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的散步】太陽之家的藝術母子
「總有一天,我們要去巴黎」
太郎多年以後常常回憶孩提時代說:對母親加乃子來說,人生最重要的始終是藝術。當年加乃子常向著書桌閱讀、寫稿子,理都不理寶貝兒太郎。有時候,他從後面爬上母親的後背,用力拉她頭髮,就是想要引起母親的注意。但是藝術至上的加乃子就是不領情,反之索性拿出長長的和服腰帶來,把小孩子綁在房間裡的柱子上,好比他是一隻小狗。同樣事情,若發生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恐怕算是兒童虐待,被人報警都大有可能。
再說,加乃子對太郎的「虐待」也不僅是在身體上的,而且是在精神上的。
太郎還沒上學之前,就注意到有個早稻田大學文學系的美男子學生,住在御茶水附近的水道端(因而太郎私下稱他為「水道端」),起先經常來找加乃子談話,後來更搬進岡本家來了。雖說當年日本的中上層階級家庭,常有男大學生寄宿,一邊當主人家的祕書、傭人,一邊上學念書,但是加乃子和「水道端」之間顯然有男女關係,她丈夫一平卻對此視而不見,甚至默認,年紀小小的太郎卻本能地嫌棄「水道端」。
後來,「水道端」也跟加乃子的妹妹沾邊,嚴重地惹上了自尊心超高的加乃子。太郎記得有一天,加乃子和「水道端」在他面前大吵起來。「水道端」把自己曾寫給加乃子的一疊情書從她衣櫃抽屜裡抓了出來,便扔進院子一角的鐵罐中,擦一下火柴要一口氣燒掉。加乃子則發了瘋似地要把那些信件奪回來,但是遭到「水道端」年輕有力的阻止而嚎啕大哭。小小的太郎要安慰傷心的母親,雖然他自己心底受的傷,很可能更大更深。
想起當年,太郎常回憶說:到了黃昏時刻,母親加乃子在家門外放的椅子上坐著把太郎抱上來,看著夕陽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喃喃自語說:總有一天,我們要去法國巴黎,在香榭麗舍大道上坐馬車…… 。
加乃子和「水道端」的情事,是有憑有據的。他叫堀切茂雄,是比當年二十三歲的加乃子小兩歲的福島縣人。堀切把兩個人的關係寫成兩篇小說〈血〉與〈冬〉並發表在《早稻田文學》雜誌上。他不久就患上肋膜炎,二十五歲喪了命。同一年,堀切的導師中村星湖寫了以已故學生為模特兒的小說〈鬍子〉也在《早稻田文學》上登出來。二十二年後,加乃子發表的中篇小說〈然後在五月〉,相信是根據她和堀切的關係而寫的。
藝術聖家族
日本頭一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跟岡本家三口子都相當熟。雖然他年紀比一平、加乃子都小,但是寫小說出名卻比較早。當初寫和歌,然後寫佛教故事受歡迎的加乃子,真正的志願一直是寫小說能成功。
一平為了給加乃子圓夢,請他擔任加乃子在小說創作上的導師。並且川端跟文學雜誌《文學界》的同仁們開編輯會議的時候,岡本家就提供場地,為此還把原先西式的房間特地裝修為邊談邊吃喝都方便的和式「座敷」;當該雜誌主辦文學新人獎的時候,岡本家又獻出了獎金。後來加乃子獲得了這獎項,果然坊間議論紛紛。但川端就是認為加乃子有文學天分,也被丈夫一平的熱情所打動,對於加乃子的小說作品堅定給予很正面的評價。不僅如此,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失敗後,加乃子已去世,一平則去鄉下避難,從海外打仗回來的太郎在變成了廢墟般的東京一時沒有地方可以安身。當時,住在鎌倉的川端就請太郎來小住,在他家先安頓下來後再打算。
川端對岡本家三口子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到底有多深刻的理解,則很難說。但是,他幾次為岡本家人的著作寫推薦序,幾次把他們三口子譽為「藝術聖家族」。在二十世紀前葉的日本,一家三口子都把藝術當作畢生事業,而且個個都出名的,無疑少之又少。所以,用「聖家族」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他們也並不離譜。
只是,「聖家族」一詞一般就指耶穌基督和他父母。瑪利亞是處女懷胎生了耶穌的;小耶穌真正的父親是上帝,而不是聖母瑪利亞的丈夫木匠若瑟。這則故事叫人聯想到有關岡本家的一則傳說:一平其實不是太郎真正的父親。
話說一平、加乃子都下了黃泉以後,有個老人家出來向大眾媒體主張過:自己才是岡本太郎真正的父親,加乃子是跟他分手後嫁給一平的。那是還沒有基因核酸鑑定的年代,太郎對那老人家的主張嗤之以鼻,說:加乃子是生他的母親,一平是把他帶大的父親,再也沒有別的。可是,如果真正鑑定下來的話,結果究竟會怎麼樣呢?
三個情夫的傳奇戀情
關於岡本加乃子這位奇女子,研究最深的應該是小說家瀨戶內寂聽(本名晴美)。她寫的評傳《加乃子撩亂》(一九六五年)不僅得到了岡本太郎的全面協助,而且在採訪過程中,作者也接觸到了加乃子的妹妹(也就是「水道端」的另一個女友)以及長年同居的情人。
是的。除了與她分手後夭折的「水道端」以外,青山的岡本家還至少住過兩個「小白臉」。一個是慶應大學的歷史學講師恆松安夫(後來當上兩任的島根縣知事),另一個則是慶應大學附屬醫院的外科醫生新田龜三。兩人年紀分別比加乃子小十歲和九歲,再說都長得不差,因此叫他們「小白臉」應該不離標準的中文用法太遠。
只是,歷史學家在岡本家住了足足二十年,外科醫生也住了十二年直到加乃子去世為止。那是他們分別從十八到三十八,從二十九到四十一歲的漫長日子。恆松安夫最初是大學生,後來成為大學教員了。恆松、新田兩個人的工作能力都比一般人高,收入也不薄,所以即使是「小白臉」又不是吃軟飯的。
青山的岡本家,在兒子太郎去巴黎留學以後的六、七年時間裡,都是加乃子一個女人跟一平、安夫、龜三,三個男人同居的。歷史學家有了結婚搬走的念頭後,一夜之間被憤怒的加乃子踢出去。至於新田醫生,則是最後跟一平一起,親手用大量的玫瑰花朵把四十九歲去世的加乃子遺體好好埋在多磨靈園以後,才回家鄉另娶了太太的。
一對戀人打得火熱屬於人間常景,對愛情花心不專一的男女也不少見。然而,婚外關係持續十幾二十年的例子好像不多吧。何況包括丈夫在內的三個男人一直在同一屋簷下同居的。中文裡有「妻妾成群」的說法,日文也說「妻妾同居」一詞,但是人夫跟不止一個情夫同居的例子,這個筆者孤陋寡聞從沒聽說過。
多摩川:想像力的起點
從新宿開往箱根溫泉的小田急線電車,過了沿線不動產價格最昂貴的成城學園高級住宅區以後,不久就渡過多摩川,下一站便是屬於神奈川縣川崎市的登戶站,再下一個是向丘遊園站了。這裡以前有東京附近有孩子的家庭週末會舉家去玩耍的遊樂園。記得我小時候的照片冊裡就有在那兒跟親戚小朋友一起拍的相片。遊樂園關閉以後,成立了從日本各地把古老的農家房子搬遷過來保存開放的民家園、紀念動漫作品哆啦A夢作家的藤子.F.不二雄博物館,以及收藏並展覽多件岡本太郎作品的美術館。
岡本太郎美術館之所以位於川崎市,是因為他母親加乃子生長在多摩川邊。加乃子婚前姓大貫,而大貫家在當地是無比富裕的大家族。原本是農民身分,但是在德川幕府時代就開始為駐在江戶城裡的各地諸侯提供金融服務,錢莊生意越做越大,直到多摩川邊蓋的家產倉庫竟多達四十八棟,工作人員和當交通工具的馬匹都有幾百之多。
加乃子出生在明治二十二年,當時的空氣裡還瀰漫著江戶幕府時代的社會風氣。帶她的保母是曾經在薩摩藩(現鹿兒島縣)諸侯家做過事的老牌職業婦女。她把加乃子當作公主帶大:每天都給她穿上豪華的絲綢和服也施粉化妝,不讓她跟附近老百姓的孩子們一起玩耍。加乃子從小就跟她學舊式的琴棋書畫,懂得做和歌,朗誦《源氏物語》,也會彈和箏。雖然七歲上了附近的新式小學,但是跟老百姓同學們格格不入,動不動就成為被霸凌的對象。結果,後來的幾年,她都跟保母請來的家庭教師在家學各科目了。
兒時沒有夥伴的加乃子,感到無聊寂寞,就走到多摩川邊去看河流。從她後來的作品能夠看出來,滔滔水流的多摩川以及跨越它的橋梁成了她想像力起飛的出發點。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川》裡她就透露:十多歲以處女身感覺到性慾之後,往往傍晚離開家到河邊野薔薇草叢裡躺著想像河神現身來撕下自己的身體。除此之外,還有好幾部小說作品都以河流、水中為背景,如《混沌未分》、《河明》、《金魚撩亂》、《生生流轉》等。
小有名氣的閨秀詩人
除了武士階級出身的保母以外,對加乃子影響最大的是大她兩歲的二哥雪之助,號晶川。他上的東京府立第一中學是當年東京程度最高的中學,同學當中有的是後來出大名的才子們,包括大文豪谷崎潤一郎在內。晶川和加乃子都崇拜潤一郎的才氣,導致他們一輩子都憧憬夢想藝術事業上尤其在小說創作上的成功。加乃子十三歲就讀東京跡見女學校,十四歲開始向校外雜誌投稿詩歌和散文。
當年日本很流行以與謝野鐵幹、晶子夫婦為中心的「新詩社」旗下之浪漫派和歌雜誌《明星》。鐵幹最初是晶子的導師而且是有婦之夫。但是,後來和第一任妻子離婚而娶了才氣煥發的晶子,也為她出版了劃時代的和歌集《亂髮》。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詠道:「寂不寂寞?不觸碰嫩皮膚下的熱血,儘管講大道理的您」。她作品表達出女性情慾也表達出反戰思想,乃日本第一代女性主義作家之一。在日本頭一本女性文學雜誌《青鞜》上,晶子發表新體詩〈山動的日子終於到來〉說:「曾經睡眠的女子們,現在醒來開始活動了」。
在東京郊外,武藏野多摩川邊長大的加乃子,顯然也受了與謝野晶子的影響。被當作公主帶大的她,離庶民階級的現實生活很遠,卻有豐富的藝術想像力。十七歲的一天,加乃子跟晶川一起訪問了位於新宿的與謝野家,被允許加盟「新詩社」,不久就開始在《明星》上發表和歌作品。
二哥晶川從府立一中升入第一高等學校、東京帝國大學英國文學系。同一時期,加乃子則參加了與謝野晶子等著名作家主辦的各種文學講座。
從十八歲到十九歲,加乃子跟兩個男性交往過。第一個是在第一高等學校的校慶認識的法律系學生,他後來患上極度神經衰弱而去世。加乃子身上也出現憂鬱症症狀,導致一時考慮一輩子都不用結婚、當和箏老師一個人過日子就好;然而,加乃子向東京音樂學校提交的入學申請書遭到了拒絕。
不久,她在一個文學講座上結識跟皇室有血緣的伏見,兩人談上了戀愛,但是雙方家庭都不贊成他們的結合。加乃子和伏見私奔去了男方姊姊居住的千葉縣。可是,僅過一個月就被拉了回來,和父親與晶川一起去長野縣避暑了。
她當時發表在《昴》雜誌上的和歌作品詠道:「來山上已有二十天,還沒有一棵樹溫暖地擁抱我」、「我黑暗可悲的胸,會否來場大殘虐使之充實?」等,情慾味道很濃厚,對男性讀者而言有意無意地發揮誘惑的力量。恰好也跟她在同一家避暑旅館逗留的美術學校男學生們,知道隔壁房間住的是在文學圈子裡小有名氣的閨秀詩人以後,就把關於她的風聞寫信告知了留守在東京的一名同學:岡本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