能依賴機率和統計理解大部分的事物。

「這些缺乏良心的人,跟我們生活在相同的社會裡,看起來與一般人沒太大差別。」
「唔,我的確經常遇上這種人。」
擅於利用別人,撒謊後毫無罪惡感,就算養的狗活活餓死也不會愧疚,我調查過很多這種人。他們多半身體健朗,擁有極高的智慧,及吸引人的魅力。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犯罪機率不高,生活與常人無異。
「真不明白世上怎會有這種人。」
「一樣米養百樣人。就像一籃橘子,肯定有的甜,有的酸。」嘴上這麼說,我根本嘗不出水果的酸甜滋味,純粹是隨口胡扯。
「你的意思是,這些人只是比較酸的橘子?」
「或是比較甜的橘子。總之,他們不是受損、腐壞的橘子。本城崇也是這樣吧?他看不出精神失常,儘管沒工作,但手頭有錢。他沒有良心,而且……」
「而且?」
「他不是複製人。」
「千葉先生,你知道今天的判決結果嗎?」
「下午看過電視新聞。」我撒了謊,其實我是看情報部給的資料。「他獲判無罪,真是難以置信。」我盡可能表現得義憤填膺。
美樹一臉迷惘。那不是憤怒,而是納悶的神情。

「哪裡不對嗎?」
「千葉先生,你講起話彷彿情感豐沛,又彷彿不帶任何情感。」
「我不太擅於表達。」
「提到這一點……」山野邊遼突然想起似地開口:「心理學的書上說,一般人對『我愛你』或『好難過』之類描述感情的字眼,會產生強烈的反應……」
「哦?」
「然而,在『精神病態者』這種沒有良心的人身上,看不到這樣的反應。」
「什麼意思?」
「不管是『愛』還是『桌子』,他們的反應都一樣。或許可說,他們無法理解『情感』為何物。」
「這句話套用在千葉先生身上似乎也挺合適。」美樹說道。不過,她築起的防備心,不至於造成我的困擾。
「從機率來看,就算我是沒有良心的人也不奇怪。」事實上,我不具備人類定義的「良心」。不過,這項統計的對象是人類,我不包含在內。
山野邊遼不禁苦笑。妻子美樹流露的笑意更加明顯。
「千葉先生,搞不清楚你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待續)
「從審判的過程,我早猜到法官會判無罪。」山野邊遼說。
「哦?」
本城崇遭到逮捕不久,便承認犯下殺人罪行。但進入審判後,又改口否認檢察官的主張。
他辯稱沒殺害山野邊菜摘,當初承認殺人是因警方用「已掌握證人及證據影片」威脅,腦袋一時糊塗。
剛開始,媒體及社會大眾多半認為本城是死鴨子嘴硬,在做最後的掙扎。
「可是,隨著審判的進行,情況有變?」我覺得不回些話話不行。
山野邊遼深深點頭。開庭不久,七十多歲的目擊證人竟然冒出一句「之前我說看見了,其實沒什麼自信」。
在此之前,老奶奶總是流暢又斬釘截鐵地說:「我親眼看見菜摘和本城走在一起,絕不會錯。要我相信自己老眼昏花,除非我每天看的電視其實是紅蘿蔔。如果有人懷疑我年紀大,眼睛不中用,就站在離我二十公尺的地方試試,臉上有幾顆痣我都數給你看。」
不料,一站上法庭,老奶奶竟然心虛地找藉口。「坦白講,我的眼睛很容易疲勞。當時警察認為我年紀大,不把我的證詞當一回事,我才故意賭氣。那時看見的是誰,我沒太大把握。」

「那是老奶奶的真心話嗎?」我問。
「什麼意思?」
「她會不會是受到威脅?」
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發生在另外一個國家的重要審判,由於工作所需,我跟在證人身旁。證人原本指控上司貪汙,卻受到「不想死就改證詞」之類的威脅。於是,他只好屈服,乖乖改變證詞,最後還是被車撞死。理由有兩點,一是上司擔心他再度翻供,二是我在調查結束後下了「認可」的判斷。
「老奶奶會不會是受到本城或其他人威脅?證人突然改口,極可能是受到威脅。」
「不,那男人在警方手上,沒辦法威脅證人。」山野邊遼搖頭。
「是嗎?間接威脅證人的方法很多,他不一定要親自出馬。例如,委託別人動手。」
「委託別人……」山野邊遼仔細咀嚼這句話。「倒是不無可能。」

「對了,談到這個……」我搬出情報部提供的資料內容,「到底是誰找到公寓男?」
「公寓男?」山野邊遼一愣,美樹從旁插嘴:「啊,他指的是詹姆斯•史都華吧?」
「他不是日本人?」根據我得到的消息,此人明明姓「轟」,是個年過四十的男人。
「千葉先生,你沒看過詹姆斯•史都華演的《後窗》嗎?」
「窗戶是看過不少,但沒注意到還分前後。」
「《後窗》是一部電影,講的是一個斷了腿的攝影師,透過窗戶看到許多可怕的事情。」
我終於明白他們想表達的意思。
情報部提供的資料浮現腦海。轟住在某公寓日照充足的朝南一戶。丟掉飯碗後,轟找不到下一份工作,只好整天關在家中,靠失業救濟金過活。領老人年金度日的老母親,一手包辦轟的飲食及生活所需。倘若沒記錯,以上就是轟的基本資料。他的興趣是以數位攝影機拍攝窗外往來的人車。或許是姓氏裡有三個「車」字,他對路上的車子相當感興趣。

「轟和詹姆斯一樣,是在窗邊偷拍?」
「沒錯。」山野邊遼點頭。「轟先生個性踏實,可惜時運不濟。」
「怎麼說?」
「他工作十分認真,卻遭到裁員,內心大受打擊,從此成為繭居族。」
「你似乎很抬舉他?」
山野邊遼「抬舉」一下自己的肩膀,應道:「現實生活中,雖然只是個演員,詹姆斯•史都華卻十分正派,甚至有『美國的良心』的美名。他沒傳過醜聞,不曾離婚,八成也不會外遇。」
「提到外遇,公公倒是有經驗。」美樹插話。
「是啊,我父親選擇的是任意妄為的人生。」山野邊遼眺望遠方,彷彿在回想重要的記憶。
「他是個花心漢?」我只是試著搭上話題,山野邊遼卻露出困惑的表情。原以為他是覺得父親受到侮辱,似乎並非如此。「倒也不是。我剛剛提過,他純粹是努力摘取每一天。」山野邊遼低語。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單純享受著人生的每一天。」這個回答沒比前一句好到哪裡去,但山野邊遼不像避重就輕,只是不太願意詳細解釋。
「總之,轟錄到證據畫面?」我拉回話題。
「沒錯,而且是對那男人有利的證據。」(待續)
依情報部提供的資料,命案剛發生時,警方憑三項證據認定本城崇是凶手。
第一,便利商店的監視攝影器拍到山野邊菜摘與本城走在一起的畫面。
第二,一個老奶奶目擊兩人在河邊。
第三,山野邊菜摘的指甲裡殘留本城的皮膚碎屑。

本城崇爽快承認在路上遇到山野邊菜摘,並陪她走了一段距離。
照本城的說法,當時的狀況是這樣的──
本城與山野邊一家有過交流,認得女兒菜摘的長相。在離山野邊家頗遠的地方看見菜摘,他上前關心:「妳要去哪裡?」但菜摘賣起關子,回答:「不告訴你。」本城心想,畢竟是認識的人,於是陪菜摘走到下一個路口。
「當時,菜摘拿著可愛的鑰匙圈,我故意搶過來,想捉弄她。」這是本城對第三項證據的解釋。「鑰匙圈上掛有小狗布偶,約是菜摘的拳頭大,我笑她用那麼大的鑰匙圈一定很麻煩。她急著想搶回去,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把。瞧,這就是她留下的傷痕。」本城朝警察伸出右臂。「菜摘的指甲裡殘留著我的皮膚,便是這個緣故。」
至於警方在菜摘的衣服及書包上發現本城的指紋及衣物纖維,他也辯稱是「搶奪鑰匙圈造成的」。

當然,警察並不相信本城的說詞,認為成人不會和孩童搶鑰匙圈玩。
不久出現了新的證人,也就是轟。
轟在自家房內偷拍外面的景象,偶然錄下「搶奪鑰匙圈」的過程。
「警方為何沒第一時間找到這個證人?」其實我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覺得適當回應有助於山野邊遼敘述案情。
「警方在附近蒐集過證詞,但沒挨家挨戶拜訪。」
「何況,轟先生總是關在房裡,就算警察找上門,也是母親開門應對。」美樹補充。
「找到連警方都沒發現的新證據,本城的律師真是太幸運了。」
「那個律師曾激動地告訴媒體:『我相信被告是冤枉的,絕不會放棄尋找證據。』」山野邊遼的語氣不帶任何情緒:「或許是這樣,才找到轟先生拍攝的畫面。」

畫面中,拍到「成人與孩童搶奪鑰匙圈」的全部過程,完全符合本城當初的描述。本城與山野邊菜摘走在公寓對面一條綿長的路上,本城仔細打量手中的鑰匙圈,菜摘在旁邊蹦蹦跳跳,想拿回鑰匙圈。如同本城的描述,鑰匙圈上掛著一隻頗大的布偶。與其說是「搶奪鑰匙圈」,更像一場成人與孩童的遊戲,氣氛和平溫馨。而且,畫面清楚拍下菜摘抓傷本城手臂的瞬間。菜摘不斷道歉,本城好脾氣地揮手說「沒關係」,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
「這項證據出現後,審判的氣氛起了變化。」山野邊遼接著道。
推斷本城有罪的證據中,目擊證人的老奶奶喪失自信,菜摘指甲裡的皮膚碎屑被認定並非犯案時留下。至於便利商店攝影器的影像,只證實本城與菜摘曾走在一起。

三大證據全落空,加上本城崇改口聲稱是被迫招供,不難想像檢方已站不住腳。
「何況,不久前才爆出幾件冤獄案,當然會想回歸『無罪推定』的基本原則。」山野邊遼繼續道。
「誰想回歸基本原則?法官嗎?」
「除了法官,還有社會大眾。」
「既然如此……」我看準時機,推進話題。「山野邊,你有何打算?」
「咦?」
「本城獲判無罪,就算檢察官上訴,在那之前……」
「檢察官應該不會上訴。」山野邊打斷我的話。「除非能找到鐵證,在上訴時逆轉頹勢,否則恐怕會認輸了事。」

「一旦無罪定讞,不就代表承認本城不是凶手?」
「並非承認本城不是凶手,只是他可能不必背負罪責。」山野邊遼的雙眸變得黯淡無光。剛踏進這個家時,他就是這樣的眼神。如今恢復原樣,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該做的事。
「這案子不是非常受世人關注嗎?」我問。
「關注?」山野邊遼咀嚼著這個字眼,若有深意地停頓半晌,才開口:「或許吧。」
「除了千葉先生之外。」美樹接過話。
「什麼意思?」
「千葉先生,我看得出你對審判結果毫無興趣。」
「沒那回事。」我心虛地反駁。沒錯,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過,兩個星期內,檢察官可斟酌要不要上訴,不必急著下決定。」
「換句話說,山野邊,這代表你也有兩個星期的空檔。」
「咦?」
「這兩個星期相當重要,不是嗎?」我以推測的口吻道出早就知道的事實。「期間,本城不必待在拘留所或法院,而是回到你們生活的社會中。」
「那又怎樣?」
「對你們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千葉先生,你是不是曉得什麼?」
「誰都猜得到,這兩個星期是你們為女兒報仇的絕佳機會,不對嗎?」
山野邊遼沒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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