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咲步。」
在上班前的早餐餐桌上,丈夫俊喚著自己。咲步緊張兮兮看著丈夫的臉龐:「嗯?」從今天早上開始,丈夫就看起來有些坐立難安。或許他終於發現了。雖然他不可能會發現,但也有可能是誰、或者什麼蛛絲馬跡告訴他那件事情。已經遠離許久的不安就像是原先一直躲在門後陰暗處,此時卻大喇喇地侵門踏戶走進咲步心裡。
「妳有沒有事情要跟我說?」
俊微笑著。雖然他的語氣不像是在逼問,但笑容明顯和以往不同。
「什麼事?」
咲步忍不住站了起來。他知道。他知道了。不安幾乎完全成形,真想馬上逃走。俊狐疑地抬了頭,咲步從廚房吧檯上拿起了咖啡壺,為丈夫的杯子加滿後,又倒向自己的杯子。盡可能放慢速度──就像是要延後那最糟糕的時間降臨。
「咦?沒有嗎?真的嗎?」
「沒有啊,怎麼了?」
丈夫的表情有些困惑,或許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件事情。增田家啊,丈夫忽然脫口說出鄰居的名字。他們是一對七十歲左右的夫妻,相當多管閒事。
「昨天我回來的時候,有人叫住我,結果是增田太太。」
咲步默默聽著。增田夫妻有可能知道那件事情嗎?不可能吧。但可能性或許並非零。咲步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著,也許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包含丈夫在內,其實全都知道那件事情吧?大家都知道卻保持沉默、帶著厭惡感然後打量著咲步安然生活的樣子。
「咲步,妳昨天去了松本藥局吧?」
「是有去……」
「增田太太好像也剛好去了店裡,說看見妳正在買驗孕棒。」
「我沒買啊。」
一方面鬆口氣、一方面有些生氣,咲步的聲音略略拔高了些。原來是這樣,但是當然,並沒有因此覺得太好了。
「我買的是腸胃藥和浴室清潔劑。」
「沒有買驗孕棒喔?哎呀,原來如此,抱歉。增田太太還說得自信滿滿呢。」
「她也真是的。」
「真的是,搞什麼啊。她還突然拍我的肩膀說什麼恭喜啦!就算真的有買,也還不知道結果吧。」
「下次別再跟她聊了。」
「才不會呢,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俊再次微笑,他很努力用尷尬來隱瞞失望。你不該為了這件事情道歉。咲步實在無法將這話說出口。因為接下來的那些話語──或許該說是吶喊,似乎就會像植物的地下莖一樣,一整串咻地被拉出來。
兩個人一起出了家門,俊走向車站、咲步則騎腳踏車去動物醫院。咲步在抵達醫院前,路過其他公寓時將腳踏車停在垃圾回收處旁。她從口袋裡拿出驗孕棒的盒子,塞進垃圾袋之間。
生理期已經晚了十多天。
快要兩星期了。當然俊並不知道這件事情。雖然他想要孩子,但因為目前還想著要順其自然,所以他們並沒有努力先算排卵日再來進行性行為,當然他也就不知道妻子的月經週期。他肯定是相信,妻子如果生理期晚了絕對會馬上告訴他。這次會開口問「有沒有事情要說?」想必也是認為妻子會滿臉笑容告訴他「有好事」吧。畢竟丈夫向咲步說想要孩子的時候,咲步也同意。
「早安。」
換上水藍色的制服,咲步走進辦公室。早安。早啊。好冷喔。護理師和醫生們紛紛打著招呼。咲步微笑著。只要有人開了玩笑,她也會和大家一起發出笑聲。這樣一來就能夠確保自身──應該沒有人覺得不自然吧?應該沒有人發現,咲步總是慌慌張張把笑容和笑聲從口袋裡拿出來、急忙貼到臉上的吧?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咲步想著──或許其實丈夫和大家都知道,而他們知道與不知道這兩種想法在腦中出現的頻率相同,也一樣都帶著一股寒意。雖然無比害怕有人知道那件事情,卻又為了沒有人知道而感到心傷。為什麼沒有人知道呢?那種事情是被允許的嗎?明明我是這樣痛苦,為什麼那個男人卻能理所當然地笑著,還用自命不凡的姿勢讓人拍照呢?
九點,要開始診療了。拉起大門的百葉窗並打開門鎖,等在門前的動物患者和飼主們……今天早上是兩組走進門來,同時電話鈴聲也響了起來。離電話最近的是咲步,因此她拿起了話筒。在出聲前遲疑了一下。會不會是增田太太因為多管閒事而打來要說些什麼?又或者是那男人。咲步,今晚有時間嗎?他可能會像當初那樣對自己這麼說。不會吧。不可能的。咲步覺得支撐自己的東西,似乎在顫抖下被搖出了身體。您好,這裡是愛心動物醫院。拚了命擠出平靜的聲音,結果打來的是顧客尾上,貓咪摩爾的飼主。掛掉電話,咲步去找負責的深田醫師。
「摩爾好像沒辦法吃東西了。」
她將這件事情告訴正在檢查室中看X光片的深田醫師,貓咪似乎嘴巴裡會痛、還有早上停打胰島素的事情。
「唔……」
深田醫師皺起了素淨的臉龐。在這間醫院裡的五位獸醫師當中,深田是特別溫柔的醫師,每次聽到患者的情況不好,就彷彿是自己的寵物出了事那樣痛苦。
「牠等等會過來嗎?」
「說是下午會馬上過來。」
「我知道了。唔,會是牙周病嗎……」
摩爾已經是老貓了,原先就有糖尿病,除了必須加以控制之外,最近又出現許多其他問題。深田醫師將X光片放在桌上,急急忙忙走出房間,拿了摩爾的病歷表回來,一邊碎念著摩爾幾歲啦並翻閱著病歷。
「剛來的時候十歲……已經十七歲啦。牠都來這裡七年了呢,不管是摩爾還是飼主都很努力呀。」
深田醫師繼續說著,很可能是腎臟的問題引起發炎呢,咲步的心思卻停留在「七年」那個詞彙上。因為每年都忍不住數著,在那件事情發生過後,已經過了多少時間。和摩爾與疾病搏鬥的時間相同,今年是第七年了。
「摩爾初診的時候,柴田小姐還在那邊對吧?」
「是的。」
咲步僵硬地點點頭。「那邊」是離此約十公里左右的分院,由於醫院內的人事調動,咲步在大約六年前調到這間總院來。當然那件事情不是在醫院裡發生的,所以分院的人一無所知。但是那件事情發生的當下,咲步是在分院工作。醫院詢問調動意願的時候她感到放下心來,覺得有種能夠將沾滿泥濘的外套脫掉的感覺。結果現在卻仍穿著那件外套。
「對了,那個……愛心通訊!」
深田醫師似乎想起了什麼,輕拍著咲步笑了起來。
「有時候會有人拿過來,我都很期待耶,那個是柴田小姐妳寫的對吧?」
「饒了我吧。」
「為什麼?很有趣啊。妳可以再寫寫那類東西嘛。」
「我絕對不會寫的。」
咲步努力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笑容,深田醫師也笑了,走出檢查室。
咲步想起了紅色筆記本。
紅色布帛上印著封面圖案、線圈型的B5大小筆記本,咲步在那本子上寫日記。寫左頁的時候因為拿筆的右手會卡著線圈不好寫,所以文章都只有寫到每頁中間就換到下一行。右頁則是滿滿的從頭寫到尾。打開筆記本的時候,就會回想起那個情景──因為除了書寫以外,也曾不斷重讀先前寫下的東西。
從專科學校時代就開始寫了,進入愛心動物醫院就職、成為分院護理師以後仍然繼續書寫。筆記本總共有六本。咲步並非依照年分更換,而是把筆記本的每一頁都寫滿以後,就換新的一本。本子雖然算薄,但她每天寫的文章並不短。要是可以不用在意睡眠時間,或許能寫更多呢。
她喜歡書寫。她不是只寫下那些實際發生的事情,而是想像著將來或者背地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都寫下來,很容易就滿到格子外,結果最後成了公告欄的新聞。A4大小的紙張上大多填滿貓咪或狗狗走失的資訊、尋找領養者、疫苗接種公告等,在僅存的小小空間裡,則刊載了有如周邊雜記般的散文、又像是小說的短文。一開始只是用家裡的電腦做好之後列印出來,每個月貼一張在醫院的公告欄上,因為其他工作人員和飼主們的評價都很好,也有很多人說想要帶回家,所以就印了三十張左右放在櫃檯上。標題是《愛心通訊》。當時出到第幾號呢?在沒辦法繼續寫紅色筆記本以後,也曾因為可能會被問為何不做了,所以姑且還是有做出幾次普通公告。但還是會有人來問怎麼只有普通公告和尋找領養者的內容,沒有平常的短文?咲步只好半開玩笑地說「我遇到瓶頸」。之後就連要這樣與人問答都覺得痛苦,只好放棄製作。正好當時醫院也來詢問調動到總院的意願,這樣就不會再有人問了。
紅色筆記本。以前是喜歡書寫的,從二十歲左右開始寫的紅色筆記本。最後一本寫的並非日記,而是一開始就以小說風格寫下的筆記。原先想著今後要多多記下這類筆記,一邊覺得相當興奮,不斷重讀這些內容。某天起就無法再寫了。無論要寫什麼,都會感受到那股氣味。那男人髮膠的氣味。紅色的筆記本。咲步原本是喜歡書寫的。
下午,尾上夫婦帶著摩爾來了,很早就在醫院前等待。
咲步帶他們前往深田醫師的診療室,為了協助也一起進去。從藍色格紋的外出籠裡,瘦到只剩皮包骨的虎斑貓如易碎物般被抱出,放在診療臺上。咲步第一次在這間總院看到摩爾的時候,牠還相當壯碩,在外出籠裡還顯得太擠呢。大約半年前,左邊腎臟發現類似腫瘤的影子,這個年紀要進行摘除手術的風險已經太高,只能隨機應變對症下藥了。然而,還是逐漸走向盡頭。
深田醫師打開摩爾的嘴巴,摩爾雖然有點退縮,但似乎也沒有什麼抵抗的力量。唔唔,深田醫師發出了相當悲痛的聲音。尾上太太說,牠似乎很痛,看來是已經拚上老命了呢。她想盡力以笑話帶過,而深田醫師也溫柔地對著貓咪說:「是啊,摩爾已經拚上老命了呢。」不論從年齡還是全身狀態來看,都已經不可能打麻醉,所以也無法拔牙。只能給抗生素觀察情況,在恢復食慾之前最好不要注射用來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因為若牠不吃東西卻一直打胰島素,血糖值反而會過低而造成低血糖。一同前來的尾上先生雖然幾乎沒開口,卻眼眶帶淚、吸著鼻涕。
任誰都很明白,摩爾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咲步覺得這件事情實在非常悲傷。成為動物護理師這十幾年來,經歷過許多動物患者的死亡,她對摩爾並沒有特別的感情,如果每次有動物患者死亡就開始哭泣,根本就沒辦法做這份工作。在自己還是新人的時候,去聽講的課程講師是這麼說的。話雖如此,也不能就這樣習慣了。因為不能夠讓心靈鈍化。請大家要擁有能夠戰勝悲傷的強悍……講師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想來他自己根本就已經習慣了。為了變強,就必須讓心靈鈍化。不可能邊保持柔軟的心靈邊變強悍。但今天離開醫院之後,咲步腦中依然想著摩爾的事情。內心刺痛著。就好像是厚重的鎧甲出現了裂縫,有種酸性的液體滲了進來。就好像那鎧甲下是被剝了皮的心。
本來沿著河堤騎車的咲步,猛然往右一轉過了橋。因為她看見遠遠那頭騎著腳踏車往自己接近的女性,似乎是鄰居增田太太。在對岸騎著車的同時,心想到了下一座橋再回去那邊,咲步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那樣害怕鄰居。說起來現在接近晚上九點、天色如此昏暗,根本無法肯定那個騎腳踏車的人是否真的是增田太太。或許就算不是增田太太,也還是害怕與他人擦身而過,似乎只要有人從身旁經過就會被追問那些事情。生理期是不是晚了?妳買了驗孕棒對吧?妳懷孕了嗎?打算生下來嗎?為什麼不告訴妳先生?妳不想生嗎?為什麼?明知這是自己的妄想,明知根本不會有人問這些問題,咲步卻還是只要看到前方亮起腳踏車的車燈、或似乎有人走過來,就得壓抑自己想要馬上緊握煞車的心情。
紅色的筆記本。
咲步又想起這件事情,得把那個丟掉才行。得像驗孕棒那樣,偷偷帶出家門、趁沒人發現前趕快丟掉才行。得裁碎、埋起來,讓自己也拿不回那東西才行。
不這樣的話,丈夫或許馬上就會發現那些東西,要是他發現那些東西一切都完了。咲步的腦中充滿這些念頭,不知不覺提高了腳踏車的車速。
咲步和俊的家,就在綠意盎然的武藏野城鎮郊外那沿著坡道蓋成階梯型的住宅區最下層。
上方大多是建商新蓋好的房子,不過咲步家那一排相同樣子的建築物卻較為老舊。結婚後他們在這裡租了間房子住。兩個人的目標是將來擁有自己的房子,因此每個月都會存點錢。
停車場上有一輛藍色的豐田VITZ,一旁那略顯寒酸的花壇裡零零星星開著幾株水仙。那是咲步在搬來時種下的球根,每年會因為氣候或者其他因素,有時開得相當旺盛、有時可能只伸出葉片而幾乎沒有花朵。結婚已經三年了。
家裡明亮又溫暖,俊在餐廳裡,桌子上已經準備好了火鍋。在建設公司工作的俊基本上都很早回家,因此不知何時也養成了由他準備簡單晚餐的習慣。通常他都會先吃,不過看來今天他還在等咲步。
「我也是剛剛才回來的。」
俊已經換成了休閒服,同時從冰箱裡拿出兩瓶啤酒。移動式瓦斯爐上的土鍋裡正咕嘟嘟煮著放了昆布的湯,豬肉、菠菜和豆腐裝在盤子裡,市售的橘醋已經倒進漂亮的小碟子裡。咲步心想,他說剛剛才回來一定是騙人的,肯定一直在等我吧。
「冬天真是不錯呢,可以吃火鍋。」
兩個人互道乾杯後,俊笑開了說。
「不過我們家夏天也很常吃火鍋呢。」
咲步也以笑容做為回應。一邊想著自己真的很喜歡丈夫,卻又有種他是個陌生人的感覺。
之後兩人隨口聊著小事邊吃晚餐。喝完啤酒的時候──兩個人的酒力都不是特別強,所以一向是一人一罐。正如咲步所恐懼的,俊在此時開口說道:「早上真是對不起……這樣感覺不是很好對吧?好像我在催妳一樣。妳會不會覺得是我在騙妳?但我說的是真的,是增田太太自己叫住我……」
「我沒有覺得你騙人,也沒有特別覺得不舒服啦。」
咲步攪動著鍋裡煮過頭的菠菜和豬肉,雖然放到小盤裡,卻不覺得自己有辦法下嚥。
「我之前是沒有想得太嚴重啦。」
「這樣啊。」
「但是都這個時候了,總覺得好像還是應該重視一下這個問題。與其說重視,應該說認真吧。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生孩子的事情呢?」
「嗯,說的也是。」
「我是指要去醫院……可以嗎?」
「嗯。」
俊凝視著咲步的臉龐,咲步則努力微微一笑。否則還能怎麼做呢?俊立刻站起身,把筆電拿了過來,馬上開始查起相關醫院。兩個人一起挑了醫院。俊配合下下星期咲步工作地點的公休日請了特休,要兩個人一起去醫院──「也可能在那之前我們就自己成功了呢。」俊微笑著說。
俊什麼都不知道。
咲步想著──她心中並非怪罪,而是祈禱。
她和俊是高中同學,六年前咲步剛好從分院調到總院沒多久,就遇到第一次的同學會。雖然那時候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咲步還是去了。畢竟八年沒見的同學們,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就和總院的同事們一樣,他們都不曾見過咲步和那男人有關係時的樣貌。那時候咲步最想要的就是能夠忘記那男人的地方,一瞬間也好。會場在新宿的居酒屋,坐在旁邊的人剛好就是俊。
當然俊也是毫不知情。不管是我喜歡書寫、想寫小說,還是擁有紅色筆記本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他完全不知道我曾通勤去吉祥寺的文化中心上課,也不知道我和那男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或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跟他結婚的吧,咲步想著。又馬上改變自己的想法。不,不是那樣的。或許正是因為那樣,他才會對我抱持好感。
一開始和俊的性行為並不是很順利,咲步花了很多時間才能完全將自己的身子交給他。但俊一直相當有耐心地等待,慢慢解除自己的警戒。俊就像溫柔的毛毯,咲步感受到俊慢慢覆蓋到自己身上。沒問題的,有天晚上,咲步緊抓著他的胸膛想著,俊會幫我消除那個男人的痕跡。一直以來都沒問題的,應該早已忘了與那男人的事情呀。
俊進了臥室。
他讓咲步先去洗澡,而他也洗好了、剛從浴室出來。那略略溫暖的身體,滑進咲步身旁。他貼在咲步背後,用兩手輕輕包裹著咲步的胸膛。半開玩笑地細語著,我覺得今天會成功呢。
俊還是那樣溫柔。不是因為「覺得會成功」,而是因為發現剛才餐桌上咲步的樣子有些奇怪,所以才會來抱著咲步的吧。大概是在後悔自己不該隨口說出增田太太告訴自己的事情。明知如此,咲步還是渾身僵硬。對不起,我今天有點累呢。咲步說著。過了一會兒,丈夫說:「這樣啊。」他的手離開咲步的胸膛、身體也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