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我家的飲食經

 

雖然對南座裏時代幾乎沒什麼記憶,不過自從搬到南禪寺後,我們家在飲食方面的精緻豐富是衣著生活無法比擬的。我的雙親並非生性奢華,但他們對飲食卻非常講究,甚至可以說,「如何吃」這件事本身就表現出壽岳家的生活精神。

我就讀女校時期的日記裡,經常會提到餐桌上的逸事,許多熱鬧有趣的事情都是在飯桌上發生的。餐桌現在已經改成炭爐矮桌的形式。以前那間六蓆榻榻米大的房間裡,壁櫥就占了半蓆的空間;剩下五蓆半的空間,我們就在房間正中央的半蓆榻榻米擺了一張矮飯桌。那是搬去向日市後才買的大型矮飯桌,和前一個餐桌同樣是折疊式的,但是我們並不曾把飯桌收起來,就那樣一直擺放在房間正中央。這張餐桌就像是我們家的精神象徵一樣。

不論是吃飯還是喝茶,全家人都會聚集在這張餐桌上,開心的談天說地。而現在,這個地方仍然是我撰寫稿子的重要場所(家裡其他地方也有可以寫字讀書的桌子,和式、西式都有,但桌面上幾乎堆滿了書本、紙張等物品,所以父親和我可以提筆寫字的地方就只剩這裡了)。

大戰過後,常常來家裡走動的木工告訴我們,他那裡有一張質地不錯的二手炭爐矮桌,問我們要不要換個桌子,因為這個提議,我們家的桌子終於也換成可以取暖的炭爐矮桌。這張桌子的品質真的很好。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是跟別人家裡的比較之下,真的覺得別人家的矮桌不太堅固。我家桌子的四個角各用兩支桌腿支撐著,所以非常穩固。現在,父親的腿變得不太方便,無法順利的自己站起身來,每次都要將全身的重量放在桌上後,才能費勁的站起;而家裡那張炭爐矮桌,堅固到可以承受父親這樣的動作。別家土木工程店的木工也常來家裡研究那張桌子,一邊用手摸著,一邊讚嘆這件作品的完美。添裝爐火的容器是一個大型的火盆,外頭小心謹慎的塗抹上一層水泥,竹葦蓆也是精心製作而成,爐子上設計了一個方格蓋,所以灰燼不會飛得到處都是。

我家最令人稱奇的是,我們至今仍使用火盆來燒木炭、煤球等。我們把木炭和軟性炭混著用,也用煤球來生暖爐的火,而剩下的碎煤塊也會放進灰裡。當然家裡還是會用煤氣爐、電暖爐等用品,但是每當天氣轉寒時,我們最常用的還是火盆。那個火盆是從已故的濱田庄司先生那裡拿來的,是益子製的茶色系傳統藝術品。生火是父親的拿手絕活,只要將前一天晚上埋入灰燼裡的火種稍微翻弄一下,然後添加少許的木炭,過沒多久黑炭就會慢慢燒紅,熱水壺也跟著沸騰出聲。身邊有火堆燃燒的感覺真的很溫暖,所以我們常生火來燒烤各種食材。吐司麵包是一定會有的,其他還有年糕、魚乾等。當然有許多燒炒的小菜必須在廚房料理,但是酒漬河豚、小魚乾等零嘴,我們全都是用茶室的火盆烤出來的。我們孩子總是圍繞在母親身旁,排隊等待母親料理出香噴噴的點心。「喂,烤好了!還很燙,要小心點。」我們總是會將熱騰騰的點心放在手掌心,邊喊燙邊用手左右拋換,噘起嘴 來呼呼的吹涼後,再吃下那香軟的美味。 我們也常常烤海苔。在火盆放上網子,將海苔折成兩半後,拿著海苔的一端,貼靠在網子上翻烤。那種烤過的香氣真是無與倫比。

在我們燒烤過的各種食材中,最有趣的是從日本西部流傳來的日常小點心,一種俗稱「骨頭」的糕點。這種糕點外形狀似骨頭,放在網上用中小火燒烤,再用筷子輕輕碰一下,就會慢慢膨脹成漂亮的形狀,大概會脹到原來的兩倍大。如果用筷子戳個一兩下,還會膨脹得更大。雖然這只是用砂糖和糯米粉揉合而成的簡單食品,卻是非常令人懷念的鄉土糕點。 母親喜歡的是酒糟。幸運的是,在大戰期間仍會有人送酒糟給我們,可以勉強做出一頓簡單的午餐。將酒糟分成適當的大小後拿去烤,稍微烤焦後,就會傳出濃醇的酒香味。接著再直接拿到火上烤一下,將酒糟烤得像濕亮的軟仙貝一樣,然後灑上白砂糖折成對半就可以吃了。有時候我們也會塗上蜂蜜食用。放在嘴裡慢慢咀嚼,一陣熱燙的口感伴隨著混在酒香中的砂糖甜味慢慢散開來,真是好吃得難以言喻。戰爭期間幾乎沒有砂糖,我們通常只灑一點點儲存起來的糖,或是不加糖直接吃燒烤後的酒糟,這在當時糧食缺乏的年代,可是非常珍貴的食物。

酒糟也可以拿來製作甜酒,此外我們還常拿來煮父親最喜歡的酒糟醬湯。這料理和我曾經在南禪寺筵席上吃過的酒糟醬湯不一樣,在多到幾乎要滿出來的湯料中,我們會加入大塊的鰤魚肉(青魽),或是切成骰子狀的鹹鮭魚,這些都是寺裡不會有的,而這樣的料理尤其得到父親的喜愛。當父親還健壯年輕的時候,一次可以吃下好幾碗的酒糟醬湯,我們孩子再怎麼會吃,頂多也只能吃兩碗就很飽了。在當時,酒糟醬湯對我們來說是冬季的「應景詩」。

 

我們也常拿變硬的今川燒在火盆上加熱。稍微烤焦的今川燒比剛做好的還要美味。

我家有許多料理都是這樣用火盆烤出來的。一有香味傳出,父親就會邊從書房走出來邊喊著:「煮什麼東西?算我一份吧!」這個時候就是全家人的歡笑 時光。邊吃邊聊,聊完了又繼續吃。說起來我們家人真的很愛吃。但通常吃最多的總是性格相似的我跟父親,母親吃得不多,而弟弟雖然還蠻能吃的,卻還是不及我和父親。總而言之,我們確實是熱愛美食的家族。

關於要不要在家吃飯這件事,如果說好要在家吃飯就絕對要確實遵守約定,這在我們家可是鐵的紀律。不過,父親偶爾和久未聯絡的好友碰面,就會跟朋友一起吃過晚飯才回來;這對世上的男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先讓孩子吃飽飯,自己卻空著肚子等待父親回家的母親,可對父親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幾乎生了一整夜的氣。雖然父親道歉了,但母親還是非常惱怒。

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但是那一晚的事情我仍記憶猶新。過了四、五天,我終於忍不住向母親求情。

「爸爸真的好可憐,媽媽氣太久了。」

母親卻立刻回話:

「從結婚那天開始,我跟你父親一起生活的時日就一天天減少,所以每一天都是非常珍貴的。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和心愛的人多點時間一起用餐。但是他卻不明白我的心意,所以我才會這麼生氣。」

我們家的餐桌就像心靈交流的世界。這絕對不是單純的營養或是料理種類多寡而已。我們非常珍惜且充滿感激的度過每次的用餐時間。

 

美味的豆腐渣、山藥泥與什錦壽司蓋飯

 

母親在少女時代,每一天都過得很緊張,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學習烹飪,但是憑著她一絲不茍的個性及靈巧的雙手,一道道家常料理就這樣烹調出來了。

例如這一道每年冬天一定會出現兩、三次的豆腐渣。市面上賣的或別人家做的我都嚐過,但最好吃的還是母親煮的豆腐渣。這道料理用的是岩橋家的配方,紅蘿蔔、牛蒡、蔥等配料是一樣的,真正的關鍵在於熬湯的材料;母親用的是煮熟後曬成半乾的鰹魚,比例大約一點五份豆腐渣搭用兩片鰹魚肉。口味清淡的母親不使用魚腹,而是選用鰹魚背部的肉。將魚肉小心仔細的剝下後,用砂糖和醬油燉煮,接著加入切細的蔬菜和油炸豆腐,最後再將豆腐渣捏成小塊,加進高湯中熬煮。母親也曾用絞肉或雞絲等材料代替鰹魚,但煮出來的味道還是比不上鰹魚的美味。

母親去世後,每年我都會煮一次,一開始總是無法煮得跟母親一樣好,不是味道不夠甘甜,就是煮得有點鹹。不過,最近煮出來的味道也慢慢穩定下來了。先煮好一大鍋的豆腐渣,等放涼後再吃,味道美味極了。

很多報章雜誌刊出的偉人故事裡,都曾提到這些偉人沒米飯可吃只好以豆腐渣來溫飽的窘境,這麼美味的料理居然是貧窮食物的象徵,這對孩提時期的我而言,簡直難以理解。之後,我才明白,這是因為原本就不太好吃的豆腐渣,還要用最令人難以下嚥的方法、直接生吃的緣故。

另外,豆腐渣的主要原料如果沒有精挑細選,怎樣也做不出這道佳餚的。而且若不是向遵循古法製作豆腐的店家購買,也無法煮出軟爛易嚥的豆腐渣。雖然我並不是很清楚如何選擇古法製造的豆腐,但最好是到懸掛「豆腐店」古式招牌的店家,購買外觀有一顆顆粒狀物的大塊豆腐渣,一般市場所賣的豆腐渣,煮出的成品往往會像凝固的麵粉。住在京都最幸運的,就是老字號的店家很多,有不少類似嵯峨的「森嘉」等著名老店。

山藥泥也常在我家的餐桌上登場。這道料理已經快要變成過去式了,現在我實在提不起勁來做這道菜。母親去世後,我動手做過兩三回,做出來的成品和印象中的味道相差無幾,但是每次我總是邊做邊流淚。從前這可是一道充滿歡樂的料理。母親會先把野生山藥或塊莖山藥 ②放到大研缽裡磨碾,大概研磨個一兩千下後,再加入高湯。從這步驟開始就是全家總動員的時候。家裡四個人都到廚房集合,首先把研缽穩穩的放在廚房地板上,由我或弟弟負責扶穩研缽,接著一點一點的將母親一大早就熬好的高湯,沿著研缽的邊緣緩緩加進。使用大量昆布和柴魚熬煮出來的高湯,比起清湯味道還要濃郁一些,如果一開始就把高湯全部倒進去的話,山藥泥和高湯的美味就無法自然的調合在一起。將高湯緩緩倒入研缽後,聽到父親的指示,再打一顆蛋到研缽裡。使用研磨棒時不可以粗魯的碰撞到研缽的邊緣或底部,正確的力道要能讓研磨棒輕輕的遊走在山藥泥之間。

總而言之,曾經在寺廟當過小沙彌的父親,是將這道料理帶進壽岳家的最大功臣,因為岩橋家幾乎不做這道料理。習慣粗茶淡飯的父親沒有什麼食譜可以傳授給母親,家裡的料理全是來自於岩橋家系,然而這道山藥料理可是一道驕傲的父系料理,雖然只是用山藥和高湯做成的簡單料理,但是製作過程卻相當費工夫。所以,不是每個人家都能做出來的。附近鄰居好像也沒有哪戶人家會這麼費心的做這道山藥料理。所以,我常會分一些給鄰居來分享這道美味。啊,這真是一道珍貴又充滿歡樂回憶的料理啊。

完成後,我們會將裝滿一整個研缽的山藥泥拿到茶室,在每個人的湯碗裡盛上滿滿的一碗,但是最美味的是把山藥泥直接加到白飯裡的吃法。在飯碗裡添進少許的飯(大約半碗左右),淋上山藥泥,再灑上事先用火烤過揉碎的青海苔就可以吃了。這道美味又容易吞嚥的料理,讓伺候大家吃飯的工作變得非常辛苦;母親和我不停的幫大家添飯。總之這道集全家人之力所完成的料理,真的是蘊含許多歡笑的回憶。

當然一個人也可以完成這道料理。父親和我這個逐漸年邁的女兒不需要用到大型研缽,用來做芝麻拌菜的中型研缽和半份山藥就已經足夠了。所有料理過程都是由我一個人完成:研磨山藥,再繼續研磨個幾千遍,然後加入高湯,還要一邊攪動著研磨棒。我年輕時曾向父親學過,所以攪動研磨棒這種事做起來還蠻得心應手的。現在,父親手腳不太靈活,沒有辦法幫我的忙,我必須一個人單手扶著缽,用另一隻手攪動研磨棒。

雖然我能做出和從前相差無幾的味道,但是這些料理現在也只是令人感到心酸罷了。這樣的心情,讓我近來做這道料理時都是草率的敷衍了事。我去買了一個小型研缽,材料也改為普通山藥,調味則用幾乎沒有鮮味的高湯和醬油,再加入一點點的味醂,這樣做出來的只能勉強算是山藥泥料理而已。我也不再特地去買青海苔,用手邊現有的淺草海苔將就一下。曾經充滿歡笑的山藥泥料理現在已經榮光不再。

 

 ◇

 

有幾道新奇獨特的料理是岩橋家系食譜裡所沒有的,其中一道是父親到琦玉縣的小川調查製紙工業時,某家高級日式料理店供應的「海苔飯」。這道料理不僅美味,製作起來也不像山藥泥那麼費工,現在仍然是我家家常食譜的料理之一,非常適合拿來招待客人。

這道料理首先需要的是濃郁的高湯。昆布、柴魚、少量的鹽,再加上主要的調味料醬油,先熬出一鍋熱騰騰的高湯。另外,先準備好大量的白蘿蔔泥。接著在餐桌上擺放精緻的研缽和民族風味的大湯匙。除此之外,還要準備好碎海苔、曬乾的蔥,以及最重要的芥末。我們所使用的芥末並非管裝的市售品,而是拿真正的山葵研磨後,再用菜刀細心敲碎、過濾之後的芥末。將這些材料各自裝盛至小碗裡,飯碗裡也盛上少量的白飯。在白飯上放白蘿蔔泥、海苔、乾蔥、芥末,最後再淋上滿滿的、熱騰騰的高湯。這道口味清淡又精緻講究的美味,因為加入白蘿蔔泥的關係,即使吃多了也很容易消化,完全不會有消化不良的飽膩感。海苔飯比起海苔茶泡飯的味道要更濃郁一些,在我們家是一道極受歡迎的料理。父親對這道料理讚不絕口,母親因此絞盡腦汁做出這道料理。母親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不可能一天到晚待在廚房,即使如此她還是常動腦筋每餐做出豐富的餐點,這道料理正好為母親的盡心盡力做了最好的證明。

母親花最多心力烹調的料理,大概就是什錦壽司蓋飯了吧。每到春分時節,母親一定會煮這道料理。我大約過了二十歲以後,也開始幫忙切蔬菜或是煎蛋絲等工作,這真的是一道美味滿點的料理。紅蘿蔔、牛蒡、香菇、蓮藕,將這些材料切成細絲狀,做成飽含水分的配料。另外,還要將一桶白飯調成甜鹹適中的壽司飯,這可是無法言喻的好味道。

母親很討厭腥臭味(我們回父親的故鄉時,曾吃過加入玉筋魚的什錦壽司蓋飯,結果母親胸口一陣噁心,感到非常不舒服。母親常提起這件事,甚至連小白魚乾都不用),所以這道料理的食材中,只有蛋絲是屬於葷食。但是切成細絲狀的紅薑絲、碎海苔以及煎蛋絲,光是將這些材料鋪放在蓋飯上,就已經非常美味了。每次母親做這道料理,都會用上將近三頓飯的白飯份量,所以我們對於這道蓋飯的期待自然是筆墨難以形容。說到我們家的什錦壽司蓋飯,最大的特色當然在於比別家多三倍以上的配料了,這也是母親最自豪的一點。飯碗裡配料醬汁將飯粒都染了顏色,幾乎看不到純白的飯粒,配料豐富、營養滿分,實在是一道美味至極的餐點。而這道料理在我們家稱之為什錦壽司蓋飯或是綜合飯。

到了夏天,母親會特地做好吃又精緻美觀的細捲壽司。炎炎夏日,被暑氣悶得昏昏欲睡的一家人,只要吃了這道料理就可以振作精神。份量大、捲入大量壽司飯的粗捲壽司,因為季節的關係會暫時消失在餐桌上。母親用來做細捲壽司的食材,有調了稍許鹹味的煎蛋,先將蛋煎成蛋皮,再切成約一公分寬大小;香菇也是切成細絲,再煮成略帶香甜的味道;小黃瓜則是縱切成段,淋上甜醋來調味。接著就要將這些材料用海苔捲成直徑約三公分大小的筒狀。將海苔、食材放在竹簾上,手指輕柔的將其捲緊成漂亮的滾筒狀後,將濕布巾鋪在砧板上,再把壽司放在上面,用菜刀切成適當大小就完成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緊挨在母親身邊,目的是為了拿到切剩下來、大小和其他部分不一樣的頭尾兩段壽司。而母親也總是微笑的將那段剩下的壽司拿給我,這也是印象中的美味之一。比起後來裝盛在盤上、裝飾精美的壽司,這段拿來試味道的部分更是這道料理的樂趣所在,同時也是令我回味不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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