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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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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銀之音

1

聽說,今天昭和結束了。
在離日本約九千公里的東柏林天空下,我坐在激烈震動的車子中,聽著這件事。
如果德國那馳名世界的無限速高速公路(Autobahn)是在西柏林的話,確實能跑出名聞遐邇的時速兩百公里;但一到東柏林這邊,道路就滿是裂痕。更不用說,現在搭的這輛車並不是什麼堅固的賓士,而是東德外交部調度來的車輛;雖然比惡名昭彰的國民車大臺又耐震,但怎麼看都是時光停留在二十年前的車款,所以道路的凹凸程度也如實反映給了乘客。如果要再加速的話,看來不是車體分解,就是要咬到自己的舌頭了。
我光是忍耐就使盡全力,然而無論是司機或是占據副駕駛座的外交部職員都非常淡定;特別是那個體格健壯,名字叫做哈格的職員,不知是不是為了讓我這位從日本遠道而來的客人放鬆心情,一直試圖找我說話,這反倒令我為難了。光是要在這種環境下好好開口說話就很不容易,而我現在無論是心靈還是身體,都緊張到連想暈車都辦不到,更遑論把他的話聽進耳裡了。再者,我還沒聽說過外交部職員會如此大陣仗來招待一介普通留學生;這可把我嚇得不輕,導致我整個人都有點出神。
然而只有這一句,我清晰地聽見了:
「對了,真山先生。今天,昭和結束了呢。」
之所以能夠聽清楚,或許是因為現在距離我在賀年卡寫上滿坑滿谷到幾乎令人厭倦的「昭和」時光,不過才不到半個月吧。但一瞬間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我,便不小心直盯著哈格先生那張粗獷的臉龐好一段時間。
「……這樣啊。陛下往生了嗎?」
「聽說是在日本時間的早上,正是你人在飛機上的時候。」
車內十分嘈雜,但哈格先生這句話卻易於辨析。他的聲音深而豔,口齒清晰;體格更是十分健壯,這要是去唱聲樂的話,應該會是個不錯的男中音——我邊天馬行空地想著,邊回答著「是喔,真是可惜」。從高二開始像是發了瘋似地學德文的我,雖然對自己的德語能力頗有自信,哈格先生也曾客氣地讚美我德文說得不錯,但在這個場合,卻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才算得上是適宜。
從去年九月(即一九八八年九月)天皇因病倒下以來,「自肅」就成了日本上下一致的語言;各地的祭典宣告中止,電視節目和商業廣告也有所更換,特別是歌舞、音樂首當其衝,跟音樂大學時代的朋友一起計劃的室內樂小型演奏會也告吹了。「明明陛下就還沒過世,現在難道是又回去打仗了嗎!?」——在群情激憤的朋友們身旁,我只是淡淡地覺得,天皇不就是偶爾會出現在一般參訪、祝賀與外交訪問的新聞畫面裡的存在嗎?
而就在我離開日本,在雲朵之上搭著飛機前往東德時,作為「昭和」的那個人物,就這樣向更高的地方開啟了他的旅途。
「真沒想到您知道昭和這種詞呢,哈格先生。您很熟悉日本嗎?」
「只是臨陣磨槍啦。單純就是聽人說天皇過世的話,他的名字就要掛上年號。新聞上也說,明天就要改新的年號了,據說唸做HEISEI呢。」
HEISEI,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我的腦袋裡只想得出「平靜」兩個字。
「你在日本時代交替的節點來到這裡,簡直就像是一種命運呢。」
哈格先生這句話讓我的臉都僵住了。就算說一個時代要結束了,但對我來說也不過就是年號要變了,根本毫無真實感可言——再者,自己得在這種時候來東德,到底又是誰害的啊?
本來我是預定在十月冬季學期開始時就來的。大學畢業後,透過大使館的交涉準備留學、處理簽證,好不容易萬事俱備,但就在幾天後終於要出發之際,又被東德單方面告知要延後入國,而且理由居然還是「尚未準備好住處」這種不可理喻的東西——在茫然與焦躁之中,新年就這樣過了。雖然我本來以為德國人對於約定這檔事應該是很有信用的,然而果然這就是歐洲?又或是果然這就是所謂的共產主義集團?總之在這樣的節骨眼上被搞這麼一齣,導致我只好在這種時間入境,這種事居然也能稱作「命運」?這簡直令我無法忍受。
留學東德是我長年的夢,從高中開始就一直嚮往的夢。這是我所敬愛的巴哈仍在呼吸的國度;我要是繼續待在日本,絕對無法獲其真髓。我想在養育巴哈長大的薩克森空氣中,好好地面對我的鋼琴。一直這樣希冀著的我,去年終於得到了入學許可;然而,我也已經花費了太多時間。昨天離開家門時,我心中充盈的與其說是夢想成真的喜悅,倒不如說是自己終於對得起周遭人們的安心。畢竟,身上放著那麼一大筆大家讓我留學用的贊助金,自己卻一直待在日本不出國,簡直是沒臉見人了。
但在「命運」的引導下來到的新天地,也不盡然是輝煌的。這個國家別說什麼輝煌了,到處都是灰色的。機場有點灰暗,牆壁上看不到任何一張海報,給人一種像是突然被拋進灰色箱子裡的感覺。我妄想著,其實這個地方不是機場,而是監獄吧——這種感覺直到哈格先生帶著我離開機場之後仍未消逝,依然在我腦海揮之不去。而從車窗外往後飛逝的風景,也是灰色的。無論是沉重地懸掛在空中的雲、排排站的柏木、有如積木般的住宅,一切都是暗沉的。數年前拜訪西德的都市時,那種日本沒有的柔和色彩令人欣喜;但被牆壁分隔的這一邊,卻是統一的灰階色調。即使進入了東柏林的市街,這種印象也沒有改變。
柏林是一個很大的城市。然而,牆的東邊雖然很廣闊,卻很貧乏。建築物是有的;從布蘭登堡門一路延伸過去的繁華大馬路,也就是林登大道,其兩側如其名坐落著菩提樹與俐落的建築物:左邊是洪堡大學,右邊則是國立歌劇院。斯普雷河的河畔則矗立著共和國宮;巨大的長方體牆面覆蓋著茶色的玻璃,如果是盛夏,它應該會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然而如今在這灰色天空下,看起來不過就是個廉價玩具。接著繼續往東走,抵達位在城鎮中心的亞歷山大廣場,那有名的電視塔冷冰冰且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車子在那棟面朝廣場、外觀毫無生命力的飯店前停了下來。只要是外國人專用的國際飯店,大抵都跟西邊的五星級旅館一樣高價,實在是無法頻繁入住。跟承諾一小時後再來迎接的哈格先生暫時分開後,我拖著行李箱往電梯走去。門童雖然就在附近,然而他卻對穿著黑色羽絨外套、褪色牛仔褲和老舊球鞋的年輕客人不理不睬。我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已經送到了留學地德勒斯登的公寓了,隨身行李不過就是一個背包和一個不怎麼大的行李箱,所以倒也不成什麼問題。然而看著那些穿著剪裁精緻西裝的西方商人,以及相當有品味的老夫妻在大廳往來之後,總覺得自己打扮得有點令人不好意思了。在日本的時候,無論是被父母說寒酸,又或是穿著被朋友笑,都沒什麼感覺,但要是早知道外交部職員會親自來舍訥費爾德機場迎接,而且這間飯店還這麼豪華,我大概也會把牛仔褲和球鞋換成卡其褲和皮鞋了。
以一個人暫居的「領地」而言,814號房實在是太寬敞了。房間的內裝跟西方的飯店相去不遠,但總覺得似乎太過空曠;但這種冷淡的味道正合我意。我在沒有一點髒汙的淡茶色被套所包裹著的床鋪上坐下,大大嘆了一口像是從全身上下匯集而來的氣。真是謝天謝地,我終於擺脫那劇烈的搖晃和哈格先生了。
哈格先生是很親切沒錯,但只要在他身旁就有一種難以呼吸的感覺。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那雄偉的身材,還有外交部這個職稱所致?日本跟東德關係友好,在東柏林也有幾棟日本企業蓋的大廈。洪堡大學應該也有幾位在醫學部或法學部交換的日本留學生,難道他們每次來德國也都是哈格先生去接送嗎?還是說,這其實是耽誤我足足四個月的一種賠罪呢?——可他那張嘴,也沒說出半句道歉的話啊。
雖然很想就這樣直接躺在床上,但感覺這一躺下去,下次有意識時就是早上了。我緩緩地站了起來,並打開了行李箱,裡面有三天份的衣服和盥洗用具,這就是我全部的個人用品了;占去行李箱大半空間的,則是給在東德認識的人的伴手禮。雖然說是「認識的人」,但其實我並不認識他,他是父親認識的人——正確說來,是那個人的兒子。而且他住的地方並非柏林,更不是德勒斯登,而是萊比錫。至於父親為何要對素未謀面的人,送上占了大半行李箱空間的伴手禮,我雖然深感懷疑,然而我也拗不過他。
我的背包裡則放了貴重物品、雜物、隨身聽和六捲錄音帶。公寓裡已經準備了一組音響,然而在抵達德勒斯登前我什麼都沒得聽,這實在令人難受。錄音帶是準備了不少,巴哈自然是最多的;當身心有所動搖時,果然還是最適合聽巴哈了。
把隨身聽的耳機插進耳朵,開啟電源後,《哥德堡變奏曲》便輕巧地滑入耳中。我靠到窗邊,將那意外沉重的窗簾拉開,電視塔就在眼前。
在那有如要刺向天空般細而尖銳的水泥圓錐上,銀色的球體以一個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放置著,簡直就像是吃剩的串糰子。
「我們都叫那個是『蘆筍』呢。」
方才下車時,哈格先生抬頭望著電視塔這麼說道。雖然確實也能把它看成一根蘆筍,但怎麼看果然都是一根串糰子;而且還是吃到一半吃膩了,便被隨地一拋的那種。
這座城市儘管整整齊齊,但卻瀰漫著一層灰色的霧靄,有如廢墟一般。這個地方跟東京一樣是四十多年前被破壞殆盡的首都,給人的印象卻是完全相反。
日本是過剩了。空前的好景氣,一個紙醉金迷、鈔票每天都漫天飛舞的社會;世界上所有東西都聚攏過來,外觀也被填滿到毫無縫隙,色彩滿溢而出,就連呼吸都有困難。富裕的朋友們呢,不是穿亞曼尼就是穿雷夫.羅倫來學校,一到晚上就在比白天還鮮明絢麗的霓虹天空下消失無蹤。雖說著要自肅,可是這種喧囂並未停止。跟宛如要吞食世界一切的那種狂熱相比,這個城市竟整頓得如此寧靜!比起色彩斑斕的喧囂,凍結於灰色中的空氣,更適合我的調性。
看著那銀色的串糰子,我突然感到餓了。如果咬上一口,那會是什麼味道呢?大概,不會是我討厭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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