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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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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久間美保的一天從下廚開始。她會同時準備丈夫的便當和兒子的早餐。小學五年級的兒子晴翔的早餐很簡單,只需烤好土司,上面再鋪上火腿和荷包蛋就完成了,不過要同時替常常值夜班的丈夫和彌製作便當,還是頗費工夫。做完之後,她還得趁晴翔用餐的時間去晒衣服才行。
他們住在所謂的「鉛筆屋」,也就是小地坪的透天厝;一樓是車庫、衛浴等用水區及大型收納空間,二樓是起居室和主臥房,三樓是兒童房和陽臺。
從步行範圍內的地下鐵車站,可以透過四通八達的路線網,短時間到達市中心的任何地方。三十多歲買房,要買在交通如此方便的區域,這樣的房屋已經是極限了。住家附近有小公園和充滿人情味的商店街,距離小學也不遠。雖然是屋齡十幾年的中古屋,不過他們仍以夫妻倆都工作到退休為前提,申請貸款購屋。
兩人在同一間保全服務公司上班,因此在買房的時候,也充分運用了他們具備的所有防盜知識。這棟房屋面向寬敞的道路,一樓沒有落地窗,浴室和洗手間的窗戶窄小,就防盜的角度來看有很多優點;不過住到現在已經第五年,美保對於做家事的動線仍舊感到不滿。譬如在早上上班之前,要把衣物從放洗衣機的一樓搬到三樓陽臺去晒,實在很麻煩。一開始她也很努力,不過後來就改用浴室除溼機來晾乾了。
也因此,這天美保也將脫水後的衣物全都堆在浴缸蓋子上,然後一件件拿起來,掛在衣架上。在重複的每一天當中,這個平日的早晨原本也應該沒什麼不一樣。
她晾衣服晾到一半時,浴室的門打開了。探頭進來的是晴翔。他穿著腰部是鬆緊帶的彈性布料褲子及藍色T恤。暑假雖然已經結束,但天氣依舊很悶熱。
美保質問他:「現在幾點了?」
她當然知道大概的時間,只是要提醒並催促晴翔。
「媽,妳在做什麼?」晴翔沒有回答,卻問她這種看也知道的問題。
「媽媽在洗衣服。你餵過飼料了嗎?」
替玄關魚缸中的「Destroyer」餵飼料是晴翔的工作。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強悍,但其實是一隻白底紅花紋的美麗和金金魚,養到現在差不多一年左右。這是去年夏季祭典時,晴翔在撈金魚的攤位撈來的。原本一共有五隻,因此養在偏大的魚缸裡,不過除了「Destroyer」以外都沒有養活,後來再買的幾隻魚也都死了。雖然也有考慮再替牠增加新夥伴,但最近因為工作較忙,很難抽出時間去寵物店。
「餵過了。」
「這樣啊。那你快去準備吧。」
美保邊晾衣服邊說。晴翔離開浴室。美保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猜想他大概去拿書包了。
美保晾完衣服,穿著居家服簡單化妝之後到走廊上,看到剛剛上樓的晴翔背著書包,正要走下來。
「路上小心!」美保用開朗的聲音對他喊。
晴翔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坐在玄關的室內走廊邊緣穿鞋子。美保還得去丟垃圾,因此匆匆上樓。她發現替晴翔準備的水壺仍舊放在廚房流理台上。
「糟糕!他忘了帶水壺了。」
美保連忙下了樓梯,看到晴翔依舊坐在玄關。美保把水壺遞給他,他也只是說了聲「啊」,並接過水壺。謝謝呢?再見呢?──美保沒時間對他說這些。
「再見。路上小心。」
美保匆匆送他出門之後,再度回到二樓。這時她發覺自己的腳步聲比平常更大聲。她大概是在無意識中,想要讓晴翔明白母親有多麼忙碌。她想說:我很忙,沒時間陪你蘑菇。
這時美保的確察覺到了什麼。是什麼?是剛剛兒子的頭有些慵懶地歪向一邊?是他的聲音顯得無精打采?然而當她看到晴翔離開之後起居室亂糟糟的樣子,就把先前察覺到的「什麼」都拋到腦後。電視和電燈都沒有關,脫掉的睡衣也沒有收拾。她很想全部整理好之後再去上班,但是已經沒時間了,只好留待晚上再處理。雜亂的房間讓美保感到焦躁。她總是要求兒子自己整理,但是那孩子卻總是不肯乖乖做,到頭來這些工作都落到她身上。年紀比她小的丈夫雖然不會抱怨,但也不會幫忙。明明夫妻兩人都在工作,安頓生活基礎的工作卻不知為何都變成美保的責任。也因此,當她看到餐桌,就忍不住喊出來。
「為什麼?」
切片番茄和荷包蛋全都被留下來。火腿雖然吃完了,但除此之外就只有土司被啃了一兩口而已。明明吃得這麼少,卻掉了一堆麵包屑在餐桌和地板上。房間不論怎麼整理都整理不完。美保其實也想要過著雜誌上那種「講究的生活」,也想要像育兒參考書建議的那樣,更親近孩子並與孩子對話,但「講究」和「親近」都需要時間和勞力。地板上掉落著揉成一團的面紙,大概是晴翔剛剛擤鼻涕用的。旁邊明明就有垃圾桶,為什麼還要丟在地板上?
美保從原本任職的管理部門被調到地區營業所之後,週六和週日有時必須去參加研習,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平日晚上也得處理帶回家的工作,因此做家事的時候總是感到很匆忙。
她雖然已經刷過牙,卻還是站在廚房,把晴翔剩下的番茄一顆顆放入嘴裡。至於荷包蛋和麵包,則用保鮮膜包起來並放入冰箱。接著才總算開始整理放在廚房的塑膠類垃圾。美保居住的地區每週只收一次塑膠類垃圾,因此量自然累積很多,要是忘了拿去丟會很麻煩,也造成不小的壓力。
上星期她有很多天都較晚回家,常常買超市折價後的盒裝熟食當晚餐,因此垃圾量比平常更多,必須分成兩袋才行。
美保把兩包垃圾袋分別拿在身體前後走下樓梯。由於看不到腳邊,步伐感覺很危險。
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卻在中途停下腳步。
「天哪!」她看到晴翔的頭從樓梯下方露出來,不禁大聲喊。「你在幹什麼?」
美保看到兒子還沒出門,驚訝地詢問。在此同時,先前短暫出現的那股「感覺」也重新浮現。她心中湧起模糊而詭異的不安。
晴翔緩緩抬起頭。
「我想到應該穿另一雙鞋子。今天有體育課。」
他的口氣還算流暢,因此美保鬆了一口氣,忍不住用有些粗暴的聲音對他說:「沒時間了!」
晴翔彎下腰,穿上鞋子。
「下天橋的時候要小心!」
美保想到晴翔在第一學期的時候,在上下學途中的天橋階梯滑倒而受傷。
晴翔沒有回應,因此她又說了一次:「晴翔,你走下天橋的時候,一定要抓著扶手,不可以用跑的。」
晴翔沒有理她,慢吞吞地穿上鞋子。美保心中再度湧起不祥的感覺,但是她沒辦法在此刻問多餘的問題。多餘的問題──比方說,「你不想去上學嗎」之類的。她不敢一大早就對準備去上學的孩子說那種洩氣的話。她擔心這樣的一句話會帶來巨大的破壞。她自己也得在五分鐘之內出門。她已經和客戶約定好面談時間。
美保只以稍微強烈的語氣對晴翔說:「快點去上學。」
晴翔站起來,走出玄關。
美保拎著垃圾袋,俯視晴翔出門後的玄關裡散亂的鞋子。不安與不舒服的感覺宛若粗糙的金屬製棉花,仍舊卡在她的喉嚨。
她佇立片刻之後才出去倒垃圾,接著又上樓回到臥室,脫下居家服,穿上絲襪和套裝。她把可以裝入許多給客戶資料的大包包背到肩上,走下樓梯,穿上平常穿的黑色低跟皮鞋。
美保有些緊張地打開大門,沒有看到晴翔的身影。他跟平常一樣去上學了。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卻鬆了一口氣。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她的喉嚨仍舊殘留著些許不安。即便如此,她還是得快步走向和小學相反方向的地下鐵車站。
她吐出發自身體深處的嘆息。無聲的嘆息會更執拗地滯留在心中。那孩子會不會是在學校遇到不愉快的事?美保試圖回憶晴翔最近的模樣,卻想不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事實上,她就連昨晚的對話都想不起來了。
像這樣緊繃的身心狀態、以及經濟不夠寬裕的日子,到底還要持續多久?
她其實也想要在早上和兒子一起坐在餐桌前,進行一天開始的對話。她想要讓兒子好好用餐。她想要更體貼地送兒子出門。然而在現實中,她卻總是沒有時間,必須用粗暴的態度把似乎還很想睡的兒子趕出門。
她的丈夫和彌在警備室擔任技術人員,在同一個單位輪流值日班和夜班。本週輪到和彌值夜班,天天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他會在中午左右回到家,吃完美保做的便當之後稍睡片刻,吃完晚餐再去上班。和彌的部門總是缺少人手。有時即使值完夜班,他也無法立刻回家,必須繼續留在公司進行交接等工作。也因此,家事與育兒的工作自然都落在美保一人身上。
她跟平常一樣,從地下鐵搭乘JR電車,前往營業所。
這時她忽然想到,不知道有沒有鎖門。
她因為出門時一直牽掛著晴翔,因此完全不記得在玄關前方的情景。此刻她開始在意這件事,就無法平息內心的擔憂。
她告訴自己,應該沒問題。從國高中時期到踏入社會,她已經碰過好幾次類似的狀況,也不只一兩次在快要抵達車站時,又折回家檢查門鎖。每一次回家之後,她都發現門已經上了鎖,因此這次她應該也在無意識中鎖了門才對。
美保從以前就發覺到,自己比其他人更容易感到不安。她沒有去醫院接受過診斷,不過她在上網查詢之後,自我解讀為輕微的強迫症。
她也感受到自從在保全公司上班之後,這樣的傾向就變本加厲。
當她每天都學習到闖空門的入侵方式和強盜案例之後,她開始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安全的。看到外出時沒有關窗、或是只鎖上簡單的圓筒鎖就出遠門的人,她就會為他們毫不在乎的粗心態度感到擔憂。
他們夫妻買了目前居住的中古屋之後,當然把圓筒鎖換成了不容易被撬開的凹點鎖。不過最近也有不少相關案例報告顯示,即使是凹點鎖,也會被技術精湛的闖入者破解。
不論如何,她現在只能選擇去上班。為了切換心情,她開始在腦中複誦面對客戶時要說的推銷詞。
──非常感謝你們從這麼多家保全公司當中,選擇本公司。很榮幸有這個機會,能夠向你們提出建議。
今天的第一組客戶是七十多歲的夫妻。因為是第一次拜訪,美保決定到現場再判斷應該要用閒聊的口吻,還是要很有禮貌地應對比較好。她到現在還是不太習慣親自到客戶家說明公司服務內容,不過她從以前就擅長察言觀色。
──首先要感謝山田先生和太太對本公司的「EYES ON」服務有興趣。這項服務在本公司家庭保全方面的服務中,也特別受到歡迎。我今天帶來的這些資料,可以請兩位事後再過目。這項「EYES ON」服務會以各種感應器探知到撬開門鎖等入侵行為,並且以警告聲威嚇歹徒,在此同時也會自動通報本公司的警衛辦公室,警衛會立即免費奔到府上,確認顧客的人身安全。老實說,我自己家裡也選用了這項服務,畢竟有了它,絕對可以更安心。
美保總是在前往拜訪客戶的路上,在腦中演練推銷話術。即使反覆練習同一件商品同樣的說明詞,她還是每次都會擔心自己能不能好好表現。
「美保,妳要去保全公司上班?妳這種容易操心的個性,應該很適合這個職場吧!」
美保想起剛決定工作時,姊姊里香對她說的話。
里香在當過一陣子的小學臨時教師之後,就到補習班當講師,沒有到一般企業求職過,所以她或許以為每個人都能夠找到符合自己特質的工作吧。
老實說,美保並不是因為容易操心才想要到保全公司上班,而是因為她在畢業前的求職活動中,嘗試應徵各行各業的公司之後,最終獲得錄取的只有這家公司。那一年的景氣並不好,所以她大學時期的朋友大概也都是這樣的情況。
她在剛畢業後被分配到業務部,第二年就因為身體狀況出問題,被調到工作量相對較輕的總務部。後來美保和小她兩屆的和彌結婚,被調到了客戶服務部門。生晴翔時的產假結束後,被調到更清閒的資料室。她也理解自己在公司內處於被各部門互推皮球的狀況,但兩夫妻的目標就是要共同買屋,因此她沒有想過要辭職或換工作,只是認真勤勉地處理眼前的工作。不知不覺中,她過了三十歲,接著又被調到管理部。和其他部門比起來,管理部的加班時間較少,在工作忙碌時,同事之間也會彼此打氣,因此她很喜歡這個部門。
在被調到管理部第七年的前年,她的職涯出現轉機。公司與海外IT相關企業進行業務合作,並公告管理部的許多工作會外包給子公司或其他公司處理,使得部門內靜靜地掀起騷動。
在那之後,部門內的業務規模透過明確的安排逐步縮小。原本心平氣和工作的同事逐漸感到不安,變得疑神疑鬼,並且開始出現扯他人後腿的傳言,讓美保感到相當驚訝,不過這些人後來也因為換工作、提早退休或被分派到子公司等種種原因而散去了。
在這當中,美保被下達的人事命令則是調到業務企畫部。能夠留在總公司的員工很少,因此這項調動乍看之下好像是升遷。
不過實際上,人事部的負責人員已經告訴她,最初幾年要請她到營業所工作,理由是希望她能夠從主婦的角度來觀察現場,過了兩年左右預計就會把她調回總公司。美保聽了之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在二十多歲因為身體出狀況而脫離戰線的記錄仍舊殘留下來。只要被打了一次叉,即使經過六年的後勤支援工作也無法抹滅,看樣子還得累積現場經驗才能讓她再度被接受。她甚至懷疑,真的能夠保證自己可以回到總公司工作嗎?腦中一下子縈繞著種種疑問。
然而一開始,周圍的人並不知道這樣的內情。人事命令公布之後,立刻就有幾名管理部的人員背著美保去喝酒。
比美保年長幾歲的學姊告訴她,在酒席中大家談到了她的話題。
「大家提到妳,都說『那個根本就是媽媽保障名額』。」
美保不知道「那個」是指她,還是指人事命令。
「他們說,本公司目前還沒有很多當了媽媽還在工作的人,所以沒辦法裁掉妳。不過以後總公司應該會更偏向成果主義,所以大家都在擔心,靠『媽媽名額』進去的妳能不能適應。」
美保內心某個角落感覺彷彿回到過去,在對方當中看到一個殘酷的少女──假裝是在聊八卦,實際上是想要指謫:妳根本就不是靠實力的。
「我有跟他們說,佐久間工作表現很好。」
她雖然想要指謫,自己卻不想要當壞人。
「謝謝妳。我會到總公司努力的。」
美保面帶笑容回應,學姊臉上的表情就消失了。美保看了心想「糟糕,搞砸了」,但也為時已晚。她明明從國高中時期就很慎重地測量與他人之間的距離,與任何人都保持無害的相處方式,不會特別深入交往,也絕對不說其他人的壞話、或是會被懷疑是壞話的評論。然而即使像這樣巧妙處理,人際關係仍舊有可能因為外來壓力而被扭曲。她想到麻煩終究還是會像這樣開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不過實際上並不是開始,而是結束。部門不久之後就會解散,因此她不需要在意。
她在腦中回顧至今為止與那名學姊的交流。
不要緊。不論是家人或自己的事,她都只有聊過無關緊要的話題。她沒有做過會被特別仇恨的事,也沒有被掌握弱點。調到其他部門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會徹底斷絕。
她雖然這麼想,但回到家之後,原本和平相處的學姊可怕的笑容仍縈繞在她腦海裡,害她無法睡好。
──我雖然名義上是隸屬於業務企畫部,可是其實是被派遣到營業所,根本就是降級。
她一再感到懊悔,為什麼當時不這樣告訴學姊?事實上,人事部的負責人員曾對她說,希望她能夠從主婦的角度來觀察現場,因此所謂的「媽媽保障名額」應該也算是事實。如果讓對方知道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對方應該也會感到滿意吧。美保總是像這樣,寧願貶低自己也要避免引起風波,可是當時她為什麼沒有說出自嘲的言語呢?
因為她想要把自己的感受放在他人的感受之前。她想要讓自己感受到,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膽怯地縮起身子、避免被喜歡惹是生非的人發現的小女孩。
然而過了幾天,就連她的丈夫和彌都說出「要去業務部,必須要有心理準備才行」這種討厭的話。那是在全家一起吃晚餐的星期日晚上。
「心理準備?」
「那裡很操,沒辦法像現在這樣悠閒自在地工作。」和彌以隨性的表情這麼說。
「我可沒有悠閒自在地工作。」
美保自認冷靜地回答,但她的句尾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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