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歐巿

那時候，我在莫里歐市的博物局上班。
我的官職是十八等官，在公所內算是相當低階的職等，薪水也少得可憐。但反正我的工作是負責採集和整理標本，正好是我從小的嗜好，所以我每天都做得樂此不疲。再加上當時莫里歐市預計將賽馬場改闢為植物園，那片有著美麗景色與遍地種滿金合歡的廣闊土地，便連同售票處和號誌站等建築物一併移交到了我們公所。我馬上藉著值宿的名義，帶上分期付款買來的小留聲機和二十幾張唱片，一個人住進了賽馬場的看守小屋。我用木板在原本的馬廄隔出一小處空間，在裡面養了一頭山羊，每天早上會擠點羊奶，用冷麵包泡著羊奶一起吃。吃完之後，提著黑色皮包，包裡放些文件和雜誌，把鞋子擦得雪亮，然後踩過成排的白楊樹蔭，闊步邁向公所上班去。

吹往伊哈托布清澈的風、夏日裡沁涼依舊的晴空、有著美麗森林妝點的莫里歐市，以及郊外閃閃發亮的青草浪。
        
另外，還有許多與我一同身在其中的眾人。像是法傑羅和蘿薩洛、趕羊的米勒、臉蛋紅通通的孩子們、地主提摩、山貓博士勃甘托．德斯圖帕葛等人。如今待在這間陰暗的大石屋裡，一切回想起來都像舊時的藍色幻燈片那般令人懷念。

現在，就讓我靜靜地把那一年五月至十月期間，發生在伊哈托布的事，加上幾個小標題寫下來吧。
前十七等官  雷歐諾．丘斯特／記
宮澤賢治／譯述



三葉草花燈
 
就在十天後的傍晚，我剛下班回到家，雙手正忙著摘下袖扣時，突然看到法傑羅從門外探出頭來。驚魂未定的我還沒回過神，他便開口說：「我來囉，晚安啊。」
「前幾日真是謝謝你了，我早就準備好地圖。你最近還有聽見之前說的聲音嗎？」
「當然有啊，昨晚就聽得特別清楚。我實在太想要在今晚就過去看看，便和牧羊的米勒一起來了。」

我在門口空地，把事先買好的地圖攤開。
「我可以叫米勒也過來看嗎？」
「你是跟別人一起來的嗎？當然可以。」
「米勒，快過來吧，我們來看地圖。」
有個比法傑羅年長三歲左右的年輕人，從山羊小屋走出來，向我行了個禮。他的腳上纏著綁腿，身上穿著破舊的藍色皮外套，臉色紅潤，看起來精神奕奕。
「糟糕，我看不太懂地圖耶，哪裡才是西邊呀？」
「上面就是北邊，我們換個方向看吧。」法傑羅把地圖攤在地上，一邊對照外面的景色，一邊把地圖轉正。
「你看，這邊是東，那邊是西。我們現在的位置則是這裡，就是這個圓圓的賽馬場。」
「乾餾工廠在哪裡？」米勒問。
「這張地圖上沒有乾餾工廠，會不會是在這張？」
我攤開另一張地圖。
「還是沒有，那是什麼時候蓋的工廠？」
「去年蓋的。」
「那就不會出現在上面了。因為這是更早之前測量的地圖。那座工廠在什麼地方？」
「在慕拉朵森林的一角。」
「啊，會是在這裡嗎？這些是什麼樹？橡樹或樺樹嗎？看起來應該不是雲杉或柏樹。」
「就是橡樹和樺樹。原來是這裡啊，我猜昨晚我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走吧走吧，我們過去看看吧。」法傑羅拿著地圖跳了起來。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當然可以，我正想問你呢。」
「那我也跟你們去，先等我一下。」
我連忙起身做好出門的準備。儘管有月光輔助，但為了看清楚地圖，我還是帶上了玻璃提燈。
「我們走吧。」我啪地一聲關上門，跟著法傑羅和米勒出發了。
     太陽已經下山，天空猶如一潭青綠色古池。看看附近的草叢和金合歡，這個時間也正是它們一天當中，看起來最翠綠的時刻。

我們已經橫越過賽馬場的正中央，走上通往原野的小徑。回頭一望，我的房子已變得很小了，只看得出泛著黃色的燈光。
「波拉諾廣場上有什麼呢？」
我一邊跟在米勒身後，一邊問法傑羅。
「像是管弦樂團和美酒，大家說那裡什麼都有。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喝酒，但我想帶其他人去那裡看看。」
「好像真的是有如此，小時候我也常聽別人是這樣說的。」
「而且聽說，只要到了那裡，任何人都像天生有一副好歌喉般很會唱歌。」
「對對對，的確有人這麼說過，只是不曉得那個地方是不是真的還存在。」
聽著兩人的對話，我猜想米勒的歌喉原本就很好了吧。
「小時候，我總會在這個時間跑到原野上玩耍。」法傑羅說。
「這樣啊。」
「當時我媽媽都會叫我小心點，不然會被貓頭鷹騙走喔。」
「你媽媽說什麼了？」
「媽媽會叫我小心點，別被貓頭鷹騙走。」
「被貓頭鷹騙？」
「對，就是貓頭鷹。在我年紀還要更小，嗯，差不多只有這麼高的時候吧。有一次我跑到原野上玩，突然聽到遠方有人在說『吃掉了』、『吃掉了』，其實那就是貓頭鷹的叫聲。我當時太小還不懂事，傻傻地就往聲音的方向走，結果在森林迷了路，嚎啕大哭。所以在那之後，媽媽總會那樣提醒我。」

這時候，周圍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只剩西邊的地平線上方，泛著猶如古池水光的青藍色光芒，遍地野草也變成了墨綠色。
「啊，三葉草花燈亮了。」法傑羅大喊。
在遠方的漆黑草叢中，隨處可見一朵朵渾圓小巧的三葉草白花，神似和風紙燈透著微光，周圍還瀰漫著濃濃的蜂蜜香氣。
「只要靠近一看，就能發現花燈是由一道道像飛蛾造型的小小藍白色光芒聚集而成的。」
「真的嗎？我還以為是一整朵的花燈。」
「來，你仔細看，我沒說錯吧，而且上面還有數字呢。」
我們紛紛蹲下來看著花兒。只要發揮一點想像力，便能在每朵花上看到咖啡色的小小阿拉伯數字。
「米勒，你看到什麼數字？」
「一千二百五十六吧？不對，應該是一萬七千零五十八？」
「我的這朵是三千四百二十……六！」
「數字有那麼清楚嗎？」
無論我怎麼看，都沒辦法清楚地辨認出花朵上的數字。不過環顧四周，到處都是一簇又一簇滿滿的三葉草花燈。
「三千八百六十六！我們只要數到五千，波拉諾廣場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可是我都沒聽到你們說的那種聲音。」
「很快就會聽到了。這朵是二千五百五十六喔！」
「我覺得數數字並不是一個好辦法。」我終於忍不住說道。
「為什麼？」法傑羅和米勒立刻站起身來看向我。
「首先，我覺得花朵上並沒有數字，只是眼睛產生錯覺罷了。如果到時候真的能聽見那些聲音，我們只要筆直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就好了，現在還是先繼續往下走再說吧。我之前也常常來這附近，這裡只比那天的岔路再往北前進一點點而已，距離慕拉朵森林還遠得很呢。對吧，米勒？」
「的確還蠻遠的。」
「那出發吧，再走一陣子之後再看看花朵上的數字。我猜應該還是二千、三千左右。」
米勒點點頭繼續往前走，法傑羅也安靜地跟在後頭。我們一語不發默默地邁著步伐，走在滿是藍白色光點的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