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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藤周作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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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還記得向母親撒過謊話。

現在想來,我的謊言是出自對母親的情結(complex)。被丈夫拋棄的痛楚,除了藉信仰得到慰藉之外,別無他法的母親,把曾為了尋找一個小提琴音符的熱誠,轉移到對神的真誠;現在我已能夠瞭解那種執著的心情,可是,當時的我,卻感到透不過氣來。她越要求我信奉和她相同的信仰,我就更像溺水的少年,為了抵抗水壓而更加努力掙扎。

同學中有個叫田村的,是西宮煙花巷的兒子。肚子老是纏著髒兮兮的繃帶,經常請假;或許從那時起就患了肺結核,我接近被好學生瞧不起的他,的確是出自對母親嚴厲管教的反抗心情。

田村第一次教我抽菸時,我感覺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在學校的射箭場後面,田村邊注意著周遭的動靜,邊從制服的口袋裡,偷偷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菸。

「先用力吸,等受不了時,再噴出來!」

我咳嗽了,菸味刺激鼻子和喉嚨,很難受。那一瞬間眼前又浮現母親的容顏,那是在微暗中從被窩起來,捏著念珠祈禱的臉。為了驅走那張臉,我更用力吸起菸來。

從學校的回家途中溜去看電影,也是跟田村學的。跟在田村的後面,躲躲閃閃地進入在西宮阪神火車站附近的二番館。館內黑漆漆的,也不知從哪裡飄來廁所的臭味。在小孩的哭聲、老人的咳嗽聲中,聽得到放映機旋轉的單調音律。我腦子裡只盡想著母親現在在做什麼呢?「我們回去吧!」

催了田村好幾次,他生氣了。

「囉哩八嗦的傢伙,要回去,你自個兒回去好了!」

走出電影院,載滿下班人潮的阪神電車,從我們面前經過。

「怕老媽怕成那樣子!」田村嘲笑似地聳聳肩。「編個故事不就得了!」

和他分開後,我卻還編不出謊話來。

「因為學校補課,還有,考試的日期也近了。」

我屏住氣息,一口氣說出來,看到母親相信的樣子,我心裡一陣疼痛,但同時也有一種滿足感。

說老實話,我根本沒有真正的信仰,母親要我上教會,我只是交叉著手,裝出祈禱的樣子,心裡卻想些別的事情,想到後來和田村一起去看電影,裡面出現的種種鏡頭;有一次眼前甚至浮現出某日田村偷偷讓我看的春宮照片。禮拜堂內,信徒們一會兒跪下、一會兒起立,跟著主持彌撒的神父祈禱。我試著不去胡思亂想,它卻嘲諷似地拚命在我眼前晃漾。我不知道母親為何會相信這樣的東西,感覺上,神父的話、《聖經》的故事和十字架,都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就像是沒有真實感的往事。我懷疑一到星期日,大家聚集到這裡來,一邊咳嗽一邊斥責孩子,雙手合掌時的心情,有時,我對那樣的自己感到懊惱,也覺得對不起母親;我祈禱要是真有神存在,希望也能賜給我那樣的信仰精神,可是,這祈禱並沒有改變我的心情。

最後,我停止了每天早上的彌撒,我的藉口是要準備考試。從那時起,總會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聽患有心臟病的母親,即使在冬天的清晨,也一個人出門上教會的腳步聲。不久之後,連一星期非去一次不可的週日彌撒也開溜了!母親後腳一踏出家門,我就跑到西宮購物人潮聚集的鬧區閒逛,看電影院的廣告招牌消磨時間。

從那時候起,母親經常感到呼吸困難。走在路上,有時會用一隻手按著胸部,蹙著眉站立不動,我根本沒把它當一回事,對十六歲的少年而言,想像不出死亡的恐怖,而且發作只是暫時性的,五分鐘過後,又恢復正常,因此認為不是什麼大病;事實上,那是長期的痛苦與疲勞,使她的心臟變得衰弱。儘管如此,母親仍舊每天早晨五點起床,拖著沉重的步伐,在毫無人跡的路上,走到電車站,教會在搭上電車的第二站。

一個星期六,我抗拒不了誘惑,在上學途中下車,溜到鬧區。把書包寄放在那時和田村常去的咖啡屋。到電影開演為止,還有段相當長的時間,口袋裡有一張一圓的鈔票,那是幾天前從母親的錢包裡拿的。我養成了有時自己開母親錢包的習慣。看電影直至黃昏,然後若無其事地踏上歸途。

打開玄關,沒想到母親就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直盯著我看,突然,她的臉慢慢扭曲,在那扭曲的臉頰上眼淚緩緩地掉下,我知道從學校來的電話,把一切都洩露出去了。那一晚,母親在鄰室一直啜泣到深夜,我用手指塞住耳朵,盡量不去聽那聲音,可是,母親的哭泣聲仍然傳到鼓膜來,我並不後悔,反而想著怎麼收拾這場面才好。

請人帶我到村公所觀賞出土物時,窗外已開始泛白,抬頭仰望天空,雨似乎已停了。

「到學校那邊去,或許可以看到東西吧!」於是他又急忙把婚戒硬套回去。

埃拉聽得見老麥在電話另一頭的嘆息和盤算。聽得見餐櫃的門被大聲關上。聽得見皺巴巴的冰箱磁條被拉開,也聽得見冰箱門被飛快地嘶一聲甩上。埃拉知道,老麥和凱特也有一本難念的經 ── 就像俗話說的那樣 ── 但他們的婚姻畢竟還是撐了過來。「我真想跟凱特離婚,」老麥有次曾向埃拉吐露心聲,「但她一定會殺了我。」「我說兄弟,」老麥說:「星期天要不要來我家吃四旬飯?我有些朋友會來,而且……緣分這種事很難說。」

「什麼很難說?」埃拉問。

「我是說 ── 緣分這種事很難說。」

「什麼是四旬飯?」

「是為了四旬節齋期準備的晚餐,我們自己發明的。我們其實沒那麼喜歡『油膩的星期二嘉年華』(註:四旬節齋期前的星期二舉辦的嘉年華慶典,人們恣意飲食狂歡,為齋期預做準備。),現在全世界都愛搞這套,太不莊重了。」

「所以你們真的要齋戒四旬啊!我可沒辦法守齋這麼長時間。我當然知道這對猶太人的信仰意義非凡,但我們通常不用膳食作為紀念。我們通常就是一直惋惜嘆氣而已……」

「其實這不過就像復活節前,紀念和平王子的晚餐。(註:和平王子[Prince of Peace]:即耶穌基督。語出《舊約.依撒意亞》第九章。)」老麥緩緩地說。

在這個沒有天敵,健忘,而且容忍度超強的小社區裡,到處都是奇怪的人事物。「什麼和平王子?所以不是出身明尼阿波里斯的那個『王子』喔……」(註:指美國流行歌手「王子」,出身明尼阿波里斯。)

「你得為了四旬節齋期放棄一些事。去年我們放棄了信仰和理智,今年我們要放棄內心民主的聲音,還有希望。」其實埃拉早就見過老麥的「非猶太裔」朋友們。老麥是個低調又凡事忍耐的人,老愛自貶身價,這已經成為他的性格缺陷。他自稱是「天主教徒裡的少數民族」,甚至曾抱怨自己小時候一定是長得不夠可愛,所以沒有修士願意猥褻他。「他們只願意隨便跟我握個手。」老麥說。可老麥的朋友就不是這德性了,他們是那種看起來很緊繃,在理智上非常認真的新教徒。他們開著亮得刺眼的新車,只要跟他們隨口聊個五分鐘,就會發現他們嘴裡至少說出兩次「嗯……嚴格來說,在……的架構下」。「凱特請來的朋友裡有個女的也離了婚,」老麥說:「我不是要亂點鴛鴦譜,我真的超恨那套。我只是覺得這是復活節期的開始,你就來吃點東西吧。而且……說真的,我們還滿希望有個猶太人來捧場。」老麥開心地笑了。

「好啦,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演這一齣吧。」埃拉說。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腫脹的無名指。「我會去的,而且我會跟你說我怎麼搞定婚戒。」

在房仲的話術裡,埃拉的新房子是位於「毗鄰以總統姓氏為名的大馬路,擁有寬廣人行步道的宜人街坊」,但這麼說根本言過其實。實際上這街坊的馬路是以飛釣術語命名(比方「石蠶飛鉤路」、「韓崔克森蜉蝣街」、「金絲兔耳魚鉤路」),屋裡的排水孔吃水緩慢,暖氣管線漏風,水管不通,沉積的灰塵厚到可以當留言板練習寫惡毒的話。瑪麗蓮幫水手們吹簫。埃拉按照保全的建議,把屋裡最容易灌進冷風的那扇窗戶,用萬能膠帶貼上塑膠布封死,但當冷風如巨浪襲來的時候,那塑膠布波動的幅度簡直就像船帆。風大時其實還挺嚇人的。「這房子搞不好會被吹走。」老麥環顧四周後說。

「沒那麼誇張,」埃拉說:「但真的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其實還滿妙的。」

三月裡,前院的泥土變得濕軟,花圃裡滿是臭椿的細枝和偃麥草,看來有那麼點綠意。到了六月,多虧過去恐怖主義發明來攻擊敵人心臟地帶的化學武器,埃拉的除草戰爭大獲全勝。「看我運籌帷幄,大開殺戒吧!」埃拉對著鄰居大喊。至於老麥跟凱特的房子就不是這番光景了。房子的外觀線條完美,家飾的設計雖然繁瑣,卻不致有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屋裡的氣味也是。埃拉心想,住在這種古屋保護計畫裡的房子就是這樣,而且還能享有扣稅額度。這對他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簡直就像雜誌裡剪下來的照片,出處是某篇〈如何在臨終時誦念咒語召喚兒時回憶〉的專文。說得更具體點,根本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貼在窗格外看到的那一幕。屋外,屋簷底部的結構規矩方正,草地上散布著鐘鈴似的番紅花,還有葡萄糖果似的西伯利亞紫羅蘭。屋內,熱騰騰的食物香氣都快要讓埃拉熱淚盈眶了。站在旁邊名叫中村的村長助理擔心地問。他的表情有如在說這裡什麼都沒有是他自己的責任似的。村公所和小學裡有的東西,都不是我想看的隱匿天主教徒的遺物,只不過是小學老師們挖掘出來的上代的土器破片罷了。

「譬如他們的念珠或十字架等,都沒有嗎?」

中村惶恐地搖搖頭。

「隱匿的天主教徒喜歡隱密,因此除了直接去找他們之外,別無他法。那一票人都是些乖僻的傢伙!」

和次郎一樣,我從中村的話裡也聽得出他對隱匿的天主教徒,有種輕蔑的心態。

去打聽天氣狀況的次郎回來了。

「已經恢復正常了,明天沒有問題嗎?這樣的話,我們現在去岩島瀏覽一下好嗎?」他慫恿我,因為在這之前,即在「切支丹」墳墓那兒時,我就曾請他想辦法帶我去岩島。

助理馬上打電話給漁業公會;這種時候村公所就很方便了,公會很快就派出一艘裝有馬達的小船。

向中村借了雨衣,連同次郎三個人趕到港口,有一位漁師準備好船,在被雨淋濕的木板上,鋪上草蓆讓我坐,腳下污水淤積,水中漂著一條死了的銀色小魚。

馬達發出聲響,船向波濤洶湧的海上出發,漸漸激烈地搖晃起來,浪頭高揚時,有種輕微的快感,可是海浪翻落,胃好像突然被束緊。

「岩島是很好的釣魚場哦!我們經常在假日去,您是否也釣魚呢?」

我搖搖頭,助理就趕忙向沮喪著臉的次郎和漁師吹噓曾釣到大黑鯛的得意事。

雨衣全給水花打濕了,海風很冷,從剛剛開始,我一直緊閉著嘴巴。是啊,剛剛還是鉛色的海面,到了這裡卻變成黑色,似乎很冷。我想起四世紀之前,被綁成珠串的信徒在這裡被拋入海中,自己要是生在那個時代,也沒有信心一定能忍受得了那樣的刑罰。我突然憶起母親;在西宮的鬧區遊蕩,向母親撒謊時的自己,又在心中甦醒過來。

岩島逐漸近了,果如其名,到處都是岩石的小島,山頂上有少許的灌木。問了助理,才知道這裡除了郵政部的職員偶爾會來巡視一下之外,只能當村民的釣魚場。

約有十隻烏鴉,在頭頂上盤旋,發出沙啞的叫聲,撕開了灰濛濛的雨空,荒涼的景象,令人覺得不舒暢。可以清楚地看到岩石的裂痕和凹凸怪狀,波浪撞擊岩石發出激烈的聲音,揚起白色的浪花。我問信徒們被推下海的斷崖在哪裡,助理和次郎都不知道。或許不是固定的一個地方,而是從各個地方推下去的吧!

「好恐怖的事!」

「現在無論如何想像不出。」

我從剛剛一直思考的事,在同樣是天主教徒的助理和次郎的意識上,似乎並未浮現過。

「這個洞穴有很多蝙蝠,只要一接近,就可聽到吱吱的叫聲。」

「真是奇妙!牠們飛得那麼快,就是不會碰在一起,身上好像有雷達之類的東西。」

「我們是否繞一圈之後回去呢?」

白色的波浪凶暴地侵蝕著島的裡側,雲散雨停,島上小山的山腹逐漸清晰可辨。

「隱匿的天主教部落就在那一帶。」

助理指著那座山的方向,和昨夜神父指的方向一致。

「現在和他們也有來往嗎?」

「欸!學校裡的一個工友就是,叫下村,是那部落的人,不過,就是有點討厭,話談不來!」

根據兩人的說法,村裡的天主教信徒不太願意和隱匿的天主教徒來往或結婚,與其說是由於宗教的不同,不如說是心理上的對立所產生的。隱匿的天主教徒彼此互相通婚,否則就維持不了自己的信仰,這種習慣使大家把他們當成特殊份子看待,即使現在亦如此。

一半在雲霧覆罩下的那座山之山腹,三百年來隱匿的天主教徒們,跟其他躲藏的部落一樣,決定「挑水」、「輸送」、「聯絡」等工作人員,對外絕不洩露他們的組織祕密,一直遵守著他們信仰;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兒子,一代一代地傳下「祈禱」,在黑暗的倉庫中,奉祀著他們的信仰。我用看某種荒涼景象的心情,在山腹中尋找那孤立的部落;當然,從這個位置是看不到的。

「對那些乖僻的傢伙,您怎麼會感興趣呢?」

助理覺得很奇怪地問我,我隨便敷衍過去。他一進屋,先沒管凱特,連外套也沒脫就直接衝過去緊緊抱著老麥,在他雙頰狠狠親了兩下。「一定要親一下帥哥才行!」埃拉大喊。

掛好外套之後,埃拉繞進飯廳,用自己帶來的香檳給大夥兒敬酒。總共有八位客人,大部分他還算認識,說真的,認識到這樣也就夠了。對大家來說,其實這種程度剛剛好。不過,這些人還是都舉起了杯子。「敬四旬節一杯!」埃拉大喊:「敬復活節前這些日子!」因為擔心冷場,他接著又喊:「敬即將到來的耶穌復活!希望這次復活的地方離咱們家近一點啊……耶穌基督!」沒多久他就找機會閃進廚房,他覺得自己需要發洩一下,於是對著豬排大吼。接著他又出來瞎攪和,為耶穌被釘上十字架致哀。「這真的不是我們想要的!」他喃喃地說:「呃……也許只有不想要祢被殺那一段吧!我們會不會太入戲啊……祢知道我們大家在春天都瘋瘋癲癲的,但請相信我,祢受難我們大家心裡都很難過。」凱特那個離婚的朋友叫若拉,是小兒科醫師。沒人理會埃拉的冷笑話,只有她捧場又吼又笑。她的臉龐因為大笑而扭曲變形,下頷不自覺地張得老大,然後剪刀似一開一闔地吼叫(埃拉清楚,這症狀是「離婚後歇斯底里」。埃拉問她離婚多久了?「十一年了。」若拉回答),可當若拉靜下來,不齜牙咧嘴的時候,埃拉看得出來,她真是個美人。若拉留著黑色短髮;眼珠是清澈又帶點紅的榛果色,活像橙黃白毫茶;英挺的鷹勾鼻,睡覺說不定會打鼾;睫毛又濃又黑,濃得像牆上櫛比的掛釘,黑得像壁爐旁精鍛的火叉尖端。她的身材穠纖合度,身上有些地方的肌膚光滑,有些地方的肌膚又有細紋,沿著這些細紋轉呀轉,好似千迴百轉繞不出來。「白髮與紅顏,」埃拉悄聲吟誦著,「紅顏與白髮,在同一個舞臺上唱起歌來。」這是埃拉自己寫的打油詩。他一直想搞出一本像樣的打油詩小集,可能取名叫《從金星來的女人.從陰莖來的男人》(註:兩性關係暢銷書《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的諧擬。),要不然就是《足球老爹:音樂劇》(註:足球老爹──足球媽媽的諧擬。「足球媽媽」一詞在上世紀九○年代中期成為常見的選舉詞彙,專指熱衷於開車接送孩子接受專業足球訓練,望子成龍的北美中產階級母親。)。埃拉跟大夥兒一樣,當某人散發的魅力沒有電到他的時候,他可以輕易分辨這樣的魅力有多麼不切實際。可是一旦埃拉被電到,這個人對他來說,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好。就這樣,若拉的一顰一笑,伴隨著她的美,讓埃拉有點無法自拔了。而且竟有種不可理喻的……感激。

沒多久,埃拉就挑了張明信片寄給若拉。圖案是開著車的新婚小倆口,保險桿後拖著午餐肉空罐頭。埃拉只在上面寫了一句話:「親愛的若拉:很高興在老麥家認識妳。」然後附上電話號碼。他盡量維持簡潔,因為在把妹這件事上,他出過的包可多了。十六歲那年,他在附近的菸具店買了他今生所見最屌的玩意兒給他的初戀女友:一隻以木頭雕刻的比著中指的手。他怯懦地,垂涎這隻手整整一年,因此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何女友不喜歡這隻手。初戀女友先是不屑這隻手,接著是不屑他,這不只讓埃拉覺得氣餒,更讓他覺得是種背叛。於是追求瑪麗蓮的時候他採取截然不同的態度,玩玩欲擒故縱的遊戲,這讓他們的關係像是永無止境的「薩迪.霍金斯日」女追男活動。約會時總是各付各的,這多丟人現眼啊!所以故事裡薩迪的婚姻終究注定失敗。

但這次不一樣。空罐頭明信片上短短的一行字,隨興又有企圖心,這種正確的比例讓他覺得泰然自若。要在中年約會的世界裡如魚得水,埃拉覺得這種難以捉摸的比例是很重要的── 有點像是在潛行盯梢的狗仔跟想逃離惡妻股掌的李伯(註:美國小說家華盛頓.厄文同名短篇小說〈李伯大夢〉的主人公。)中間,找一個座標上的平衡位置。可說穿了,埃拉對於中年約會根本毫無頭緒。實在太久沒約會了,這種事情對埃拉來說就像某種遙遠的外星文明,整顆行星都是模仿人類行為的猿猴。雖已華髮蒼蒼,內心也早就是一片荒蕪焦土,但人性的渣滓仍驅使著他們模仿年輕人,拾起幾十年前曾遺留下的熱情,只要他們還想得起來這東西究竟他媽的掉在哪兒了……

埃拉結婚十五年,有個八歲的女兒貝嘉。這可憐的女孩,在爸媽各自的住所間被當人球傳來傳去,像是執行某種離婚後的儀式,傳送速度之快,已經類似歹徒丟包人質。是一個秋晴的日子,拿著菊花上墳,母親的墳墓在府中市天主教墓地。從學生時代開始,在通往墓地的路上,不知來回幾趟。從前,路的兩側有一大片栗子和橡的雜樹林跟麥田,春天到來時,是很好的散步小道;可是,現在已變成筆直的大馬路,商店櫛比鱗次,連那時孤立墓地前的一間小石屋,如今都改建成兩層樓的建築物了。每次來這裡,往事浮湧心頭。大學畢業的那天也來上墳;到法國留學上船的前一天也來過;生了大病回到日本的第二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這裡來;結婚時、入院時,都不忘回到這裡。現在有時還瞞著妻子來掃墓,因為這裡是我不想對任何人提起的、母親和我談話的地方,內心深處甚且希望即使是親人,也不要常來打擾。穿過小路,墓地正中央有聖母像,四周有一列排列非常整齊的石墓碑,這是屍骨葬在日本的修女墓地,以此為中心,有白色的十字架和石墓,明亮的陽光照耀著,寂靜包圍了所有的墳墓。

母親的墳墓很小,看到那小小的墓石,心裡一陣抽痛。拔除四周的雜草,蟲在我的旁邊飛來飛去,發出拍翅的聲音。除了蟲聲之外,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在墓碑上澆水,跟往常一樣,想起母親去世的那一天,對我來說,那是極為難堪的回憶。母親心臟病發作倒在走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並不在她身旁,那時,我在田村家做著母親若看到一定會傷心的事。

那時田村從自己的抽屜,拿出用報紙包著、像明信片的東西,然後臉上浮現出要偷偷告訴我什麼的那種淺笑。

「這跟一般賣的東西不一樣!」

報紙裡大約有十張照片,可能是洗得不好的關係,邊緣已經轉黃了,照片中男人黑色身體和女人白色身體重疊,女的眉毛皺在一起,似乎很痛苦。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張又一張反覆地看。

「助平,看夠了吧!」

不知哪裡響起電話鈴聲,有人接電話,隨後傳來跑步聲,田村迅速把照片藏在抽屜裡。一個女子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

「趕快回去!你母親病倒了!」

「怎麼了?!」

「怎麼了?」我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抽屜上。「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呢?」

比起母親病倒,對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裡的事,更感到不安,母親知道田村他父親經營妓女戶,所以禁止我去田村家;何況,最近母親因心臟病發作,躺在床上的次數越來越多。不過,每次吃下醫生給的白色藥丸,藥名已忘了,病情又給壓制下來。我在陽光仍很強的內巷,慢吞吞地走回去。野外堆積著寫有「土地出售」的生鏽廢鐵,旁邊有村工,工地裡不知在敲打些什麼,傳出鈍重而有規律的聲音。有個男子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在長滿雜草的空地上停車小便。

已看到家了,跟往常一樣,我房間的窗子半開著,附近的小孩在家門前玩耍,一切和平常一樣,絲毫也沒有出事的感覺。教會的神父站在玄關前面。

「你母親……剛才死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輕輕說出來,那聲音,連我這個懵懂的中學生,也聽得出是壓抑著感情的聲音;那聲音,連我這個無知的中學生,也聽得出其中隱含了諷刺的意味。

附近的鄰居和教會的信徒們,背彎曲坐著,把躺在八帖大房間的母親遺體包圍起來,沒有人理睬我,也沒有人向我打招呼,我知道那些人堅硬的背,都在責備我。

母親的臉白得像牛乳,眉宇之間還透著痛心的樣子,那時我輕浮地想起剛剛那幽暗照片中女人的表情,這時,我才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哭泣。

澆完一桶水,把菊花插進綁在墓碑的花瓶裡,剛才在臉四周飛翔的蟲馬上飛到花上,埋葬著母親的土是武藏野特有的黑土,哪一天,我也會在這裡,跟少年時代一樣,和母親兩個人住在這裡呢?這十五年,埃拉最多也就是跟女同事用再無聊也不過的空話調調情,最後他卻遺憾地發現老婆用假出差真出軌來懲罰他。他收到的離婚請願書,還是瑪麗蓮從汽車旅館寄出的……蒙特梭利教學法裡好像沒這招……每當埃拉觀察離了婚的那群人,他總是佩服他們處理中年危機的方式,充滿勇氣,臉皮夠厚,而且還有存活下去的膽量。但當他看著自己的老婆,那個受人尊敬的護校講師,為自己開創了一段全然成熟發展的中年危機,而且在這段人生裡如巨星般陶醉地演出時,他於是發現,這些自以為是中年危機的受害者,不只自我放縱,還貪婪而且神經錯亂,他詛咒這些傢伙被人用車庫裡隨手可得的機關謀殺,用各種詭異不自然的方法慘死!

他收到若拉寄來的明信片,上面的圖案是梵谷〈在亞爾的臥房〉。若拉的字大而端正,g跟f慣用花體。鐘面郵戳下只有一行字:「很高興在老麥家認識你。」若拉的意思不太明確,埃拉一個字一個字讀著,回想自己寄給她的明信片上寫了什麼。若拉寫的那句話沒有「也」,話裡的「你」甚至沒有特定對象,根本只是原封不動抄了一模一樣的句子寄回來。無論是若拉裝瘋賣傻,還是埃拉對人太過嚴厲,總之這很像兩個瘋子在玩一種叫做「郵政乒乓」的遊戲。埃拉豈止是對人嚴厲,過去瑪麗蓮老說:「你根本是朝著人咆哮!」瑪麗蓮覺得這甚至已經成為埃拉的志業。但現在,每當埃拉在腦海裡勾勒若拉可人的面容,他碩果僅存的那一絲薄弱人性情感,就得以延續。若拉在明信片上留了電話號碼,最後簽了個像蒙面俠蘇洛那樣裝模作樣的Z。他想,其實這樣還滿可愛的。他猜,也許若拉是個可愛的人吧。誰知道。不管了,先睡了再說。

這週末輪到埃拉顧小孩。貝嘉坐在客廳看卡通頻道,她最愛的角色是華納的「嗶嗶鳥」,最愛的系列是《正義聯盟》。女兒的臉常讓埃拉沉醉捨不得移開視線,她粉嫩的臉龐變成卡通投影的螢幕,兩隻眼睛動也不動張得老大,眸子裡反映著卡通人物的身形,像是彈珠裡的立體花樣。他覺得自己不能勝任一個好父親的角色,但他盡力做到最好:深情、智慧、可靠,還有不要每天都訂披薩。不過今晚……他還是認輸打了電話叫披薩外送。上星期貝嘉對他說:「當你跟媽媽還沒離婚的時候,我們晚餐總是吃馬鈴薯泥。現在你們離婚了,我們變成總是吃義大利麵。」

「那妳比較喜歡哪一種?」埃拉問。

「都不喜歡!」貝嘉用大叫總結她對一切事物的不滿。「這兩種我都恨。」

今晚訂的披薩,半張是原味起司,另外半張加了黃辣椒跟墨西哥青辣椒。父女倆把小摺疊桌搬到電視機前放披薩,一起看《正義聯盟》,兩個人伸手各拿各的口味。上半身呈倒三角形的超級英雄們穿著色彩鮮豔的緊身衣,用充滿正義的自信還有雷射槍對抗邪惡陣營。卡通播完之後,貝嘉轉向埃拉。「媽媽說如果她男朋友丹尼爾搬來跟她同居,我就可以養一隻小狗。還有一隻兔子。」

「『還有』一隻兔子?」埃拉問。貝嘉四歲的時候,剛理解數字還有時間的推移,那時候他們的家庭還完好無缺。她總愛得意洋洋地對朋友炫耀:「我媽咪跟爸比說,等我十八歲的時候就可以養狗了哦!」埃拉不記得以前什麼時候說過養兔子的事,但說不定是因為復活節快到了,所以現在才引發兔子的話題。他知道貝嘉喜歡小動物。有一次小貝嘉洗澡的時候,幻想給她最喜歡的五個人物取名字。結果裡面有四個人物是狗,第五個是她的藍色腳踏車。

「一隻小狗『還有』一隻兔子。」貝嘉又說了一次。埃拉得壓抑腦子裡狗嘴叼著兔頭的血淋淋畫面。

「那……妳喜歡這樣嗎?」埃拉小心翼翼地打探,希望聽聽寶貝女兒對丹尼爾搬來同居的看法。

貝嘉聳了聳肩,繼續嚼著嘴裡的披薩。「隨便啦。」她說。現在每當要說「不客氣」、「您好」、「再見」、「我今年八歲」這幾句的時候,貝嘉都用「隨便啦」取代。「我真的不喜歡他把東西放在我們家裡,他把車亂停在車庫門口,都擋住我們的車了。」

「爛透了。」埃拉說。現在每當要說「我必須盡量維持中立」還有「妳媽是個婊子」的時候,他都用「爛透了」取代。

「我不想要繼父。」貝嘉說。

「那就讓他住在門口臺階上好了。(註:這裡埃拉開的是「繼父」[stepfather]與「臺階」[step]的玩笑。)」埃拉說完,滿嘴瑪芝拉起司的貝嘉咧開嘴咯咯笑了起來。「而且啊,」她說:「我比較喜歡賴瑞。他比較壯。」

「賴瑞是誰?」埃拉這次沒說「爛透了」。

「他是另一個『靚仔』。」貝嘉說。她有時候會用「靚女」稱呼她媽。「好吧,妳媽是個『靚女』。」埃拉猜,應該是吧。

「爛透了。」埃拉現在才說:「簡直爛到爆。」

埃拉不希望若拉以為他的明信片只是一時興起,所以四天後撥了電話過去。他告訴自己要有自信。「是若拉嗎?我是埃拉。」然後裝腔作勢停頓一下,略帶自戀地等待若拉的回應。畢竟除了這些,他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埃拉?」

「是的。埃拉.米金斯。」

「不好意思,」若拉說:「我不認識你。」

埃拉緊緊握著電話,低頭看了看自己,卻赫然發現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好像,就這樣從脖子以下全部消失。「我們上星期天一起在老麥跟凱特家吃飯,記得嗎?」他的聲音有點顫抖,感覺像是其實他曾經成功釣若拉出去約會,而且還帶了強姦藥丸害她昏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

「埃拉?哦哦哦!埃── 拉 ── 就是那位猶太人,對吧!」

「沒錯,就是我。猶太人。」究竟該不該把電話掛掉呢?埃拉覺得他快沒臺詞了。但他必須繼續下去。跟你對戲的可是個演技高超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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