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遺傳

  「你是問,我為什麼會走上刑法學家這條路是嗎?」剛過四十歲的K博士說,「這個嘛......簡單來說,是因為這道疤。」
  K博士指向自己脖子正面的偏左處,那裡有一道約六公分長的傷疤。
  「那是淋巴結核開刀留下的疤痕嗎?」我沒頭沒腦地問道。
  「不是,雖然這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我就直說了吧,曾經有人打算先殺了我再自殺,這是當時留下的疤痕。」
  這出乎意料的答案令我無言以對,只能靜靜地看著他。  
  「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年少輕狂嘛。年輕人好奇心旺盛,偶爾就會闖下大禍,我的這道疤,就是好奇心留下的紀念。

  當初我之所以主動接近那位名叫初花的吉原花魁,也是出自於好奇心。然而隨著接觸愈多,竟超出了好奇心的境界,陷入一種非比尋常的狀態。那不是用『戀愛』二字可以表達的,嗯,勉強算得上是啦。她是個足以用『妖婦』來形容的尤物,那傾國傾城的美貌令我產生了征服她的想法。當時她十九歲,我二十五歲,剛從T大學的文科畢業,用老一輩的話來說,我們倆都正值厄年。

  一開始她對我冷淡至極,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然而命運就是如此不可思議,慢慢的,她對我日久生情,並在一天晚上告訴我自己不為人知的可憐身世。聽完後與其說心生同情,她的故事更引發了我的好奇心,也因而將我倆引入火坑。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應該不難了解我當時的心情。

  她的身世說起來非常簡單,她從小和母親在一間山中小屋相依為命,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臨終前奄奄一息地說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並不是妳的母親,妳媽媽是我女兒,我其實是妳的外婆。妳爸爸在妳還在肚子裡時就遇害身亡,媽媽在妳出生百日後也遭人殺害。』當時她年紀尚小,這個消息有如晴天霹靂。她連忙問外婆凶手是誰,但外婆動了兩三下嘴唇便斷氣了。

  她發誓要找出殺害雙親的凶手報仇雪恨,然而她既不知道自己在哪出生,也不知道自己的本名,自然無從得知凶手是誰。於是,全世界的人都成了她的仇敵。外婆離世後的那幾年,她吃了許多苦,過著有如驚濤駭浪般的生活,心中對世間的怨恨也終於爆發。所以她才會自投苦海,將世間男子玩弄於股掌之上,藉此稍稍滿足自己的報復心,以撫慰父母在天之靈。只能說,她祭奠雙親的方式比較特別。

  聽完她的身世,我決定查出殺害她雙親的凶手。與其說我同情她,倒不如說這個故事激發了我的偵探精神。然而,即便是洞若觀火的名偵探,光憑這點線索也很難找出凶手。我的直覺告訴我,外婆的遺言中肯定藏有破案的關鍵。接下來的幾天,我簡直可用廢寢忘食來形容,不斷默唸『妳爸爸在妳還在肚子裡時就遇害身亡,媽媽在妳出生百日後也遭人殺害』這段話,思考可能隱藏於其中的意義,特別是『百日後』這三個字。

  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出生地,代表婆孫倆因為某些原因而不得不離鄉背井;外婆一直到死前才把父母雙亡的事情告訴她,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內幕;外婆臨終前面對她的追問,卻沒有說出凶手是誰,可想而知是不願回答。將種種因素結合起來後,我有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猜想,並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圖書館,查閱舊刑法條文。

  其中的某個條文讓我確信自己的推測是對的,我已經知道是誰殺了她的父母。因真相實在太過駭人聽聞,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為妙。然而明知如此,我還是壓抑不住想要向她坦白一切的衝動,我想這也是出自年輕人的好奇心吧。我思考了各種告知的方法,卻遲遲想不出好主意,最後我決定先與她見面再說。

  因忙著思考凶手和跑圖書館,我已經將近兩週沒見到她。那天晚上,我出其不意地去找她,她板起臉孔責問道:『你為什麼都不來找我?是不是聽了我的身世就厭棄我了?』我回:『不是的,這段時間我都在調查殺害妳父母的凶手。』她對著我哭喊:『少騙人了!怎麼可能!如果你不要我,我也不要活了!』她的眼淚讓我慌了手腳,不小心說溜嘴:『是真的,我已經查到凶手是誰了。』

  我知道她一定會纏著我問凶手是誰,索性撕下一張記事本的內頁,用鉛筆寫下我查到的刑法條文,拿給她說:「妳看了就明白了。」

  她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然而讀完後,卻若有所思地將紙揉成一團,瞬間換上笑咪咪的表情,並開始取悅我。這出乎意料的反應令我目瞪口呆。

  躺上床後,她突然問我:「不管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都不會丟下我對吧?」同樣的問題問了好幾次。我想,她應該知道是誰殺害自己的雙親了。奇妙的是,一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似乎更愛她了。我拿出真心安慰了她一番,對她說了前所未有的甜蜜情話。見她安心入夢,我也跟著沉沉睡去。

  幾個鐘頭後,我感到脖子傳來一陣劇痛,驚醒後不一會就喪失意識。當我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旁邊還有護士在照顧我。

  經過一番詢問,才知道那天晚上她用剃刀割破我的咽喉,然後握著那張寫著刑法條文的紙條,割頸自殺了。原來她一開始沒看懂條文,等我入睡後才帶著紙條去問青樓老闆,這才得知凶手的真實身分。知道真相後的她非常害怕,認為我一定會嫌棄她的身世而不再愛她,便決定先殺了我,再自己走上絕路。」

  說到這裡,K博士歇了口氣。

  「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了。當時我猜想,她的父親大概是被孕妻,也就是被她的母親殺害的,而她的母親則是喪命於行刑者之手。這段悲慘的『遺傳性命運』,就是促使我成為刑法學家的原因。你看這個......」

  K 博士拉開一旁的桌子抽屜,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這就是她當時握在手上的駭人條文。」
  我急忙接過紙條,只見上面用已經淡掉的鉛筆筆跡寫著——
  「死刑定讞之懷孕婦女得暫緩執行,待分娩百日後方予以行刑。」

犬神

  如果我有愛倫坡(Allan Poe)的文采,接下來我要說的故事,或許就能讓讀者感受到《黑貓》十分之一的樂趣。然而很可惜,我以前只是個普通上班族,雖然喜歡讀偵探小說,但直到二十五歲的今天,都未曾寫過這種風格的文章。如今我在這間昏暗牢房中埋頭寫作,打算在等待死刑的期間,如實記下我犯下殺人重罪的來龍去脈。因故事太過離奇,各位看完後或許會認為我在胡扯,但我寫的句句屬實,絕無加油添醋。即便醫生說我現在可能有精神異常的問題,我還是想記下這個精神狀態當下的真實。

  我的故事其實和《黑貓》的內容大同小異,兩個案件的起源相當類似,只是愛倫坡的重心是黑貓,我的則是狗。有些人看完後,可能會覺得這是一個模仿《黑貓》的創作,但我並不在意,不僅不在意,能和《黑貓》相提並論,對我而言反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快樂。畢竟在文學巨匠的大作面前,我那拙劣的文筆根本不值一提。

  我生於伊予國的偏僻鄉村。相信各位都聽過四國犬神、九州蛇神等傳說吧?我就是在犬神之家出生的孩子。犬神之家有個迷信,那就是只能和犬神之家的成員結婚,若是和普通家庭的人結婚,夫妻兩人都會死於非命,家裡就會斷子絕孫。說來難為情,我的父母其實是比堂兄妹更親的某種近親關係。我是家中獨子,從小就嬌生慣養,讀完鄰鎮的中學後就一直在家無所事事。如果爸媽還在世,我們現在應該還在鄉下收租過活。然而,他們在幾年前的一場流行性感冒中雙雙喪命,之後我便接收了家中的土地,成了當地地主。因我實在厭倦了那陰魂不散的犬神傳說,索性便在去年春天賣掉家裡的所有土地和房產,前往東京追尋自由的空氣。

  我們家有個傳家之寶,那是一幅約一點五公尺長的橫向字畫,上面寫著「金毘羅大神」五個字,題字者不詳,看上去年代久遠,雖然紙張顏色已經泛黃,但字上還帶著墨光,仔細端詳,收筆處還浮現出一股勃勃生氣。爸媽還在世時經常對我耳提面命,無論再怎麼窮困潦倒,也絕不可賣掉這幅字畫,所以我便將這幅字畫帶到了東京。來到東京後,我先暫住在好友位於芝區的家中,不久便在附近租了一間庭院環繞的小房子,自己開伙,玩樂度日。後來我覺得這樣是在虛度人生,便在某家公司找了份工作。我將「金毘羅大神」的字畫掛在客廳,當時的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幅字畫之後竟會讓我身敗名裂。

  開始上班後,我過著風平浪靜的日子,然而好景不常,我很快就與一名咖啡廳的女服務生開始同居,之後各種不幸便接踵而來。在咖啡廳工作的她看起來乖巧溫順,但實際交往後,我發現她無法滿足我的內心,該說是一種幻想破滅的悲哀嗎?然而,我還是對她魂牽夢縈,她也對我鍾情不已。用「鍾情」這個詞或許不夠準確,但至少她對我做的事都非常露骨,比方說,每次我下班回家,她就會貪婪地纏在我的身上,瘋狂地與我××。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沉重。某天,一個讀醫大的朋友揶揄我說:「你的臉看起來××過度了喔!」然後又說:「××過度的人和妓女一樣,通常都非常迷信。」這句無心之語在我的心中降下了一聲響雷,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否有醫學上的根據,但在那之後,一道陰霾逐漸覆蓋住我的內心。「犬神家族的成員若和普通女人結婚,夫妻都會死於非命」——我們家代代相傳的犬神迷信,正一步步佔據我的心頭,而且一天比一天根深蒂固。

  我和她並非法律上的夫妻關係,就算要登記結婚也無從辦起,因為她從未提起自己的出身,既沒有提筆給誰寫過信,也沒有人來找過她,看似無父無母,也沒有手足。就連「露木晴」這個名字,都不確定是不是真名。我曾問過她的年齡,但她不肯說,我也沒有追問下去,因為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從說話方式來看,她並不是四國或九州人,感覺應該是東北姑娘。但這些都無所謂,反正我沒有意思要調查她的出身。

  雖然我們沒有登記結婚,卻是事實上的夫妻關係。犬神家的迷信在我心中揮之不去,至今我仍覺得自己會遇上無妄之災。

  某天下班後,我從芝公園散步回家,一隻白狗突然呲牙咧嘴地衝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住了我的褲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白狗已鬆開嘴跑到遠方,右腳的小腿肚也傳來一陣有如灼燒般的劇痛。

  「狂犬!」老實說,比起狂犬病毒,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犬靈在作祟,對死於非命的恐懼嚇得我全身發抖。愣在原地一陣後,我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從口袋裡拿出手帕包紮傷口,然後跛著腳走回家。

  看到我拉開家中木門,她立刻衝了出來,打算像平常一樣纏在我身上,但她察覺到我的臉色不對勁,又看到我腫脹的小腿,便停下了動作,沒等我開口解釋,就直接蹲下身來,將傷口上的手帕解開,盯著滿是鮮血的傷口瞧。端詳了將近一分鐘後,她突然用右手撫上我的右腿,模仿狗咬人一般含住了我的傷口,然後有如嬰兒吸吮母乳似的,一口接著一口吸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想要縮回小腿,但她使勁令我動彈不得。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再加上剛才的驚嚇,我就這樣放空了一陣,任由她幫我吸血。大約三分鐘後,她一臉享受地吞了下去,然後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齦笑道:「你被狂犬咬了吧?我已經幫你把毒吸出來了,這樣就不用去打針了。」

  那天晚上,她幫我吸了四、五次血。

  但我不放心,隔天還是向公司請假,前往每日傳染病研究所打了狂犬病預防針。她知道這件事後不太開心,但也沒有哭鬧生氣,只是再也沒有幫我吸血,又像以前一樣與我調情、舔拭我的身體。

  即便打了預防針,我的心情還是日漸消沉。會不會狂犬病毒已經蔓延到全身了?會不會那隻狗的病毒特別頑強,打預防針也殺不死呢?我將這些擔憂告訴幫我打針的醫生,他安慰我說:「來我們這裡打預防針的人都沒有出現恐水症。」恐水症!我怎麼就給忘了呢?狂犬病患者會怕水!我有個習慣,每天經過芝園橋時,都會停下腳步盯著橋下的水面看,而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害怕的感覺,看來我並沒有罹患狂犬病。然而,這樣的安心只是一時的,「犬神作祟」、「死於非命」這些想法並沒有從我腦海中消失,反而更加盤根錯節。(待續)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