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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謎:寺山修司自傳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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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迴藝人的紀錄

小時候,我看過一個「擁有鐵胃的男人」。
他在小學的禮堂,現場表演吞刮鬍刀的刀刃給我們看。
也有一個名為「幫浦人」的怪人,來到村子的空地,還有一對名為「噴火超人」的兄弟。除此之外,像是患有多毛症,羞於見人的「熊女」、長得神似去世家姐的「長頸女妖」,以及一個令人懷念的「巡迴劇團」。他們究竟消失到哪兒去了呢?假如能夠再見到他們,說不定我的孩提時期也悄然隱身其中。
當時,我在年邁叔母的建議下讀聖經,《約伯記》第二十四章中提到:「盜賊黑夜挖窟窿,白日躲藏,並不認識光明。他們看早晨如幽暗,因為他們曉得幽暗的驚駭。」
如今,這一段記憶猶新。
眾多雜耍、怪胎秀的幻影一直「挖鑿」我心中長久以來遺失的「屋牆」,不斷催促我返回孩提時期。
說到巡迴藝人,我想起秋季七草。
不知為何,每當羅列胡枝子、芒草、葛、瞿麥、敗醬、佩蘭、桔梗,我就會想起少年時期看過的市川昇劇團。我看過三次市川昇劇團的戲劇。劇目三次都是《石童丸》。我清楚記得第三次看時,這個改編中古時代宗教故事的鄉下戲劇最精彩的部分,能夠獨自吟誦。
「三天兩夜轉瞬過,無人看似父。母在山麓令人憂,滿心欲歸返,吹拂松樹的風聲,亦似母之聲,聽見山鳥喔喔啼,疑似父之聲,疑似母之聲。」
市川昇劇團在鯡魚捕獲季的空地,有中將湯看板的地方搭戲棚,幾面褪色的旗幟在陰天底下飄揚的樣子,感覺並非雜耍,而是一場華麗的惡夢。當時,我喪父,孤兒寡母,家母為了維持生計,將我託給別人家,前往九州「工作」。住在附近的木工工頭曾經一把揪住我說:「真可憐,你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聽不太懂工頭說的話,但他的言下之意是,我的母親在九州也有個家,那裡還有「另一個我」。我向小學請假,去看市川昇劇團的《石童丸》,演到戲劇的高潮時,我跑進廁所裡大哭。那是尋訪父親,爬上高野山的石童丸,尋父未果而回來一看,唯一的母親過世了……這個場景。
接著,「石童丸哭哭啼啼,三步併兩步,下山來告知母親,豈料猛一看,可憐母親等不及,嗚呼撒手去,化為草葉上露珠,消逝於山野。」這段音律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以七五調寫文章。
如今回想起來,這齣戲劇肯定是將並木宗輔的義太夫節《苅萱桑門筑紫𨏍》摘錄成流行歌曲風格,而非薩摩琵琶風格,但無論是它非日常的台詞說法,或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布景的大道具,對我而言,一切都足以作為惡夢的必備要素。
我特別從別在戲棚前的襤褸旗幟後面的幾張照片中,找出飾演石童丸母親的演員照片,每天去看它。
顯影不清楚、完全泛黃的那張照片,和我的母親一點也不像,有一張白皙的臉,臉上有幾許落寞,令我懷疑她搞不好對我的事瞭如指掌。劇團拆除戲棚,
出發前往下一個巡迴地點那一天,我下定決心,去見那位演員—市川仙水。繞到戲棚後方,再從晾著衣服的地方繞到後台入口處的黑暗中,一名身上只穿衛生褲和肚圍的男子,正在洗臉台洗眼睛。
男子似乎罹患砂眼,眼睛發紅充血,反覆換水,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相同的動作。
我說:
「我想見市川仙水先生。」
於是,男子抖動臉,甩乾水說:
「什麼事?」
我低下頭,小聲地說:
「我只是想見他。」
男子狐疑地仔細打量我的臉,問道:
「我就是市川仙水。」
我大吃一驚,看著男子的臉。
那是一張和石童丸的母親長得一點也不像,布滿雀斑、油光滿面的臉。而且明明個頭矮小,唯獨臉很大,渾身菸味,眼睛發紅,不管怎麼洗也洗不掉混濁。「我不是女人,你嚇到了吧?」
仙水說道。
「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靠發出女人的聲音吃飯的。」
接著,他從肚圍裡扯出一條骯髒的舊手帕,用力擦拭洗好的臉,高聲大笑。
我想要喊一聲「媽」而來到這個地獄。我後悔了。
從此之後,我再也不看巡迴劇團的戲劇了。
腿毛濃密的旦角

我第一次看到的「旦角」,並非歌舞伎演員。
但是,他的演技精湛,將我的少年時期徹底變成了歌舞伎。
青森市浦町的鐵路旁的一棟兩層樓房屋,住著我的小學同學—竹馬。竹馬和母親相依為命,跟我的處境類似,所以我們兩家時常往來。
竹馬的母親名為松江,附近鄰居稱他為松姐,是公認工作勤奮的人。不過,松姐在夏季的某一天,突然死於平交道意外。
我們從學校放學回來,發現救護車停在竹馬家前面,聚集著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我們十萬火急地衝上二樓一看,已經斷了氣的松姐臉上,蓋著一片白布。
突然間,竹馬放聲哭了出來。但當時,松姐腿毛濃密的腳從蓋在他身上的毛毯露出來,奪走了我的目光。不久之後,發生了令人驚訝的事。護理師掀起蓋在屍體上的一條毛毯,我從紊亂的和服下襬,看見松姐赤裸的下半身,那裡有「松姐不可能會有的東西」。我險些感到頭暈。原來松姐不是母親,而是父親。
但是,為何松姐要喬裝成母親呢?
我事後回想,松姐男扮女裝不是因為他想要變裝,而是一種處世的智慧。為了養育獨生子,扮演母親,持續欺瞞世人,以女人的身分度過十多年的歲月,應該是他對於大東亞戰爭的反彈。
東想西想之際,幻想超越事實,不知不覺間,將我關在迷宮裡,我的少年時期被封鎖在虛構的黑暗之中。而那一年有空襲,青森市付之一炬,一切都在當時畫下句點。
十八歲那一年,我第一次看了真正的歌舞伎。那是歌右衛門主演的《道成寺》;自從歌右衛門從芝翫手中承襲第六代名號之後,第一次演出的《道成寺》,在當時廣受好評。
但是,我在舞台上看到的不是歌右衛門,而是去世的松姐。我覺得所有解謎的關鍵,就潛藏於歌右衛門的《道成寺》之中。
歌右衛門絕非化身為女人。同樣地,松姐也沒有完全變成女人。他並非在扮演女人的同時,不肯喪失自己身為男人的內心,而是正好相反,他在扮演女人的同時,沒有試圖回顧自己徒具形體的男人外在。試圖在舉手投足間,整合想要分離成男和女的兩種精神,這種痛苦支撐著虛構的他們。
歌舞伎中,有一種口訣是小生走路時,一隻腳要像女人的內八,另一隻腳要陽剛味十足地筆直,兼具這種雙性的特質,確實深深吸引著我。
我心想:「松姐又是如何呢?」身為竹馬的實質父親,以及身為竹馬的虛構母親,兩種身分在他心中天人交戰,直接成為支撐一個「家」的原動力。
必須獨自編造劇情時,任誰都會在自己的心中尋求對立和爭吵的對手,人格分裂,不得不「一半陰柔,一半陽剛」。但是如此一來,自己的身體會由各種偶然性所構成,能夠孕育「劇情」。
兼具雙性特質的悲劇是不需要別人。歌右衛門這位知名演員在社會上,不過是一名中年男子。
但是在此同時,無法忘記自己在舞台上,是一個美麗的少女。
於是,中年男子試圖和這個美麗少女連結,嘗試在一個身體內,比任何男女的感情更親密地合而為一。然而,無論怎麼嘗試,兩人的關係分隔兩岸,絕對無法結合。
越無力的人,越想接近神明。無論是古希臘的交換服裝儀式,或者現代有女裝癖的國家公務員,從他們的意識底層,都能看出身為無力者的部分自覺。想要瞭解是想要從部分自覺變成全部自覺的心之所向,轉變成想要接近神明這種慾望的表現。當然,不管是「穿著女人的衣服,迎接妻子的新郎」(科斯島),或者「剃光頭、穿鞋子,穿著男人的衣服,在床上等待新郎的新娘」(斯巴達),都只是在反映結婚前的年輕人的無力與不安。
兼具雙性特質者是結果,而不是方法。
歌舞伎作為賤民的表演而誕生,其「旦角」八成也是這種心願具象化,反映了極為交感巫術性的社會情感。
想要成為雙性人的人們,並非試圖「超越」男人或女人,大部分都像是賭徒一樣,一直「想要瞭解」。
若將旦角的存在,視為想要變成雙性人,歌右衛門的《道成寺》等,應該是個不怎麼好的例子。我反而比較喜歡像是弁天小僧等,身為武士之女出現,有突然變回男人的瞬間的戲劇。我自己也會在天井棧敷的戲劇中,使用相當多種「旦角」,但是其中一定會設置「雙性」分離的場景,我喜歡揭露雙性人戲劇的編劇想法。
那也是因為我忘不了少年時期的竹馬說過的話。
「我說,竹馬。」
我說,「你母親其實是父親唷。」
於是,竹馬極為理所當然地應道:
「那種事情,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大吃一驚,問道:
「那麼,你為什麼假裝不知道?」於是,竹馬微微一笑,答道:
「比起單親,雙親俱在比較好吧。」
馬戲團

我認為:「鏡子潛藏著墜落的誘惑。」
因為若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面鏡子,我就會感到暈眩,彷彿要被吸入它底層的黑暗,往下墜落。那麼,為了避免墜落,該怎麼做?
「使兩面鏡子相對,站在它們之間。
「於是,鏡子會無限地互相映照倒映其中的人,因此人不會墜入任何一面鏡子的底層,懸浮於兩面鏡子之間。」
這是我的新戲劇作品《疫病流行記》中的台詞,一名男子懸浮於兩面鏡子之間,拚命站著的畫面,直接變成馬戲團走鋼索的男人的畫面,縈繞在我腦海中。因為日常現實的馬戲團,以及相對的兩面鏡子,被轉喻成理性和狂熱、手和語言、影子和實體、方位、真品和贋品、記憶和現在。
孩提時期的我,喜歡馬戲團。然而,巡迴馬戲團的帳篷小,我沒有看過空中盪鞦韆。
頂多是走鋼索、馬戲或足技,幾乎和巡迴藝人沒有兩樣。
因此,我是在長大成人之後,才第一次看到空中盪鞦韆。
「來看空中盪鞦韆的人們是……」
帶我去看木下馬戲團的伯父說。
「來看人墜落的。」
那位伯父在神田經營眼鏡行,在戰爭中被霰彈擊中腰部,變成了性功能障礙者。「來看抓住盪鞦韆的男人,在空中接住、拯救跳到半空中的女人這種精彩的表演,是表面上的理由。實際上,是來看男人手滑,女人墜落,慘摔在地上,像青蛙一樣摔成一攤肉泥死掉。」
我出神看著空中盪鞦韆的精彩表演,伯父對我如此「解說」。「所以,你看。空中盪鞦韆的表演者在半空中漂亮地抓住彼此的手,沒有發生意外時,所有觀眾都會拍手,但是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
經營眼鏡行的伯父分別將空中盪鞦韆飛身的女表演者,轉喻為「無依無靠的跳樓女子」、接住她的男表演者轉喻為「有特殊癖好的救濟者」,他對馬戲團的看法十分獨特,但好像直接反映了他的心情,我不由得感到悲傷。當時,伯母瞞著伯父,和租房子的大學生暗通款曲,伯父為此苦惱不已。
伯父在帶我去看馬戲團的那一年秋季,發瘋去世。他以紅色細腰帶上吊,屍體懸吊在半空中,左右晃盪,並非和沒人接住他的空中盪鞦韆毫無關係。我感覺自己在伯父和伯母之間,大幅擺盪。
因為和伯母暗通款曲,「租房子的大學生」其實是我。

經歷了幾個時代
有褐色戰爭

經歷了幾個時代
冬季颳疾風

馬戲團帳篷梁高
梁上有鞦韆
似有若無的鞦韆
盪啊盪啊盪

中原中也將空中盪鞦韆的聲音描寫為「咿呀~、咿唷~、咿呀唷~」。我不曉得「咿呀~、咿唷~、咿呀唷~」究竟是鞦韆的繩索摩擦聲,還是帳篷中的黑暗晃動的聲音。漫漫深夜。中也將空中盪鞦韆寫成降落傘的鄉愁,或許是將同時代人們的心情寄託於空中盪鞦韆的跳躍那一方,但是對我而言,只有「咿呀~、咿唷~、咿呀唷~」這個聲音,以及伯父的畫面重複,它們永遠徘徊在我的腦海中。
空中盪鞦韆一開始被設計時,八成是盪鞦韆表演者想要將他們的信賴化為雜耍。若是完全背離馬戲團的起源、空中盪鞦韆的歷史,擅自解釋,那是在天邊的空中,抓住彼此的手的熱情。如果一方放手,另一方立刻死亡。
然而,盪鞦韆表演者確信,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可能「放手」,這堪稱他們對於信賴的自戀。
大多數的情況下,是女人雙手倏地從一座鞦韆放開,跳至半空中(也是因為體重輕這種馬戲團的物理學)。
而大多數的情況下,是男人用雙手穩穩地接住對方(這也是因為臂力強這種馬戲團的物理學)。名為「捨棄一切跳過來的女人、用手接住她的男人、孤立無援的半空中,以及扯開『沙丁魚的喉嚨』,仰望兩人成功與否的觀眾」的人世間。
這儼然是通俗愛情劇的比喻,布滿手垢的注解。但是,如同讓心愛的女人站在門前,不斷將短劍投向她全身四周的表演,空中盪鞦韆也只是「將信賴化為雜耍」。這是在伯父的引導之下,我想出的馬戲團邏輯。其中,沒有鞦韆的遠近法、走鋼索的(兩面鏡子的)懸浮這種形而上的性質,只會突顯出人與人之間醜陋不堪的愛欲情仇。
「從想到要將信賴化為雜耍時起,表演者當然應該也想到了將背叛化為雜耍。」
我如此心想。
空中盪鞦韆的接住那一方在表演的過程中,會受到多少想要放開手這種誘惑呢?一個女人睜開眼睛,嫣然一笑,全身跳到半空中,越熟悉她的信賴,越會感到厭煩,是日常現實原則中的愛情邏輯。我如今也忘不了十年前左右,在康尼島的一間小餐館,「曾是空中盪鞦韆表演者」,如今在賣棒棒糖,名叫海瑟威的中年男子告訴我的經驗談。
「當時,我在辛辛那提的空中盪鞦韆中,臂力是最強的。我會用一條繩索,將妻子—凱薩琳的身體懸吊在半空中,或者讓她不停旋轉。當然,我是坐在鞦韆上。妻子—凱薩琳十分信賴我,無論任何危險的新點子,她都同意。不用說,我們夫妻的感情非常融洽,沒有任何問題。
「某個觀眾爆滿的週日晚上的表演中,凱薩琳在半空中旋轉一圈,跳了過來,我突然想要縮回接住她的手。沒有特別的理由,我只是如此心想而已。欸,或許應該說是著了魔,我只是那麼想了一下,事後馬上後悔了。
「但是那一天,我在正式表演的過程中,想要接住跳過來的凱薩琳時,感覺自己的手瞬間僵硬。我連忙伸出手時,凱薩琳的手掌在我的手背上打滑,我看見她轉眼間往下墜。我並非故意。我很認真,但是失敗了。我想起正式表演前想要惡作劇一下的心情,後悔得要命。假如完全沒有想到那種事,就能當作單純的意外,更快忘懷,重新振作起來。」
接著,海瑟威用因酒精中毒而混濁發紅的眼睛,望向我說:
「報紙強烈指責我。驚人的是,出現這種標題。
「因嫉妒而瘋狂的丈夫,利用空中盪鞦韆,殺害妻子!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不知所措。我只是看著刊登在報紙上的凱薩琳照片,淚流不止。」
接著,海瑟威揉了揉眼睛。
「如果沒有發生那種事,我就不會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海瑟威正在哭泣。
「原來當時,妻子—凱薩琳除了我之外,還有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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