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母性
十月二十日凌晨六點左右,Y縣Y市**町的縣營住宅中庭,發生了一起死亡事件。就讀該市縣立高中的女學生(十七歲)倒在中庭內,女學生的母親發現後,立刻向警方報警。
**分局發現女學生從四樓的住家墜落中庭,目前正朝意外和自殺兩個方向偵辦這起案件。
女學生的班導師說:「該生個性認真,也很受同學的信賴,平時並不覺得她有什麼煩惱。」女學生的母親哽咽地說:「我難以相信自己盡己所能地疼愛、悉心照顧的女兒會發生這種事。」
母親的手記
我盡己所能地疼愛女兒,悉心照顧她長大。
聽到我毫不猶豫地這麼說,神父問我:「為什麼?」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卻無法立刻回答。神父對我說:「請妳好好思考,可以下次再回答我。」
為什麼要悉心照顧孩子?
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此刻,當我在神父給我的筆記本上書寫時,發現了這件事。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這個問題很奇怪,因為對行為發問時,不是通常只針對不良行為嗎?
為什麼要說謊?
為什麼要偷東西?
為什麼要殺人?
問為什麼說謊,每個人應該都這樣問過別人,或是被別人問過。任何人有不良行為必定有原因,想要瞭解其中原因的欲求,算是人類的本能。最好的證明就是,世人對於那些從報紙、電視和週刊雜誌所知道的、和自己毫無交集的事件也會產生好奇。當無法瞭解原因時,就會發揮憑空想像的能力,對於「為什麼」這個問題也不例外。
為什麼稱讚我?
為什麼送花給我?
為什麼我死了,你會感到難過?
這些並非不良行為,而且和針對不良行為問的「為什麼」有明顯的不同之處。發問的人內心已經預測了答案,並不是因為不知道而問,而是明知道答案,但想要聽對方親口說出來,想要確認,所以才故意發問。
因為你很努力。
因為我喜歡你。
因為我愛你。
因為想要聽到這些動聽的話,因為想要聽到這些讓內心溫暖、滿足的話。為了確認母親對我的愛,為了確認我是全世界最受寵愛的人,所以從小就不停地問母親「為什麼」。母親的回答總是如我的預期,或是超乎我的預期,絕對不會背叛我,絕對不會──
啊,雖然神父對我說:「面對自己的內心,把從心裡流瀉出來的話寫下來。」但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雖然回想那一天令我痛苦,但我必須靜下心,依序寫下我和女兒之間發生的一切。
(中略)
婚後半年,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天早晨起床時,覺得身體發燙,一走進廚房,聞到預約煮飯的電子鍋冒出來的熱氣,就忍不住想要嘔吐。該不會是懷孕了?當我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時,覺得雙腳發軟,慌忙衝進臥室,蓋上被子。
平時我感冒或是太勞累,身體有點不舒服時,田所向來不會發現,那天卻擔心地問我:「妳怎麼了?」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我可能懷孕了,因為即使說了,他也不會為我做什麼。
我對田所說,請他幫忙打電話把我母親找來。
母親立刻趕到。一看到我,就露出溫和的笑容說:「是不是有小寶寶了?恭喜妳。」看到母親的笑容,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並不是因為感動,而是感到害怕。
有一個生命活在我的體內。從這一刻開始,這個生命將吸取我的血肉成長,然後有一天,將衝破我的身體,降臨這個世界。那時候,我還活在這個世上嗎?新的生命是否會奪走我的一切,讓我只剩下空殼子而已?……我不由得產生了這種想法,全身顫抖不已。
母親溫柔地緊緊抱著心生畏懼的我。
「不用害怕。我很慶幸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在生妳的時候也這麼想,現在更感到雙倍的喜悅,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將向未來延續。我小時候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甚至曾經覺得,是不是到死之前,都無法找到答案。因為我並沒有特別聰明,也沒有什麼才華,即使這個世界有了我,也不會有什麼不同,我活在這個世上根本沒有意義。但是,在生下妳的時候,我終於發現,即使我無法為這個世界留下任何東西,也許我的孩子可以留下什麼,因為有我的存在,因為我結了婚,生了孩子,我的孩子才能夠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我在歷史中不再是一個點,而是可以成為一條線,這不是很美好、很幸福的事嗎?」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淚流不止。
我和母親一起去了醫院,發現已經懷孕三個月。回家的路上,母親買了雖然不是盛產季節,但我最喜歡吃的葡萄,為我慶祝。
田所下班回家後,我告訴他懷孕的事,不知道他是否因為很高興,立刻體貼地對我說:「明天開始,妳不必早起,打掃和其他家事也不必那麼認真。」翌日早晨,他比平時早起三十分鐘準備早餐。
他做的早餐和我平時做的一樣,都是白飯和味噌湯,但晚餐則是用他下班帶回來的食材,做了拿坡里義大利麵,還打了什錦果汁。當時我正在害喜,義大利麵的番茄醬汁令我反胃,但他的廚藝很不錯,我猜想身體狀況不錯時,應該會覺得很好吃。
我很驚訝在傳統的家庭長大、從來沒有洗過碗的他廚藝這麼好,他告訴我,他大學在咖啡店打工時,曾經在廚房幫忙,所以那家咖啡店的菜色他都會做。
「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我嘟著嘴抗議。「因為看到妳每天為了我這麼認真下廚很高興,所以說不出口。」他不僅滿足了我的胃,還說了這麼貼心的話。
我向母親報告這件事,母親忍不住感到佩服,但也叮嚀我:「妳不能完全依賴哲史。」所以,只有我很不舒服,無法下廚時,才請田所幫忙做飯。
攝取均衡的營養,注意休息,適度散步,聽古典音樂,朗讀詩歌。每次背完里爾克的詩,就覺得把許多豐富的感性送進肚子裡,更覺得悉心照顧腹中的生命,和畫畫、種花的行為很相似。
為了讓母親高興,我要充滿愛地孕育出優秀的作品。
為了用美麗的鮮花迎接新生命,我在院子裡種了波斯菊的幼苗。
有些醫院可以讓家屬陪產,而和山丘上的住家距離最近的醫院則不行。我原本就無意讓田所陪產,但在生完孩子後,得知只有丈夫可以進入產房時,我很後悔選擇了這家醫院。
因為我希望讓母親第一個看到我的孩子。
即使不讓我看也沒關係,我希望讓母親看到孩子。
忍受了身體被撕裂般的疼痛後,護士把哇哇大哭、一臉紫紅色的嬰兒抱到我旁邊說:「恭喜妳,是一個健康的女兒。」我只覺得:「那又怎麼樣?」眼前的作品一點也不優秀,滿臉皺巴巴的,鼻子很塌,臉也很醜。我快哭出來了,很擔心母親看了之後會失望。
「那我去請爸爸進來。」
聽到護士對我這麼說,我忍不住想了一下,「爸爸」是誰?田所稱他的父母「爹、娘」,我叫我的父母「歐多桑、歐卡桑」,我和田所並沒有因為有了孩子就互稱「爸爸、媽媽」,也沒有討論過以後要讓孩子怎麼叫我們,我只是漠然地覺得可以和我一樣叫「歐多桑、歐卡桑」,但那時候突然覺得這樣不妥。
我不希望女兒叫我「歐卡桑」,對我來說,「歐卡桑」這三個字只屬於我所愛的母親,不希望別人輕易使用。
這時,田所走了進來,戰戰兢兢地從護士手上接過嬰兒,抱了幾秒鐘,慌忙交還給護士。他轉頭看著我,說了聲「謝謝」,用大手慢慢撫摸我的手掌。我內心一陣感動,正想要說什麼,母親的身影出現在被淚水模糊的視野角落。母親抱著嬰兒。
「歐卡桑。」
我用無助的聲音叫了一聲,母親把嬰兒交給護士,走到我的枕邊。
「原本我不可以進來的,但我從門縫裡拚命張望,護士破例讓我進來。謝謝妳生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兒,今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為什麼?」
「因為上天賜給我疼愛的女兒一個這麼出色的寶貝啊!妳真的、真的很努力。」
母親放在我頭上的手掌,比田所的溫暖好幾倍,溫柔的聲音溫暖地滲進我空洞的身體。我帶著母親的愛來到這個世界,在母愛下長大,把母愛分給肚子裡的新生命,孕育她長大,把一切都給予她之後,讓她降臨這個世界。但是,我並沒有變成空殼子,因為當我生完孩子後,母親的愛再度注滿我的身體。
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雖然其實是不幸的開始。
天亮之後,母親隔著新生兒室的玻璃看到女兒時,忍不住發出歡喜的叫聲。
女兒剛出生時,臉上和全身都因為瘀血而呈現像妖怪般的紫紅色,鼻子也很塌,沒想到隔了一晚,她比其他嬰兒更白,鼻子也很挺,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嬰兒,母親當然感到高興。田所的父母在中午之前來到醫院,看到他們滿心歡喜的樣子,我有一種完成一件大事的充實感。
「簡直和律子小時候一模一樣,嘴巴可能像憲子。」
聽到婆婆提到小姑的名字時,我感到不悅,但田所家的人離開後,聽到母親說:「那一家人全都是塌鼻子,在說什麼鬼話。這孩子根本就是妳我的翻版。」和母親笑成一團後,就覺得這種事根本無足輕重。
唯一讓我不高興的,就是婆婆決定了女兒的名字。我之前就想好,如果是生女兒,就要取一個和花有關的名字,也想好了幾個其他的名字,田所還特地買了姓名算命的書,查了這些名字的運勢。但聽到婆婆說,那是花了五萬圓請知名的和尚決定的名字,只能很不甘願地接受了。
我忍不住嘆著氣,母親的一句話再度救了我。
「這個名字剛好是從我兩個好朋友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我這兩個朋友都很漂亮、很聰明,也很善良,這孩子也一定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我把女兒帶回位在山丘上的家裡,一家三口和母親共度的日子成為我人生中最後的幸福時光。
每到週末,田所就會畫女兒。
女兒的睡姿、趴著的樣子、坐著、站著的樣子。隨著女兒的成長所畫的每一張畫,都可以看到她白嫩的肌膚、粉色的臉頰和櫻花色的小嘴,包括背景在內,他的畫中終於出現了明亮溫暖的色彩。母親對他的畫仍然讚不絕口。
「哲史懂得分辨走向生存和走向滅亡的事物。」
聽到母親深有感慨地說這句話,不由得覺得田所似乎瞭解這個世界的構造和人類的根源等所有的一切,但也同時心生不滿。既然他判斷年幼的女兒是走向生存,至少可以為她換一下尿布。
田所雖然會下廚,卻不敢碰女兒。所以,女兒幾乎是由我獨自帶大的。
我的母乳多到滿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女兒討厭喝母乳,只要喝一小口,就立刻吐出來,把頭轉到一旁。她並不是吃飽了,當我用奶瓶泡牛奶餵她,她立刻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因此,即使是在寒冷的季節,每晚也都要去廚房泡牛奶好幾次。
也許可以說,女兒在懂事之前就開始拒絕我,但是,當時我並沒有多想,我為女兒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也不遺餘力地照顧她。
母親送了我一本法國進口的高級刺繡相簿,所以我幾乎每天都為女兒拍照。為了傳達身為母親的喜悅,在整理相簿時,我都會寫上從《里爾克詩集》中引用的詩句,或是自己構思的話語。
──啊啊,微笑。第一次微笑,我們的微笑──
──我可愛的小天使,妳在風中聽到了什麼呢喃,所以才展露笑顏?
──鮮花為妳盛開,小鳥為妳歡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喜悅,都為妳而存在──
母親在翻閱相簿時稱讚我:「可以感受到妳很用心呢!妳終於成為一個出色的母親了。」
我也為女兒做了很多衣服。我曾經在某本雜誌上看到,在歐洲的鄉下地方,女人出嫁時,會帶著小時候母親為她做的衣服,給自己的孩子穿。我覺得這是很棒的習俗。
我告訴母親後,母親一臉惋惜地說:「我以前也為妳做了很多衣服,早知道就留下來了。」我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做。我和母親一起去挑選布料,請母親教我做衣服,帶著真心的祈禱,一針一線地親手為女兒做衣服。
希望女兒和我一樣,成為一個眾人喜愛的孩子。
我很清楚,為了讓她成為這樣的孩子,我必須好好愛她,就像母親愛我一樣。
隨著女兒的成長,我教她學習體諒他人。在公園看到小孩子在哭,我就會問女兒,那個孩子為什麼在哭?聽到她回答,是不是沒有人陪他玩?我就告訴她最適當的答案:「那妳去對他說,我們一起玩。」
如果有人覺得很冷,要怎麼做呢?
如果有人肚子餓,要怎麼做呢?
如果有人不高興,要怎麼做呢?
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語氣溫柔地問她這些問題,她總是充分瞭解我的思慮,說出我最想聽的答案。
和他牽手,讓他暖和起來。
把我的點心分一半給他。
問他為什麼不高興。
身為母親,還有比看到女兒善解人意更高興的事嗎?
那是女兒才三歲,還在幼兒園讀小班時的事。
在祖父母教學參觀日時,母親因為有重要的事無法出席,所以請婆婆代勞。我無法陪同前往,在家中坐立難安,很擔心婆婆萬一在幼兒園遇到不順心的事大動肝火,沒想到婆婆滿心歡喜地牽著女兒的手回家了。我還沒有開口,她就主動告訴我幼兒園內發生的事。
婆婆到幼兒園時,包括女兒在內的小朋友都在教室內,其他小朋友即使看到自己的祖父母,最多只是揮揮手,顧著自己玩遊戲。
女兒看到婆婆出現時,立刻跑到教室外,從放在各教室前的賓客用鞋鞋櫃上拿出一雙拖鞋,放在她面前說:「奶奶,妳穿這雙。」然後,又鞠了一躬說:「今天謝謝妳來參加我的教學參觀日。」帶著婆婆走進教室。
我事先並沒有教女兒要這麼做。
「不愧是田所家的孫女,讓我很有面子。」
即使我不在,女兒也能做得這麼好,我不由得一陣激動。但這和「田所」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即使我們偶爾去田所老家露個臉,他們家有這麼多女人,卻很少有機會喝到一杯茶。
婆婆還說:「多虧了妳,把這個孩子教得這麼好。」
這是她第一次稱讚我。
雖然她這個人很挑剔,但只要符合她的期待,她還是願意開口稱讚。原來她愛我。如果母親也在場,聽到婆婆剛才那句話,不知道會為我感到多麼高興。如果今天是母親去參加,不知道會多麼稱讚我……
當時,我忍不住這麼想,但是,之後也多次從母親口中聽到了類似的事,只是換了時間,換了地點,換了狀況而已。
母親說,帶我女兒去逛街,說要買蛋糕給她,女兒說:「外婆,妳喜歡吃哪一種蛋糕?媽媽喜歡吃巧克力蛋糕,爸爸喜歡吃咖啡蛋糕。」在說出她自己愛吃的口味之前,先想到的是母親和我們夫妻。
當她在公園玩的時候,看到有小朋友跌倒,雖然不是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但她最先跑過去,用手帕幫小朋友擦了血,問他:「痛不痛?」那是她最喜歡的兔子手帕,但她沒有絲毫的猶豫。
母親還對我說:「上次哲史和她不是一起開車送我回家嗎?妳知道我下車時,那孩子對我說什麼嗎?她說:『外婆,天氣冷了,小心別感冒了。』」
母親並不是只稱讚女兒的體貼他人、善解人意而已。
我在幼兒園認識的其他母親中,有不少人讓兒女去讀補習班、學英語。我在女兒的課業方面並沒有花太多心思,為了讓女兒得到他人的愛,有比學力更重要的事。但是,女兒比普通的孩子聰明,靠著買給她當作玩具的繪本,學會了英文單字、片假名和九九乘法。我想,這不是來自田所的遺傳,而是繼承了我父親的基因。
母親說,下次要帶她去動物園,因為她已經知道大象和河馬的英文了。
她去蛋糕店時,可以唸出所有用片假名寫的蛋糕名字,老闆娘高興不已,還額外送了布丁。
去肉店時,她比我更早算好價錢。我們買四個六十圓的可樂餅,所以是兩百四十圓。
母親談論外孫女時總是眉飛色舞,然後,總是帶著這種充滿喜悅的表情對我說:
「妳把我們的寶貝教育成這麼出色的孩子,妳真的很努力,這是我最高興的事。」
我愛女兒,母親愛我,我是何等幸福。我深刻體會著這份幸福。
院子裡鮮花綻放,田所讓女兒坐在小椅子上當模特兒,母親和我不時朗誦著里爾克的詩句,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父女。燦爛的陽光柔和地包圍了我們四個人……我看到了我之前描繪的「美麗的家」。
但是,這份幸福並沒有維持太久。
神父,我已經寫完了幸福的時光,卻仍然無法找到答案。
為什麼我要盡己所能地愛我女兒,悉心照料她長大?
這個問題真的有答案嗎?神父給我這本筆記本,也許並不是為了讓我尋找答案,而是讓我的心情恢復平靜。
還是說,神父看了我以上所寫的內容,已經知道了答案?
或者說,神父一開始就知道答案,只是引導我,等待我自己找出答案?
所以才會對我說,「我給妳這本筆記本,如果妳知道答案,請妳寫下來告訴我」嗎?
接下來的事太殘酷,我沒有自信可以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