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我是誰?〉

這個月,我不得不參加五場座談會,因而感到十分困擾。小說家只能靠思考與寫作,根本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只會講一些傻話,像是我喜歡或是討厭某某人。
對於文學家來說,寫作才是一切吧?

我不想參加座談會,不過石川淳(譯註1:一八九九~一九八七。日本小說家、評論家、翻譯家。代表作《紫苑物語》)已經搶先一步宣稱他拒絕出席座談會,如果我講了跟他一樣的話,似乎很無趣,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出席,不過都沒好下場。

與林芙美子(譯註2:一九○三~一九五一。日本小說家。代表作《放浪記》)對談時,由於林女士遲到,在她到場之前,我們已經乾掉一瓶威士忌,喝醉了,後來有一場是太宰治(譯註3: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小說家。代表作《人間失格》)、織田作之助(譯註4:一九一三~一九四七。日本小說家。代表作《夫婦善哉》)、平野謙和我,又有一場是太宰、織田和我三個人,這兩場織田都遲到兩個小時(為了趕報社連載),座談會還沒開始,太宰跟我已經醉到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兩場座談會,我只記得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看了現場速記的原稿,我才發現原來我喝醉的時候一派胡言,真可笑。

我不負責任的大放厥詞,說了不少大話,很可悲,不過讀者一定很高興,我本來就喜歡當讀者的玩具,即使當個大笨蛋,我也不覺得難過。

不過我不喜歡座談會。原因在於文學不是靠嘴巴講的。文學應該用寫的。除了座談會之外,我也不喜歡對談,或是跟朋友聊天。我大約在二十七歲時加入文壇,發行《文科》雜誌。發行的出版社是春陽堂,大家長是牧野信一,其他同志包括小林秀雄(譯註5:一九○二~一九八三。日本文藝評論家)、河上徹太郎(譯註6:一九○二~一九八○。日本文藝評論家)、中島健藏(譯註7:一九○三~一九七九。法文學者。日本文藝評論家)、嘉村礒多(譯註8:一八九七~一九三三。日本私小說家。代表作《神前結婚》)和我,在這段期間,我經常跟牧野、河上、中島一起喝酒,酒過三巡才能談論文學,當時盛行互相批評,河上老是逼我喝酒,不知不覺中,我也認為文學家就是應該這樣。小林秀雄是最囉嗦的評論家,其次是河上,中島則是好好爺爺、好好先生,只有牧野信一不擅長爭論,喝醉酒就開始自我迷戀,不過他是個陰晴不定的人,不太容易喝醉,沒喝醉的時候通常很沮喪。他一喝醉酒,大家馬上就會發現。這時,他會加上稱謂稱自己為「牧野先生」,接著開始炫耀自己的小說。

醉醺醺地砰擊對方的文學,在當時被我們稱為「糾纏」。糾纏與被糾纏,只要喝酒就是一連串的糾纏與被糾纏,如果不這麼做,就稱不上文學家。像我這麼保守的素樸實在論者,突然受到壞朋友的影響,也曾經為了文學的現況感到煩惱,真是可悲。當時,我很喜歡跟中島健藏一起喝酒。因為就只有阿健老師不會糾纏我。他喝醉之後,從頭到尾都在傻笑,成了一尊微笑的大佛,雖然很多話,但是不會糾纏我。總之,他喝醉酒也毫無意義,酒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意義,所以他會這樣也很正常。什麼喝酒會精神亢奮,提升靈魂的層次,分明就是傻話。

最近的年輕文學家應該都是採用這種「糾纏」的喝法吧。他們應該更聰明吧。酒 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需要講究禮儀,也不用裝模作樣,最好還是不要用糾纏這一套吧。喝醉酒才談論文學,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即使沒喝醉,都不該談論文學。文學要用寫的、用讀的。把一切寫下來。然後閱讀。聊文學的人只不過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罷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因此,文人雅士的座談會應該討論散文,不應該談論文學。要是讀者認為文學本來就應該如此,那可就糟了,文學應該經過思考、書寫再誕生。

座談會應該討論故事、散文與漫談,不過我不知道其他業種的座談會又是如何。文人只有在書房裡,才要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離開工作桌的時候,應該是個普通人。
  
首先,一本正經只代表當事人的心情,文學就是文學,兩者之間沒有關係。

不用齋戒沐浴,也不用正襟危坐,即使盤腿寫作、躺著寫作,只要能寫就行了,這陣子天氣冷,我家沒有炭火也沒有暖爐,只能窩在被窩裡寫作。寫作的時候,不畏寒冷,一本正經地正襟危坐,全都是假的、都是些騙人的話。
文學本身就是低俗的工作。因為人類是低俗的生物,作家要專注面對這些人,當然很低俗。
  
寫一些有趣的文章,或是受歡迎的文章,真的好嗎?不管是作家精神,還是「如何活下去?」,這些問題只要留在我們心裡就行了,不用向別人炫耀。不需要向別人展示,也不用公告周知。
  
司湯達(譯註9:Marie-Henri Beyle,一七八三~一八四二。法國作家,代表作《紅與黑》)曾說:「五十年後,應該有人了解我的文學。」事實上,他的作品也確實在他過世五十年才開始流行,生前根本乏人問津。愛倫坡(譯註10:Edgar Allan Poe,一八○九~一八四九。美國作家,代表作《莫爾格街兇殺案》)死於貧窮,啄木(譯註11:石川啄木,一八八六~一九一二。日本詩人,代表作《一握之砂》)為了貧困所苦。
  
貧窮並不可怕。閣樓詩人波特萊爾(譯註12: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法國詩人,代表作《惡之華》)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潔白襯衫,唱著搖籃曲或是哼歌。他沒有潔癖。波特萊爾是個性開朗的人。
  
不僅文學不受世人理解,所有人的宿命全都是這樣吧?每個人都想獲得全天下的理解,卻不能如願。不對,就連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不受理解確實很無奈。我也有無奈的時候。這並不是文學家、藝術家的專利。所有人都一樣,這事只能無奈。這四十年來,我一直寫著不流行的小說,可說是典型的閣樓詩人(我真的住過三年閣樓),曾經跟隨牧野信一連夜逃跑,他們一家人寄人籬下,我也跟著寄住在他們寄人籬下的家,寄住在寄人籬下的家,真的是很少見的情況。而且我還過得悠然自得。因為對方已經寄人籬下,能理會我的心情,於是同情寄人籬下的人。如果要寄人籬下,請寄住在寄人籬下的人家裡。事實上,沒有人比牧野信一更重視、同情寄人籬下的人了。我覺得在這方面,豐島與志雄(譯註13:一八九○~一九五五,日本小說家、兒童文學家)老師跟牧野先生有點像。豐島先生對我說。來我家玩吧。 半夜也沒關係。要是你無處可去的話。他曾經這麼說。豐島先生不得不說這種話,因為他也是個寂寞的人。他本人肯定是個放縱派、放浪形骸的人,不管是牧野先生還是豐島先生,作風都很洋派,愛面子,還是花花公子,卻極度軟弱。不過我絕對不會在半夜叫醒豐島先生,因為事情攸關性命,我很清楚老師會一躍而起,端出他的棋盤,不管我多累,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我,直到天亮,或是太陽再度西沉。
  
牧野信一曾經在半夜叫醒中戶川吉二(譯註14:一八九六~一九四二,日本小說家),結果中戶川氣得跟他絕交,我最討厭半夜被吵醒就會發脾氣的人了。過年的時候,尾崎士郎(譯註15:一八九八~一九六四,日本小說家,代表作《人生劇場》)喝了原子彈等級的烈酒(伊東產,含丁醇的酒),醉到不醒人事,把正好到伊東旅館避難的幸田露伴(譯註16:一八六七~一九四七,日本小說家,代表作《五重塔》)老師吵醒,他先是表演跳舞,又說現在日本最偉大的小說家就屬露伴老師跟在下我,拍胸脯保證之後才回家,第二天才後悔莫及。不過後悔也於事無補。沒關係。露伴老師是個大人物,即使深夜被吵醒,聽了一些無聊的吹牛也不會生氣。後來,露伴老師告訴其他訪客,尾崎士郎老師看起來一副老實的樣子,其實可是兇猛的貓,不過我看他應該不是貓。難道是老虎嗎?據說老師表示應該是老虎吧。說著說著,他開心的笑了。至於我結識尾崎士郎老師的經過,要回溯到十年前,不對,應該是二十年前吧,我在《作品》這本雜誌上,發表《摒除淡泊風格》這篇文章,嚴厲批評德田秋聲(譯註17:一八七一~一九四三,日本小說家,代表作《偽裝人物》)老師,尾崎士郎非常憤慨,認為我對前輩非常失禮,於是透過竹村書房向我提出決鬥的要求,地點在帝都大學(譯註18:東京大學的前身)的御殿山。那裡的風景很美。他是新派的人。我一口答應,在指定的時間抵達,我們先去喝酒,從上野喝到淺草,又喝到吉原河堤的馬肉店,天色終於亮了,結果我們一路喝到中午,一回家我就吐血了,非常淒慘。這場跟尾崎士郎的決鬥,我是輸家。
  
他說我是一個對前輩沒禮貌的傢伙。他說小說家只會講一些傻話。他講起話來就像一個大俠。要是打倒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應該會帶著棍棒闖進御殿山吧。他前幾天才挖苦過太宰治,太宰治很難過,不過他說對方是前輩,就算了吧。真是太有趣了。寫小說的傢伙全都是這樣的傻瓜,異於常人、老派又虎頭蛇尾。只會說一些傻話,所以大家只要讀他們的作品就好了。小說家本人只是靈魂的軀殼。

我想寫什麼呢?對了,對了。我公開宣稱自己最討厭嚴肅的事情。不過我不懂得該怎麼把話說得有條有理,只能說些廢話來混水摸魚。這是不對的。也許我瞞得過讀者,卻騙不了我自己。儘管如此,我本人並不是嚴肅的存在,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曾經住在閣樓、連夜跑路,偶爾也會遇到差點活不下去的情況,別人來催我還債的時候,我表現得很凶狠,其實心驚膽戰。然而,除了胡扯之外,我一無所長。我深愛自己。我對自己的才能深具信心。我曾經說過,即使當今社會不能接受,我也會活在歷史之中。這全是一派胡言。其實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如果我不這麼說,我將會失去活著的依據,所以我才會說這種話,我還在閣樓寫小說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會有人讀我的小說,甚至把它當成玩具。我總是很無聊。過著宛如嚼沙的空虛日子。我到底是誰?為了什麼而活?我已經找不到能自問的問題了。自問就是我的本性,我的骨肉,就是我這個人。
  
如今,我已經拋開一切。隨時都能放下。以後怎麼樣都沒關係。我不曉得未來將會如何。司湯達老師!五十年後,應該會有人了解、閱讀我的作品。您在說笑吧?您自己相信這件事嗎?有人閱讀自己的作品,是怎麼一回事呢?人都死了,五十年後才有人讀,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是幻象、是空想。
  
人生苦短,藝術悠長,這是人世的定理。對藝術家來說,藝術的長度應該等於人生的長度吧?藝術家只有這段人生。藝術是活著的同義詞。一旦我死去,我就劃上句點。我不清楚藝術會不會留下來。再怎麼說,這都是一件令人不舒服的事。即使我死去,我的名字依然會留下來,被別人寫成傳記,用來賺稿費、養老婆,或是拿去喝酒,唉,我好難過,我根本抽不到任何版稅。我從沒期待過自己的藝術會流傳後世,或是自己死後還有讀者閱讀我的作品。
  
我已經拋開一切。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這麼做。我不會找藉口。因為是我自己選擇這麼做。我不了解我自己,所以我要這麼做。還有,唉,沒有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會寫作,因為這就是我。我寫作不是為了追尋自己。我曾經想寫一些編輯喜歡的趣味小說。有一陣子,我也打算勇往直前,不管寫什麼都好,只要寫就對了。每個時期都有各種荒唐的念頭。然而,思考與寫作是兩回事。寫作本身就是我的生活。司湯達老師曾說:「我熱愛閱讀與寫作。」我則是「熱愛寫作」,閱讀與思考都是寫作的一環。有時候,我不期待自己的愛能改變什麼。我只確定我真的熱愛寫作。總之,我只能不斷寫作。(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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