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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醫,迎風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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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二〇一一年早春

米開朗基羅・行一郎・恩敦古的獨白

雪正下著,夾雜著雨。敲擊著透明塑膠傘的雨滴在我拿著傘的右手指尖發出聲響。

俯瞰海面,深灰色雲霧瀰漫,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左後方緩緩流入大海的舊北上川也同樣朦朧,只能勉強能認出橫跨河口的日和大橋。但更靠左後方應該看得到的牡鹿半島則完全看不見。

我因為寒冷而微微發抖,指尖近乎麻痺,呆呆地聽著雨聲。

「Doctari Japonais……」

我吐出的氣息在自己的胸口附近飄散,白色煙霧往四周擴散開來。

「終於,」才一開口,淚水就猛然湧現,我拼命忍住。

「航一郎,我終於來到你的國家了。」

我總算在心裡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

「偏偏……是在這種悲傷的時刻……。」

從日和山神社的院內往下看,整個城市什麼都沒有。

不只是這座城市,那場大地震和大海嘯似乎讓這個國家意想不到地失去龐大而重要的東西。

瓦礫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彷彿像是一塊白布覆蓋掩埋了悲慘的事物。

即使是經歷過空襲的我,也不曾見過如此慘烈的光景,彷彿連體溫都完全被奪走一樣。

和歌子。親愛的母親。

在東北,像這樣的城市多到數不盡。不只是東北,東京、長野和靜岡也都有災情,有一半的日本都變了樣。

和歌子。

航一郎的故鄉現在正瀕臨死亡,我很難忍住不讓眼淚落下。

日和山神社處在略為高起的平地上。

日本的神明對我來說太難,搞不太懂,總之聽說正式的名字是「鹿島御兒神社」,祭祀著很久以前為天皇家的祖先而戰的神明和其子嗣。

據說,某天湧入許多人來到它的院內避難,大水迅速逼近,神社範圍內卻安然無事。從那之後,每天都有大批人潮前來這裡,並眺望著自己所失去的事物,以及寶貴的故鄉面目全非的模樣,在心裡衡量著倖存的幸與不幸,含淚嘆息。

許多前來造訪這座城市的人,也會先爬上這塊高地,從眺望城市開始。

再等一小段時間就是櫻花的季節了,聽說這裡也是有名的櫻花勝地。

我期待能夠看到讓航一郎和和歌子感到自豪的日本櫻花。

是否會像沿著洛基喬基奧那條街道綻放閃耀的藍花楹,那不停落下的淡紫色花雨一樣?或是更漂亮呢?

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櫻花還會綻放嗎?我很辛苦才來到這裡,雖然有出國時你們為我準備的紅十字會醫院推薦信,但只有那個根本就毫無意義,如果我不會日文──雖然也不是說得多好──說不定光是要抵達這個城市就很難了。

東京也有災情,人們還處在驚惶的情緒裡,直通東北的道路多處中斷,也幾乎沒有可以前往的交通方式。東北循環系統醫院的村上醫生為了我直接向外交部請求核發緊急簽證,但我連他都無法立即聯絡上(在災區,不要說電話,連基礎設施也幾乎被破壞殆盡),我束手無策。在親切的東京政府機關人員幫忙下,我混在志工團體中,先到新潟後再進入仙台。多虧其他志工接手幫忙,最後我花了三天從東京抵達石卷的紅十字會醫院。

來到這個城市之後,我今天第一次放了半天假,就來這個地方看看。

這裡已經有數十個明顯是從其他城市前來的志工,不理會惡劣的天氣各自聊天,望著看不見的海。

院內角落有間綠色的咖啡廳。這裡雖然沒有遭到海嘯破壞,但電力還沒有恢復。即使如此店內還是有營業,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因為有點餓了,心想或許有東西吃便走進店裡。一走進去,店裡瀰漫一股奇妙的緊張感,讓我忍不住想笑。

黑皮膚的高大外國人突然走進來,這個國家的每個人應該都會同樣感到訝異吧,或者說不定會以為是從美國來的軍隊。恐怕世界上所有人突然遇到外國人都會很緊張。

我也還記得那件事。我還記得在洛基喬基奧的醫院第一次遇見日本人時緊張得不得了。之後航一郎和和歌子曾笑我,說那時的我眼神很冷漠,可是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是敵是友,且那時的我滿身是刺,片刻也無法卸下心防。但是慢慢地,我愈來愈能了解,你們「至少不是敵人」。

在日本人之中,尤其是航一郎散發著一股特別的氣息。

他做事特別努力,走路快得像陣風、總是滿臉笑容,雖然聽不懂他說的話,但至少也漸漸感受到他跟我同一陣線。

但當時的我腦袋不太正常,發現他真正的好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還有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會立即擁抱對吧?真是懷念。

「你啊。」這是他的口頭禪。

所以我學會的第一句日文是「你啊」。但之後你曾告誡我那是不好的用詞對吧?所以我馬上就改口用「您」或「你」,但直到現在,航一郎用燦爛的笑容說著「你啊」的開朗嗓音,仍然是我心中的珍寶。從孩童時期開始,你和航一郎就會教我可以應付日常生活的英文和日文,現在都成為我寶貴的財產,或者應該說,我說日文似乎會讓日本人大吃一驚。

走進咖啡廳一坐下來,就有十八歲左右──說是十八歲,但在我眼中日本人看起來都很年輕,看不出真正的年紀──的可愛女生送茶過來,我便和她聊了幾句。

她說雖然沒有電,但有儲備的瓦斯罐和爐具,可以用儲備食材炊煮。

「我來自肯亞,職業是醫師。」一說明完,咖啡廳的老闆娘不知為何相當激動,請我吃名叫三色糰子的名產。而且不管我說什麼,她都說:「因為是剛烤好的,就請你吃。」不肯收我的錢。

我在咖啡廳裡,一個人慢慢吃著三色糰子。圖爾卡納也有類似麻糬糰的食物,但日本的糰子味道高雅得多,也比較甜,帶有淡淡鹹味,散發奢侈的風味。

這樣說可能有點誇張,但我感覺這好像是來日本第一次吃到東西。不是因為有人請客而感到親切,而是因為日本人……這座城市的人都很親切。更正確的說法是大家為了跨越這次的苦難,相互依靠,以彼此的體溫取暖。

對了,我之所以下定決心要來日本是因為那些種子。圖爾卡納的老婆婆給我的玉米種子我還很珍惜地帶在身邊。要從國外帶植物的種子進日本說不定其實是不行的,但這件事我也沒有特別去注意。

如果有一天在日本遇到合適的人,我打算跟他說這些種子的事。

走出咖啡廳,在能夠俯視大海的高台扶手附近,年幼的孩子們發現了我便朝我靠過來。不管是哪個國家,孩子們總是充滿好奇,或許是因為很少看到像我這樣的人吧。

即使遭遇這次嚴重的震災,大人們仍努力讓孩子能夠正常生活,竭盡所能保護孩子們。我多少感受到這個國家的人們想要儘早恢復日常生活的心理準備。

孩子們看到高大又黑皮膚的人卻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是帶頭的成年女性一臉困擾地看著我,而同行的男性則用英文單字向我攀談。

「你從哪裡來?」

「肯亞。有聽過嗎?我來自非洲的肯亞。」

我一用日文回答,他就瞬間停止呼吸,似乎嚇了一跳,接著馬上開心地笑了起來。

「呦,你的日文很好呢。是從肯亞來的啊?」

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位男性回頭朝著孩子們蹲了下來,向他們說明。

「非洲在很遠的西邊,有很多國家,肯亞是靠近正中央的國家喲,有很多馬拉松選手。」接著他回頭看我,說:「這些孩子是附近避難所的孩子們,我是來自大阪的保育志工。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呢?」他這麼問。

「我是醫師。」

這樣回答之後,那位男性瞬間露出比之前更加欣喜的表情。

「小朋友,這個人是醫生!好像是來幫助日本的!」

孩子們聽了便哇哇地嘻鬧了起來。

和歌子。

我能夠幫助日本嗎?

「你好。」

我在孩子們圍成的圓圈中蹲下,像航一郎經常做的一樣,盡可能慎重地說:

「你好。」

「你好。」

孩子們一起站起來行禮。日本人連小孩子都很守秩序、很有禮貌。

航一郎,你所自傲的事是真的。

看著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眼睛,有熱熱的東西從我的雙眼不停地滾滾流瀉出來。

我一方面也覺得不好意思,便一個人跑向扶手。接著我朝大海的方向,像航一郎常做的一樣,突然大喊:「加油!」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對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孩子們也睜大了眼睛,但很快便地哄然大笑。明明是我自己做的事,我卻感到更加不好意思。

「加油」是我相當懷念且珍視的一句話。

這是航一郎最愛說的話。

到了晚上,航一郎有時會朝向暗處這樣大喊,有時也會邊喊邊哭對吧。

之後航一郎告訴我,「加油」這句話不是說給別人聽的,而是「用來激勵自己的話」。但航一郎在自己感到悲傷、後悔,以及迷惘時,總會一個人對著廣闊的夜空大聲叫喊。

我很喜歡這樣的他。

一回過神,遠處有八、九個大人被我的大聲叫喊(或許以為我們是不是吵起來了?)嚇到,用彷彿是看著奇妙生物的表情張嘴盯著我看。

「不好意思。」

我開始覺得有點丟臉,環視一圈後聳了聳肩,向他們慎重道歉。

因外國人突如其來的吼叫而一時受到驚嚇的日本人,或許是因為看到我純白的牙齒和行禮的舉動而感到安心,便一起吐出白色的霧氣笑了起來。

笑容逐漸展開,緊張隨之緩解。

笑容果然是世界共通的加油啊。

「加油!」

我朝向大海又喊了一聲,這次周圍的日本人沒有嚇到。

或者應該說,他們轉而投射出讓我這個奇妙的外國人能感受到溫暖及親切的目光,並慢慢往我身邊聚集。

「加油。」一個年幼的孩子喊道。

「加油。」又有另一個人大喊。

「大家一起說吧。」

我和孩子們手牽手,朝著大海又大喊了一聲:「加油。」

最後從日本各地來此的成年志工,和從未曾發生過的災害中倖存的孩子們的聲音融為一體,成為大浪般的大合唱。我們一次又一次喊出的「加油」,是否有傳到遠方朦朧的海上呢?

和歌子。

日本人都好溫暖。

「Excuse me.」剛剛那位保育員男醫生開口說道。

「可以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我挺起胸膛回答。

「我的名字是米開朗基羅・行一郎・恩敦古,是來自肯亞的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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