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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江抽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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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十一 〔五百之經歷〕
聽說五百在十一二歲時,就在內殿奉公。推算年代,應在文政九年或十年,德川家齊五十四五歲的時候。伺候的貴夫人是近衛經凞的養女茂姬。
聽說五百與上房女傭名姉小路者同房,應該是一位上婦。然則,五百的住處當在長局的南一棟中。五百等人一到黃昏,就得巡迴長廊去一個地方關上窗戶。有謠言說走廊上常會出現鬼影。鬼是何物,出來作甚,誰也沒好好見過其真面目,不過有人說,好像穿著男裝,額上生角。而且那個鬼還會向人投小石頭、撒煙灰甚麼的。因此小女傭們都忌憚而互相推諉,不敢走過去。五百年幼但有膽力,也練過武藝,就自願走去關上窗戶。
在陰暗的長廊向前走去,果然看到有甚麼東西突然冒了出來。哎呀,說時遲那時快,五百的臉上已蒙了一層灰塵。五百倏忽間沒看清楚對方的樣子,但覺得只是個少年的惡作劇,所以撲過去加以抓住了。
「對不起,請原諒。」那個鬼扭著身大叫。五百不鬆手,緊緊壓著。不久,其他女傭們都跑過來了。
那個鬼投降了,脫下了鬼面。原來是叫銀之助的公子爺,自幼入贅美作國西北條郡津山城主松平家的年輕人。
這個入贅津山城主松平越後守齊孝次女徒公主的,就是家齊三十四個兒子中排行十四的參河守齊民。
齊民幼名銀之助。文化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生。母親是御八重。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成為將軍夫人的養子,九月十八日入贅津山松平家,十二月三日住進松平邸。是個四歲的小女婿。文政二年正月二十八日新居落成,乃遷移過去。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十一歲元服後,敘從四位上侍從參河守齊民。九年十二月,十三歲,拜少將銜。這位成年後人稱確堂公的人物,曾經親筆為成島柳北的墓碑篆額。如此看來,此人裝鬼而被五百所捉時,已官拜從四位侍從,不過是否已成少將,則不得而知。津山邸雖然為他築了新館,恐怕還是常待在城中內院鬼混,喜歡別人叫他小名銀之助。年齡比五百大兩歲。
五百何時離開內殿雖然不詳,但知她在十五歲時已在藤堂家奉公。五百十五歲相當於天保元年。若是十四歲離開了內殿,應在文政十二年。
五百決定在藤堂家奉公之前,聽說跑了二十多家大名的館邸去試工。其時女傭的所謂試工,大概已變成「非獨君摘臣也,臣亦摘君矣」的情形。五百之如此參訪諸多藩邸內院,似乎並不是因為無人聘僱,而是在到處找尋適合自己的工作環境。
然而在二十餘家試工的過程中,五百覺得合適的卻只有一處。而且正巧是土佐國高知城主松平土佐守豐資之家,即與五百同祖的山內氏後裔。
五百被帶到鍛冶橋內的上邸,與在別家一樣接受了考試。考的不外書法、和歌、音曲之類。試官是一位老女人。有人拿出硯台與色紙來,老女人說:「請在這紙上面寫寫看。」五百寫了自作的和歌,同時也加以朗詠出來。然後唱了一曲常磐津。這些都與別家的試工方式沒甚麼不同。但五百卻注意到,這裡的女傭們都穿著綿布衣服。看到二十四萬二千石大名的內院,生活居然如此質樸,五百立刻愛上了這個地方,決定來此家服務。夫人是松平總介齊政之女。
就在此時,老女人發現五百的衣服上印著三葉柏的家紋。

其三十二 〔五百之經歷〕

山內家問五百,為何把與本家家紋相同的家紋綉在衣服上。
五百回答說,舍下是山內氏,自古以來,就代代穿著帶三葉柏紋的衣服。
老女沈吟了一下說,看來是可用之良材,很想向上建議即行雇用。可是最好請把那個家紋先收起來,暫時停用。家紋有其歷史淵源,隨後不妨提出申訴,或許能夠得到許可也說不定。
五百回到家,就與父親討論暫時隱藏家紋以便受雇的問題。然而父親忠兵衛即刻反對。姓名與家紋,乃是受之於先祖而傳之於子孫的大事,豈可隨便隱匿或更改?如果不隱不改,就不能奉公,那還是不要去的好。
五百婉拒了山內家之聘後,接著去應試的地方是向柳原藤堂家的上邸。例行的考試順利考完了。對方懇求五百肯來應聘,甚至會考慮加以特別重用。至今跑了那麼多家而感到疲憊的五百,於是決定來此家工作。
五百很快就升上了中婦,指定她為老爺的隨侍,同時兼任夫人的祐筆。老爺是伊勢國安濃郡津之城主、三十二萬三千九百五十石的藤堂和泉守高猷。官位是從四位侍從。夫人是藤堂主殿頭高崧之女。
此時五百還只有十五歲,若是尋常女孩子,只能當小女侍童。五百卻一躍而成中婦,的確是破格的擢用。女侍童的工作是準備煎茶、抽菸、洗手水之類,就像今天的小使女。當了中婦,就要在夫人身邊伺候,處理種種雜事。依幕府的慣例,如果當了將軍的隨侍,可說就等於侍妾了。不過在藩主管邸,只是不仕夫人而改仕老爺而已。祐筆就像秘書,負責記日記、寫書信等文書工作。
藤堂家給五百取了新的名字叫插頭。後來決定要嫁給抽齋,成為比良野氏的養女時,就襲用了此名而以同音的翳字登記。五百開始奉公後不久,別人知道她會武藝,就給她一個外號,叫男之助。
藤堂家也與其他的藩邸一樣,中婦可以配到三個房間,使用三個女童。膳食自理。其他藩邸所付年薪都在三十兩上下,藤堂家卻僅付九兩。當時做武家奉公的女孩,多半不是為了獲得高薪;而是像現在女孩上女校一樣,主要是為了勵志修行。五百只想找到教養良好的門第去作事,至於薪水的高低,從一開始就不放在心裡。
修行是使錢之業,取錢之道非修行。像五百寄宿在館邸之內,聽說為了贈送長官禮物、宴請儕輩同仁、整備服飾用品、使用女童僕等費用,父親忠兵衛每年還得支援四百多兩銀子。因此,對於薪俸領三十兩或領九兩,大概也不至於感到甚麼太大的差別。
五百在藤堂家大受信任。所以勤務不滿一年,就在天保二年元日,晉升中婦頭之職。中婦頭的編制只能設一人,通常由二十四五歲的女人擔任。五百卻在十六歲時就當上了。
其三十三 〔五百之經歷〕

五百在藤堂家奉公了十四年之久。於天保十年二十四歲時,為了父親生病而辭掉了工作。將來的夫婿抽齋,當五百在城內本殿服務時,娶尾島氏定為妻;在藤堂家工作時,前後又與比良野氏威能與岡西氏德相繼結了婚。
五百辭去藤堂家之年,即父親忠兵衛去世之年。不過五百辭職的時候,忠兵衛還沒病到必須叫回女兒的程度。辭職的原因是忠兵衛不願女兒出去旅遊。這一年藤堂高猷夫妻決定去參拜伊勢神宮,把五百也列在隨從名單中。於是忠兵衛在高猷離開江戶之前,就讓五百辭職回家了。
五百回到紺屋町的家。當時家裡在父親忠兵衛之外,還有五十歲的父親之妾牧、二十八歲的哥哥榮次郎。二十五歲的姉姉安,四年前辭去安部家,嫁給了橫山町的漆器批發商長尾宗右衛門。宗右衛門是比安只大一歲的丈夫。
忠兵衛的子女都還幼小時,在榮次郎六歲、安三歲、五百二歲那一年,正妻亡故。她是麴町紙商紙問屋山一的女兒,曾有在松平攝津守義建的宅邸裡奉公的經驗。忠兵衛在妻死亡之後,把從享和三年十四歲就來日野屋工作的阿牧,納之為妾。
忠兵衛晚年變得心虛膽怯,衝勁盡失;阿牧也不是能踩在別人身上發號施令的女人。當五百從藤堂家返回家裡時,日野屋正面臨著一個難關。那是有關五百之兄榮次郎的為人問題。
榮次郎先師事抽齋,隨後進入昌平黌。恰好與妹妹安的丈夫宗兵衛同窗。而且在同校諸生中,只有他們兩個是商家之子,其他都是士人階級的子弟。打個比方說,就如同今天非華族而進入學習院一般。
五百在藤堂家勤務期間,榮次郎討厭學校生活,開始進出吉原。對方是山口巴的妓女,名叫阿司。五百辭去工作前二年,榮次郎沉溺已深,居然到了要替阿司贖身的地步。忠兵衛聞知之後,就考慮斷絕父子關係。因為五百從館邸趕來調解,才不了了之。
然而當五百從藤堂家辭職回來時,同樣的問題又重新燃了起來。
榮次郎由於妹妹的調解而免於被逐出家門,只好暫時在家慎獨,不敢潛出大門之外。在這期間,阿司被一個鄉下財主贖走了。榮次郎陷入了憂鬱。忠兵衛一時心軟,還託人把榮次郎帶到吉原去玩樂。這時碰到阿司的小侍女,名濱照,訂於下月開始接客。榮次郎變成了濱照的常客,尋歡作樂,比以前更加頻繁。忠兵衛又說要斷絕父子關係,自己卻病倒了。榮次郎也大為驚慌,暫時不敢再到吉原去。這是五百回來時的狀況。
當此之際,有意扶持日野屋家業之將傾者,不難想像,除了剛放棄工作回來的五百之外,並無他人。姉姉安優柔寡斷,其夫宗右衛門繼承了早世的哥哥的家業,天天紙醉金迷,連自己的家產都忘記如何管理了。

其三十四 〔五百之經歷〕

五百一邊照顧安慰父親忠兵衛,一邊勸戒鼓勵哥哥榮次郎,掌握了風雨飄搖中名叫日野屋的船舵。而且請來忠兵衛異母兄而擔任十人眾的大孫某為證人,保證哥哥免於廢嗣而逐出家門的命運。
忠兵衛於十二月七日去世。日野屋的財產繼承人,曾依忠兵衛之意一度改成五百。但五百立即改回哥哥之名。
五百受過男人一般的教育。在藤堂家因為懂武術而有男之助的外號;反之因為通達文學而也有被稱新少納言的一面。約在同時,狩野棭齋的女兒俊已有少納言之稱,因為五百後出,才有了這樣的稱號。
五百所師事的人,經學有佐藤一齋、書法有生方鼎齋、繪畫有谷文晁、和歌
有前田夏蔭。由於早在十二歲時就出外工作,受教的方式可能是:趁每次請假回家時旁聽講學、以臨摹範本之作懇求是正、以課題所詠之歌呈繳請教。大概只有這些學習的方式而已。
在這幾位師長之中,最老的是文晁,其次是一齋,其次夏蔭,最年輕的是鼎齋。推算他們的年齡,在五百出生的文化十三年,文晁五十四、一齋四十五、夏蔭二十四、鼎齋十八。
如前所述,文晁歿於天保十一年,七十八歲,五百二十五的時候。一齋歿於安政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八十八歲,五百四十四的時候。夏蔭歿於元治元年八月二十六日,七十二歲,五百四十九的時候。鼎齋歿於安政三年正月七日,五十八歲,五百四十一的時候。鼎齋是去訪畫師福田半香在村松町的家拜年時,喝醉了酒,與水戶劍客某人引起口角,而被某人的門人砍死。
五百師事鼎齋之外,也臨摹過近衛予樂院與橘千蔭的字帖。予樂院家熙於元文元年去世,當五百生前八十年。芳宜園千蔭的身分是町奉行與力,稱加藤又左衛門,文化五年歿,當五百生前八年。
五百離開藤堂家後第五年嫁入了澀江氏。這是把從小就熟識的親友變成了丈夫。不過就五百而言,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門婚事,只有到了三月岡西氏德亡故之後,才產生了這種可能性。澀江家是常相往來的家庭,所以從德去世的三月到自己出嫁的十一月之間,五百曾去探望過抽齋。甚麼未婚男女的交際啦自由戀愛結婚之類的問題,當時的人連在夢中也不會夢到。兩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男四十歲、女二十九歲,放棄了經閱多年的友人關係,而遽然進入了夫婦關係。這在當時,兩個頭腦清醒的人如此這般地成為伉儷,可以說絕無僅有。
我不由得想像,五百往訪鰥夫抽齋時的緊張而尷尬的情形。我是想起了保先生告訴我的一樁豐芥子的逸事,不覺莞爾。有一天,五百來看抽齋,兩人正在閒話家常時,豐芥子帶來了一個竹葉包;把包打開了,就請抽齋吃壽司,自己也吃,也要五百非吃不可。五百後來回憶說,從來沒碰到過那樣尷尬的窘況。
其三十五 〔五百之經歷〕

五百在嫁抽齋之前,做了比良野文藏的養女。現任監察官的文藏之子貞固生於文化九年,與五百之兄榮次郎同齡,所以五百變成了貞固的妹妹。然而,五百既然要接其姉威能之位,貞固還是決定稱五百為姉姉。貞固通稱與祖父相同,叫助太郎。
文藏既然要當義父,希望建立情同真正父女的關係,因此在五百于歸澀江氏約三個月前,就把五百叫到家裡來住;放在身自己身邊,讓她做些填裝菸斗、煮茶、斟酒的工作。
助太郎是個喜歡耀武揚威的男人。頭髮編成線鬢,愛穿帶有家紋的黑色絲綢服裝。擁有新娘藍原氏,名可奈。這一對新人的來由是:當可奈仍是藍原右衛門的女兒時,由於助太郎鑽穴隙相窺,兩人分別被父母逐出家門,姑且在陋巷中同居。只不過兩個都是討人喜歡的孩子,不久經過一番求情道歉,果然如願以償,助太郎終於公開把可奈娶進門了。
五百于歸抽齋時,準備極為周全。日野屋的資產雖因哥哥榮次郎的遊蕩而中落,但先父忠兵衛為五百往武家奉公所購置的首飾、衣服、妝奩、用具等;光把這些加在一起,就足以駭人聽聞。據說現在的世人奉公時也有治裝費,不過那是雇主之所賜。反之,當時的武家女傭主要是靠親人的支援。五年之後,當抽齋晉謁將軍時,五百就賣了部分首飾等物,得以救助了丈夫一時之急。又在前此一年,森枳園返回江戶時,五百以其中另一部分相贈,使枳園之妻得以保住了面子。枳園之妻後來只要想穿新裝,每每會來請求五百幫忙。五百曾說阿勝好像以為我藏有用之不盡的財寶似的,而為之感嘆不已。
五百嫁來後,抽齋的家族有主人夫婦、長男恆善、長女純、次男優善,一共五人。但是不久純就出嫁了,成了馬場氏的媳婦。
從弘化二年到嘉永元年,即抽齋四十一歲到四十四歲之間,澀江氏一家值得一提的事情很少。五百所生的孩子有:弘化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生的三女棠、同三年十月十九日生的四男幻香、同四年十月八日生的四女陸。四男生時已死,幻香水子是其法諡。陸就是現在的杵屋勝久師傅。嘉永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長男恆善,二十三歲,奉命每月定期輪班出勤。
在五百的娘家,先父忠兵衛歿後約三年間,榮次郎倒是勤謹慎行,專心於家務。但天保十三年三十一歲時,又開始出入吉原了。對方是從前的濱照,而且忠兵衛終於把濱照贖了出來,娶為妻室。到了弘化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忠兵衛開始隱居,把日野屋的家督過繼給僅二歲的抽齋三女棠,自己則買了金座官吏的名號,自稱廣瀨榮次郎。
娶了五百之姉安的長尾宗右衛門,在繼承了亡兄的家督之後,就終日手不釋杯,漆器行的帳務則任由掌櫃處理,從不關心。性情太過溫和的姉姉也不敢加以勸諫;五百每次來訪,看到這種情形就感到焦急,但也無可奈何。宗右衛門一看到五百,好像碰到了好聽眾,就開始評論《資治通鑑》的人物,喋喋不休,沒完沒了,不許五百回家。如果五百要強行離去,宗右衛門就會叫安所生的阿敬與阿銓兩個女兒,出來挽留阿姨。兩個女孩哭著挽留。這是因為怕阿姨走後家裡會顯得寂寞冷清,又怕父親會變得陰沈慍怒才哭的。就這樣,五百常常無法按時如意回家去。五百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抽齋是榮次郎的同窗,為了妻之姉夫宗右衛門的作為,感到憂心,所以專程到橫山町去勸說。宗右衛門大感懺悔,從此才對家營產業稍稍關心起來。

其三十六 〔枳園復職〕

枳園在大磯行醫,相當順利,生活也寬裕起來,所以常常來江戶訪問。每次來,都會在澀江家住上六七天。枳園的行相絕不像潛回曾經夜奔之地的人。據保先生回憶五百的話說,枳園穿著特等綢緞的衣服,腰插蝦殼飾鞘短刀,提起下襬走路,閃露稍帶淺藍的白犢鼻褌。若是有人知道他是七代團十郎的捧場者,聽說只要喊一聲成田屋,枳園就會停下腳步,扮起擺頭瞪眼的歌舞伎身段來。當時枳園已經是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其實,愛穿特等綢緞一事,也算不上是甚麼大奢侈。保先生說,當時一段的價格是二分一銖或二分二銖,只要想穿,大概不至於穿不起。
枳園來住時,抽齋家有一個女傭名阿祿。阿祿是五百在藤堂家奉公時所使的小侍女;五百嫁給抽齋時就順便把她帶來了。枳園每次來寄宿,就會糾纏這個女孩。終於有一次枳園在追捉阿祿時,不小心碰翻了大燈籠,燈油漫污了房間的草蓆。五百為此還戲作了一首絕交詩送給枳園。當時喜歡調戲阿祿的,不止是只有枳園,豐芥子每次來時,也會打情罵俏,謔浪為歡。好在阿祿不久就由澀江家安排嫁出去了。
枳園見當時纔過二十歲的抽齋長男恆善,太過忠厚老實,好幾次想誘他到吉原去玩。可是恆善不理他。枳園向五百說明了他的用意,想以母親已有默許為由鼓動恆善。但五百知道丈夫認為吉原是罪惡的淵藪,所以拒絕讓恆善到那種地方去。五百為此還與枳園引起了好幾次論爭。
枳園之如此屢屢來訪江戶,並非只為了尋歡作樂。主要是想回故主家恢復舊職;何況又是個恃才務高之人,正在等候適當時機,盼能順利變成幕府直屬的醫官。其策源地就在澀江家。
遽然一看,枳園要回阿部家的古巢好像比較容易,要爭取幕府的新職似乎相當困難。實際上卻正好相反。枳園已以學術馳名於世。尤其精於本草之學,人莫不聞其名。阿部伊勢守正弘不是不知枳園的才學,但對他輕佻的人格特質,心中頗不以為然。多紀一家,特別是茝庭,看法稍有不同,而與抽齋一樣,基本上贊成袒護其短處而善用其長才。
枳園企圖復歸舊職,盡力最大的要算伊澤榛軒、柏軒兄弟了。但抽齋也在私下見過福山藩公務官服部九十郎、財政官小此木伴七、大田、宇川等,又有好幾次請小島成齋等前往說情。然而卻仍無法撫平藩主的反感。於是,伊澤兄弟與抽齋只好求情於茝庭,設法讓枳園先到幕府出勤,然後藉之以說服阿部家。這一招果然奏效,終底於成。
在此期間之末年,即嘉永元年,枳園獲得密令,著即協助躋壽館校刻《千金方》之大業。然後在五月間,阿部正弘終於准許枳園回歸本藩。
其三十七 〔枳園復職、抽齋晉謁將軍〕

阿部家的復職夢如願以償,枳園決定把家人遷回江戶。抽齋就在御玉池的住家附近代為租了房子,付了押金與房租,購置了應急的用具,以備歡迎。枳園所從事的是必須探訪病患之家的職業,因此衣著用品倒還齊備,至於家人則除身上所穿之外,別無所有。五百看著枳園之妻勝的打扮樣子,覺得幾乎可說等於赤身露體。於是五百把髮飾、布襪、木屐等物,湊集起來,送了過去。不過在此時節,還是不免會有缺少的東西,五百就會從儲藏室裡找出些來,讓勝拿回去用。有一天,又送了六塊茶道用的白縐綢巾時,五百說了這樣的話:我五百是多麼親切地加以幫忙,而勝受人幫忙卻多麼恬然不以為意,由此想可以像個中消息。又無論枳園有再多的怪僻惡習,抽齋是多麼看重他的才學,由此也想像得出來。
枳園於嘉永元年十月十六日,奉躋壽館之召,職稱是醫書雕刻所助理。
當時躋壽館從事校刻的是宋槧本《備急千金要方》三十卷三十三冊。在此之前,多紀氏校刻了同是孫思邈的《千金翼方》三十卷十二冊。底本是元成宗大德十一年梅溪書院刊本。隨後入手的就是宋版《千金要方》。這個刊本每卷都有金澤文庫的押印,原本是北條顯時的舊藏,後來由米澤城主上杉彈正大弼齊憲獻給了幕府。細加檢閱,其中雖雜著南宋乾道淳熙中的補刻數葉,大體上保存了北宋的原來面目。多紀氏也有意加以私費刊刻。然而幕府聞知之後,下令改為官方刊行。於是聘了三個助手充當影寫校勘之任:伊勢正弘的家臣伊澤磐安、黑田豐前守直靜的家臣堀川舟庵,加以多紀樂真院的門人森養竹。磐庵就是柏軒;舟庵是見於《經籍訪古志》跋裡的堀川濟。舟庵的主人黑田直靜是上總國久留利的城主,其上邸在下谷廣小路。
這些任命是受若年寄大岡主膳正忠固的指示,由館主多紀安良宣布。有幹事小島春庵、幹事助理勝本理庵、熊谷辨庵列座。安良就是暁湖。
枳園是以多紀門人的身分應召,不知何故。大概當時回歸阿部藩的事只是一種默契,尚未向外公開出來。時枳園四十二歲。
是年八月二十九日,真志屋五郎作逝世,八十歲。抽齋就在此時襲了三世劇神仙之號。
嘉永二年三月七日,抽齋奉命登城。在躑躅廳恭聽老中牧野備前守忠雅所傳的口頭諭旨:年來學業精進,便時將予以接見,云云。同月十五日晉見畢。取得了可在《武鑑》登載姓名的身分。
我所藏嘉永二年的《武鑑》裡,在〈目見醫師〉部分載有澀江道純之名,寓所欄從闕。三年的《武鑑》裡則刻有紺屋町一丁目。這是因為御玉池的居處太過狹窄,才把五百的娘家山內家當作澀江邸申報的。

其三十八 〔晉謁儀式〕

抽齋之晉謁將軍德川嘉慶,世人多認為是一大異數。素來在躋壽館執教的醫師當中,當時已有如建部內匠頭政醇的家臣而為奧醫師的辻元崧庵,蒙受召見之榮的先例。不過對於像早於抽齋行了目見之禮的伊澤榛軒,就有人表示,那是因為藩主阿部正弘是幕府老中,提前加以推薦而促成的看法。與抽齋同日目見的人,還有五年前一起出任講師的町醫坂上玄丈。但由於抽齋比玄丈廣為人知而得此殊遇,人們在讚美之餘,都拿他與三年前目見的松浦壹崎守慮的家臣朝川善庵並稱。善庵於抽齋晉謁前一個月的嘉永二年二月七日去世,六十九歲。生前與抽齋時有往來,而且是澀江家每年開診儀式必到的老人黨之一。善庵,名鼎,字五鼎,親父其實是江戶儒學家片山兼山。兼山歿後,妻原氏再嫁江戶町醫朝川默翁。善翁之姉壽美與兄道昌是拖油瓶,善庵則還在母親胎內。默翁到了又老又病時,介由已出嫁福山氏的壽美,轉告善庵他的真實身世,並勸他恢復本姓。不過善庵感戴默翁撫育之恩,始終不肯聽從。默翁也就不再強其所難。善庵讓次男,名格,繼承了片山氏,可惜早逝。長男正準已離家而冒相田氏,善庵之後乃由次女婿橫山氏麎繼之。
弘前藩並不大鼓勵藩士出仕幕府。抽齋晉謁將軍時,藩中同僚來賀者一人也無。然而當時世間一般人卻對於晉謁一事,即所謂目見,極為敬重。如伊澤榛軒比抽齋較早晉謁時,阿部家的反應就使榛軒自己大吃一驚。榛軒於目見之日自本鄉丸山中邸豋城。目見之後歸來,照常進入通用門時,門衛卻忽然在門側行平伏禮。榛軒以為在迎接甚麼要人,但環顧四週,不見任何其他人影。這才知道是在對自己行禮。接著如常走進中門時,只見在玄關左右也平伏著值班的武士。榛軒又吃了一驚。不久阿部家就把榛軒升到等同監察官的職階。
因為世人有如此重視目見的習慣,所以獲此殊榮的人不得不多籌些費用。津輕家以一年內還清為條件,借給了黃金三兩。抽齋感激主人的好意,至於如何使用這些金子,卻頗茫然。
按照慣例,目見之後要大開盛宴。賓客的數目也有先例可援。但抽齋的住處沒有可以宴請許多客人的大房間,必須另築新屋。五百之兄忠兵衛來出主意,以三十兩的預算開始動工。抽齋自知疏於金錢米穀之事,所以只好聽從商人忠兵衛之言,一概任其經營。但忠兵衛是大少爺出身,慣於一擲千金,不知如何節撙儉用,以致施工未半而所費已達百數十兩。
平生不關心金錢的抽齋也為之頗感困惑,在鉅聲槌響中,臉色越來越蒼白。五百從頭起就擔心著哥哥的調度情形,這時對丈夫說:
「我這麼說,好像越分多嘴。可是在一生只有幾次可賀的喜事當中,實在不忍默默看著您為些金錢小事而如此煩心。關於費用的事就讓我來想辦法吧。」
抽齋睜大了眼睛。「雖然這麼說,要籌措幾百兩金子可不是那麼容易。你是有甚麼把握才那樣講的吧?」
五百嫣然一笑。「是啊。我再痴呆,也不會說沒把握的話。」
其三十九 〔五百之金子籌法、比良野貞固〕

五百叫女傭帶著一封信去一家鄰近的當鋪。就是繼承了市野迷庵之後的那一家。正如松崎慊堂所寫而至今尚未刊刻的文章裡說,迷庵歿於柳原店中。嗣其後者為松太郎光壽,也繼承了三右衛門的名號。迷庵之弟光中在外神田另開了一家。爾後就有內神田的市野屋與外神田的市野屋,對立並存;彼家則世世稱三右衛門,此家則代代號市三郎。五百送信去的市野屋,當時在弁慶橋,早已變成了光壽之子光德的世代。光壽在迷庵歿後僅五年,於天保三年,就讓光德繼承了家業。光德小字德治郎,繼嗣後改稱三右衛門。這時外神田的店主還是迷庵的姪子光長。
過不多久,光德店裡的伙計就來了。五百從衣櫥箱子裡拿出了二百數十件的衣類寢具,表示願以質押貸款。伙計說可依平均一件一兩計價。經五百討價還價的結果,終於借到了整數三百兩。
三百兩是足以支付建築費而有餘的,然而隨著目見而來的酒宴饋贈等的花費實在太大,五百只好委託豐芥子代為賣掉一些貴重的首飾之類,以補其不足。五百的作法似在行其所當行,抽齋知道根本無法插嘴,也樂得置身事外。但心中是不勝感恩戴德的。
抽齋目見之年閏四月十五日,長男恆善二十四歲,開始出仕供職。八月二十八日,五女癸巳生。當時家族有主人四十五歲、妻五百三十四歲、長男恆善二十四歲、次男優善十五歲、四女陸三歲、五女癸巳一歲,總共六人。長女純已嫁馬場氏,三女棠繼承山內氏。次女與志、三男八三郎、四男幻香三人夭折。
嘉永三年,自三月十一日起,抽齋開始從幕府接受十五人扶持。藩祿依舊。八月晦日,嫁給馬場氏的純二十歲去世。此年抽齋是四十六歲。
同年四月二十二日,五百的義父比良野文藏歿。其次子貞固由監察官晉升留守居。按津輕家當時的職制,等於進入了所謂獨禮班。獨禮指在儀式時,可以單獨晉謁藩主。其次是二人組、三人組等。馬衛隊以下則團體敬禮。
當時駐在江戶的列藩留守居,宛然是一個外交使節團,形成了頗具特色的生活圈子。像貞固那樣的,可以說是體現了其光明面的人物。
頭梳線鬢而愛黑色家紋絲綢裝束的貞固,本來不是喜歡讀書的人。但尊重書卷而欲提要鈎玄於其間,在留守居官僚之中亦屬稀有人物。貞固於就任留守居之日,一回到家就致書請抽齋來,正容鄭重道:「今天繼承先父之後,奉命出任留守居之職。自覺要就任此一新職務,非有異於過去的新作風不可。坦白說,所以這才敢勞大駕,盼能面聆教言。記得好像有古人說,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不可以講解一下諸如此類的古語?」
「首先要說一聲恭喜。至於講解經書,想法甚好。當然恭敬不如從命。」抽齋欣然答應了。

其四十 〔比良野貞固〕

抽齋請貞固取出了現有的道春標點本《論語》,翻開卷三,從「子貢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講起。根本不理朱注,皆依古義而縱橫成說。抽齋對恩師迷庵校刻的六朝本,於每頁每行之文字及其配置,不管何時,都能憑空回想出來。
貞固洗耳恭聽。當抽齋說到「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時,貞固的眼睛為之一亮。
講畢之後,貞固暫時瞑目沈思。然後徐徐站起,走到佛壇前面,膜拜祖先牌位。而且用清楚的聲音說:「我發誓從今日起,拚我一命,盡我職責。」貞固的眼裡充滿著淚水。
抽齋當天從比良野家回到家後,告訴五百說:「比良野的的確確是一位優秀的武士。」五百後來還記得,那時抽齋的聲音還有點激動。
貞固就任留守居後,每晨與日出同起。然後先去巡視馬廄,裡面拴著愛馬濱風。有朋友問為甚麼如此關心馬,貞固的回答是馬可以與人共生死。從馬廄回來盥洗後,坐在佛壇前敲木魚誦經。這時候,告誡家人不得有任何傳話;有客人來了,也請就地稍候。誦經畢,結髮後,始進早餐。每餐必定有酒,早餐亦不能省。菜餚雖不挑剔,卻特愛野田平的魚糕,每餐必備。這是奢侈品,一板需要二分二銖。當時鰻魚丼二百文、天婦羅三十三文、泡飯只要十六文。
早餐吃完時,藩邸巳刻的大鼓就會擊響。就是有名的津輕上邸的望樓大鼓。有街談巷議說,江戶町奉行曾下過令不准擊鼓,但津輕家不服,乾脆把上邸遷到隅田川之東。津輕家遷其上抵至神田小川町,是在元祿元年,信政的時代。貞固一聽到大鼓聲,就會上津輕家留守居官署處理公務。然後登上江戶城與諸藩留守居會合。身邊帶著私自雇用的持履童僕之外,另有主家派遣的隨從一人。
留守居有所謂集會日。當日必須從城內前往會場,設在八百善、平清、川長、青柳等餐廳。有時也會在吉原聚會。集會有繁瑣的集會禮節。稱之為禮節未免溢美。譬如筵席的勸酒作法,就像西洋的學生兄弟會。然而能在集會列席的,卻不得不拼命花費應酬。尤其必須嚴守的是新進資深的次序,資深者絕不會為新進而起座:新進必須向資深者行禮致敬。
津輕家的留守居年俸是三百石,另付每月交際費十八兩。比良野原有世祿一百石,所以加補俸祿二百石以足三百之數。根據五百的筆錄,三百石加十人薪俸的澀江,每月平均所得是五兩一分;二百石加八人薪俸的矢島,每月平均是三兩三分。矢島是後來抽齋的二男優善去當養子的家姓。由此觀之,貞固每月收入五兩一分加十八兩,共計應有二十三兩一分。然而貞固每月交際費至少要一百兩。這還是平時的費用。吉原一旦發生火災,貞固在情義上不得不送一百兩給妓樓佐野槌。此外對寵妓阿黛的求索無厭,有時也不得不應付一下。有一年歲暮,貞固私下對五百說:「姉姉,請多多見諒。都要過年了,可是說真的,我連買一件新兜襠布的錢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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