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當我走進病房,父親的病床上空無一人。北原先生去福利社囉,住同一間病房的市川先生告訴我。我等了一會兒,父親一直沒回來,我心裡擔心,於是下到一樓。在福利社沒看見父親的身影,他去哪裡了?在附近找了找,我看見父親坐在通往檢查大樓那條走廊的長椅上,痛苦地前屈著身體。
「爸。」
我喊了他一聲,坐在父親身旁、約莫高中年紀的女孩子看向我。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他好像很不舒服,所以我先帶他到這裡坐一下。」
她自黑底小菊紋樣的和服袖口伸出手,輕輕拍撫我父親的背。
「那真是太謝謝妳了,感謝妳的幫忙。」
「不會。請陪著令尊一下,我去找護理師來。」
正當她這麼說的時候,父親意圖婉拒似的抬起手。
「謝謝妳,我感覺好多了。」
由於生病的關係,父親經常感到暈眩,但休息一下便會好轉。「草介。」聽見他呼喚,我扶了他一把,父親緩緩站起身來。
「這位小姐,非常謝謝妳,幫了我一個大忙。」
「請您多保重。」
她站起身,和服帶有重量的絹質長袖便隨之沉沉滑落。細緻染工、金線刺繡,小菊紋樣華貴卻柔美,營造出年輕女性清新優雅的氣質。
「真美的友禪染啊,現在很少有能染出這麼精緻花樣的職人了。」
父親邊走向電梯邊說。
「我完全看不出和服的好壞。」
「真想讓你也多見識點美好的東西啊。」
「沒關係,我不感興趣。」
你還是有點興趣比較好吧——聽見我的回答,父親朝著我苦笑道。

我的父親生於鄉下一個經營老字號旅館的家庭,是旅館的接班人,但他沒什麼經營天賦,旅館在我念國小之前便倒閉了。而且向銀行融資的時候,他還在連帶保證人欄位上蓋了章,因此陷入連個人資產都遭到扣押的窘境。
當年的狀況勢必免不了破產,他大可以有計畫地將旅館收起來就好,卻為了照顧長年在此任職的年長員工,一直苦撐到了最後。父親原本是個沒吃過苦的少爺,母親則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他們倆並未聲請破產,腳踏實地地持續償還債務。
——稍微吃點虧又有什麼關係呢。
——比起損益得失,媽媽更希望你成為一個懂得為人奉獻的人。
我很尊敬這樣的父母親,我在國小作文上這麼寫道。像永遠面朝太陽的向日葵那樣,我仰望著正直無私的雙親,全無一絲一毫的懷疑。
初次從那道陽光別開視線,是在我準備考高中的時候。校方基於成績表現,建議我報考私立明星高中,我卻因為經濟上無法負荷而放棄了那所學校。到了念國中的年紀,我自然也感受得到家裡的經濟狀況十分拮据。私立學校除了學費以外,制服等學生用品的開銷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我暗自沮喪,但還是告訴自己書在哪裡都能念,選擇了市內的公立高中。
三年後,我又碰上了同樣的問題,不過大學我申請了獎學金。大多數獎學金都不是真正贈予學生一筆錢,而是必須償還的貸款式獎學金。儘管對於這個年輕人為了求學必須負債的國家感到疑惑,但我身邊也有不少這樣的同學。同時,還有更多不必那麼辛苦的同學。這兩種學生,從生活條件的本質上來看就不是同一類人。
——早在出社會之前,就已經分出勝負了。
與朋友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有個人這麼說。他說許多東大生的家長都是有錢人,這是因為富裕家庭有能力從小把孩子送到好幾間一流的升學補習班去上課。聽他說一個月的補習費至少也要五萬圓的時候,全場登時鴉雀無聲。因為這與自己成長的家庭環境差異太過巨大,也因為這太殘酷了——有些現實,憑藉個人的才華與努力終歸無法抗衡。
——打從出社會第一年,就要開始償還獎學金啦。
——聽說平均償還期間是十四年哦。
——即使從一畢業就開始按時償還,等到還清債務也三十六歲了……
——身上背著債務也不能結婚啊。
——所以也不能生小孩。
——假如生了病沒辦法工作要怎麼辦?
——聽說免除償還的標準很嚴格哦。
所有人沉默不語,彷彿有一陣冷風從人聲鼎沸的居酒屋桌邊吹過。打從放棄念私立高中的那一刻起、選擇利用獎學金制度的那一刻起,再往前追溯,從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被分門別類。
總會有辦法的。有人這麼說,大家紛紛點頭,但我們已經注意到了現實。即便不抱持過高的期望、不強求光輝燦爛的人生,只要求最平凡無奇、庸庸碌碌的未來,我們但凡在人生路上絆倒一次,恐怕就將難以企及。有句名言說少年該胸懷大志,但眼前的現實是,能夠懷抱大志的環境現在已成為一種特權。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需要幫你帶什麼東西來嗎?」
探完病準備回家的時候,我總是這麼問父親。
「不用。比起這些,你剛開始工作一定很忙吧,週末還是好好休息。」
父親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
「北原先生,你們家真是太理想了,和我們家簡直天差地遠啊。」
市川先生在對面病床上攤開賽馬報紙,這麼咕噥道。市川先生得了肝病,長期住院,但我從沒見過他有任何訪客來探病。
我提著裝有髒衣服的紙袋,在醫院前面等公車的時候,智慧型手機響了。是念研究所時,和我同樣待在觸媒化學實驗室的長谷川打來的。
『好久不見,你一切都好嗎?』
熟悉而爽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算特別好,不過就像普通人一樣有飯吃,有工作。」
『還是老樣子啊。話說回來,這週日你有空嗎?』
「有什麼事?」
『我們要幫才谷學長辦慶祝會。』
才谷是我們同實驗室的學長。據說是才谷學長在纖維強化塑膠的複合化研究上取得了重大成果,由於我先前做的也是同領域的研究,他們也想邀請我參加慶祝會。
「我是很想去露個面,但那天我們網球社要到外地去比賽,我是副指導老師。」
我撒了謊。我確實是副指導老師沒錯,但網球社沒有要出去比賽。
『沒想到你還有辦法打網球啊。』
「所有運動我都不擅長,但每位老師必須至少負責一項社團活動。」
你真的是個老師啦,長谷川語帶欽佩地說。
『但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北原你竟然當上了高中老師。高中生還是吵吵鬧鬧的年紀吧?你不是最受不了這種小鬼嗎?』
長谷川笑著說完,又壓低聲音說:
『可是啊……老實說,比起才谷學長,我覺得你才是更優秀的研究者。明明連教授都對你另眼相待,你突然退學的時候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那時我母親身體出了狀況,需要住院,總之有很多因素。」
當時,我父母經營旅館欠下的債務只差一點就能還清,但由於雙親原本都出外工作,這下子就少了母親的那一份收入。治療費用還有保險能夠給付,不過一旦住院,各方面的開銷就相當可觀,因此我決定從研究所退學。坦白說,我本來就應該在大學畢業後立刻求職,幫助父母親還債才對。既然做研究賺不到錢,我實在沒有餘力繼續做下去。而且豈止賺不到錢,我的求學期間拉得越長,債務也隨之與日俱增。包含研究所在內,我欠下的獎學金已累積了三百五十萬圓之多。
『要是你繼續留在實驗室,說不定能做出成果,也不用償還獎學金了。』
「能那樣的話當然最好。」
我熱愛研究,但凌駕於這份熱愛的,是我不可能一個人做著我熱愛的事,卻放任雙親在困境中受苦。我的父母親寧可自己多吃點虧,也不忘記為人著想,大半輩子都捨己為人,而我自幼看著他們的背影長大。
從研究所退學之後,我先到補習班當講師,同時去考了本地的教師甄試。幸好我在學期間就預先取得了教師資格。雖然很可惜,擔任教職即可免除償還獎學金的制度已經廢止了,但無論如何教職員都是安穩的職業,雙親也替我高興。
『我說你啊,對現狀真的滿意嗎?』
並不滿意——這樣的情緒反射性浮上表面,但我也早已習慣壓抑它了。
「能活得隨心所欲的人,本來就是少數中的少數吧。」
常說年輕人未來擁有無限可能,但現實是人人都只能從自己「受限的未來」當中做出抉擇。富裕家庭、貧窮家庭,有天賦的人、沒有天賦的人。我手上的手牌永遠匱乏,但儘管如此,我仍然從中選出了最好的一張牌——我這麼說服自己。
『哎,我可能也差不多是時候了。父母也一直叫我回去繼承工廠。』
「我記得你老家開的是鐵工廠?」
『只是間小工廠,不過廠裡有很多優秀的工匠哦。』
反正我做研究感覺也沒什麼前途嘛,長谷川自嘲地笑了。
『總之,你時間不湊巧的話也沒辦法。要幫你帶什麼話給才谷學長嗎?』
幫我跟他說聲恭喜——我正想這麼說,又打消了念頭。即使獲得我的祝賀,才谷學長也不會感到高興吧。
「就跟他說,我過得很好。」
明明是慶賀的場合,聽見這不合時宜的口信,長谷川回了句「啊?好喔」,說改天等我們都有空時再一起喝一杯,然後掛斷了電話。

製作上課要用的講義忙到半夜,我肚子餓了,於是準備出門去便利商店。和父母親三個人一起住的時候,廚房裡總會有些吃的,但到了母親過世、父親住院的現在,只為了自己一個人煮食總讓我提不起勁。
走出家門,十一月寒冷的晚風撫過臉頰,冷卻了因工作而發熱的腦袋,令人心曠神怡。經過公園前面時,我聽見某種硬物喀啦喀啦刮擦道路的聲音,攪亂了夜晚沉靜的空氣,原來是一個貌似大學生的男生正在溜滑板。他晃動上半身保持平衡,才剛看他跳上車擋欄杆,他已經沿著細鐵管滑了一段,又跳下步道。滑板從來不曾離開他的雙腳,彷彿用黏著劑黏在鞋底一樣。
——要是能像他那樣跳躍,肯定很過癮吧。
我停下腳步觀看,這時從道路另一頭,有位警察騎著腳踏車過來了。他在我眼前不遠處下了車,走近溜滑板的那個年輕男生。
「那個——不好意思,我們接到附近居民投訴,說滑板的聲音太吵囉。」
年輕人聽話地將滑板夾在腋下,低頭說對不起。一頭燙捲的金髮、鬆垮的長褲,打扮看起來叛逆淘氣,舉止卻規矩有禮。
「阿敦。」
一個女孩子從附近的長椅上跑過來。他們貌似是情侶,但女生顯然是高中年紀,警察看向她問:
「妹妹,妳幾歲了?還是高中生吧?」
現在已是接近十二點的深夜了。女生默默低下頭,年輕男生露出「糟糕」的表情。
「不好意思,請問我們學校的學生怎麼了嗎?」
我上前搭話,警察回頭看向我。
「我是他們的高中老師,比賽快到了,所以讓他們在這裡練習。」
「能出示一下你的身分證件嗎?」
我從錢包裡拿出駕照給他看,警察便記下了我的姓名和地址。朋友曾笑稱我外表就是個典型的正經老實人,警察看了便理解地點頭。
「狀況我了解了,不過現在時間也很晚了。」
「我們會立刻結束練習,讓學生回家休息。」
警察離開之後,我轉向那兩人。
「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明日見菜菜同學,今晚請妳趕緊回家吧。」
看她露出「咦」的表情,我不禁苦笑。
「我真的是你們高中的老師哦,負責教一年級化學。」
我雖然不是她的班導,但明日見菜菜是市內知名的明日見綜合醫院的獨生千金,在校內相當引人注目,我也認得她。她睜大眼睛,欠了欠身說,是我失禮了。
「這一次我不會聯絡家長,不過時間已經很晚了。」
就拜託你囉,我看向年輕男生,他可靠地點了點頭回應。
「老師,真的很謝謝您。」
明日見同學再一次低頭向我致謝。
「我才要謝謝妳。之前,我父親在明日見醫院受過妳照顧。」
噢……她點點頭。
「醫院是家父經營的,我沒有做什麼,老師不需要向我道謝。」
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過我所說的,是她在我父親身體不適時熱心看顧他的那件事。只是件小事,所以她忘掉了也無所謂。
「你們兩個,回家路上都要小心哦,注意安全。」
再見。我說完,走向便利商店。

當我正在化學準備室準備午餐的時候,門口響起敲門聲,我回答「請進」,走進來的是明日見同學。「打擾了。」她鞠了一躬,不是匆忙潦草地彎一下腰,也不是冷淡地只動了動脖子點頭,而是儀態優美地行了一禮。
「北原老師,昨天晚上很謝謝您。」
看來她查過了我的名字。正好水滾了,我於是將熱水倒進杯麵,一邊回答「不客氣」。她興致勃勃地朝這裡走來。
「這是便利商店的新商品吧,好吃嗎?」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吃。妳喜歡吃杯麵嗎?」
「喜歡,不過在家裡不太有機會吃。我父母不喜歡即食食品。」
「畢竟妳爸爸是醫生,在家想必也會在乎健康問題吧。」
明日見同學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不過我經常和阿敦一起吃。」
「就是昨天那個男生嗎?」
「嗯,他是滑雪選手,練單板滑雪。」
「不是滑板選手?」
「溜滑板是為了練習,因為滑雪板沒有雪就沒辦法練了。」
「噢,原來如此。」
「阿敦從今天開始到東北去了。」
她說,只溜滑板練習還是不夠,阿敦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追逐著積雪,遠赴北方或海外練習。她是和全家人一起出國旅遊時,在加拿大認識他的。
「他暫時不會回來,這段期間我都吃不到杯麵了。」
她哀傷的模樣有點好笑。說話期間經過了三分鐘,明日見同學說:「在用餐時間打擾老師了,我只是來為昨晚的事情道謝。」說完便作勢離去。
「我也只是回報了妳的恩情而已,不必向我道謝。」
她停下腳步。
「……那個,我們該不會在醫院裡見過吧?昨天回家後我一直在想,我好像在哪裡見過老師,但不是在學校。」
我很訝異她還記得。
「對,那時我爸爸受妳照顧了。」
「果然是那時候的家屬。請不用客氣,多虧了令尊,我也得救了。」
「什麼意思?」
我這麼問,但她只伸出手說「老師請先開動吧」。再繼續泡下去麵就要糊了,因此我說「那我就先吃了,不好意思」,決定邊吃邊聊。
「味道如何?」
她興味盎然地問,我回答相當美味。擔擔麵風格的泡麵,吃得到山椒強烈的辛香,最近的即食食品做得真不錯。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我打開抽屜。
「如果不嫌棄的話,妳要不要吃?」
我取出同一款杯麵,她整張臉頓時都亮了起來。「那我就不客氣了。」她說著,自己拿起了電熱水壺,注入自來水。毫不畏縮這點頗有大小姐風範。
「那天我剛從品鑑會回來。」
她一邊撕開杯麵的透明塑膠膜,一邊說道。
「什麼的品鑑會?」
「能繼承我們家醫院、保護我們家財產,明日見家未來該選擇的男性的品鑑會。」
她略顯淡漠的語氣,和這番話的內容都在在令我驚詫。
「是相親嗎……?」
她明明還只是高中生——
「應該就像在正式比賽之前,進行季前熱身賽的感覺吧。那天我陪著父親,一起去參加醫師協會的派對。我不愛參加派對,但祖母叫我去,還特地將她年輕時穿過的和服送給我穿。」
「我父親讚不絕口,說那是很精美的友禪染。」
「謝謝。我祖母從以前開始,就一直以收藏精緻和服為樂。」
電熱水壺「咔嗒」響了一聲,明日見同學謹慎地將它拿起。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用茶道沏茶般優雅的動作,往杯麵裡注入熱水。
「在派對上,父親介紹了許多優秀的男醫師給我認識。」
「噢……那個,結果怎麼樣呢?」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反應,她粲然露出無可挑剔的笑容。
「大家都不是壞人。不過年紀比我大太多了,對話總是進行不下去。」
「那也是很正常的。」
「我覺得自己就像娼妓一樣。」
我悚然心驚。這句直白露骨的話,和午間明亮的日光、她身穿制服的身影之間形成過於強烈的反差——
「畢竟所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她說著,小心謹慎地蓋上杯麵的鋁箔上蓋。注視手邊的眼神平靜沉穩,側臉看不出任何動搖,因此我看得出她正強烈壓抑著自我。
「我以為妳和阿敦正在交往。」
「我們是在交往沒錯。」
「家裡知道妳有男朋友嗎?」
「我不能說,這件事萬一被父親知道就糟糕了。可是母親好像隱約察覺了端倪,她會假裝沒發現我在夜裡偷偷溜出家門。」
她小心不晃動到注滿熱水的杯麵,謹慎地端起容器,在我面前坐下。
「那天,從那場派對回來之後,現場認識的各位男士預計要來參觀我們家的醫院,父親也要求我陪同。」
為了逃離這件事,看見我父親身體不適的時候,她便假借看顧病患的名目獨自從人群中脫身,然後直接回家去了。
「所以,老師的父親也等於幫了我一個忙。雖然事後,我還是被父親嚴厲責罵了一頓就是了。」
「還是和妳父母談談比較好吧?」
「是的。所以為了預做準備,我瞞著他們偷偷在家庭餐廳打工。」
「打工?」
「我打算找個恰當的時機和父母商量,請他們讓我上大學之後搬出家裡一個人住。可是我父親絕對會反對,所以為了到時候著想,我想先存下足夠自己租公寓住的錢。阿敦願意替我當租屋的保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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