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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透明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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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最為必要的特質是什麼?我曾經在酒會上這麼問過當時坐在我隔壁的資深作家。畢竟我是個只寫過一本長篇小說、兩篇短篇小說的新手作家,心裡實在很不踏實。
「要能夠熱愛孤獨。」他這麼回答我。
「不熱愛不行嗎?」
「也有些傢伙會告訴你,要能夠忍受孤獨。但面對孤獨會產生『忍受』這種想法,就表示這個人不適合寫作了。」
他手中的玻璃杯不久前還盛滿了芋燒酒,一回過神,便只剩下尚未融解的冰塊了。但他的口吻中不帶醉意,也不帶害臊。
「當然,創造出某些東西的工作大抵都是孤獨的,但寫作者的孤獨與其他行業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我們吃飯的傢伙可是『語言』啊,是用來向別人表達自身想法的工具,是距離孤獨最為遙遠的東西。我們卻花費長達好幾個月的時間,一個人獨自擺弄這東西,完成一部作品。有辦法做出這種事的傢伙,鐵定有某些地方不太正常啦。」
我縮了縮脖子,四下張望。這是推理小說協會的一場聚會,我也是協會一員,因此圍坐在桌邊的全都是同行。這群某些地方不太正常的人,在酒精與油煙的氣味中模糊難辨地說著話,彼此談笑風生。
「所以,藤阪小弟,我想你應該沒問題啦。」那位資深作家說:「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對於獨處沒什麼特別的感慨。」
總覺得他這麼說好像有點失禮,但大體上也沒說錯,於是我默默點了點頭。作家(當然包括我自己在內)大抵都是群失禮的人,從程度上來說,當時那位資深作家的言談,反倒還算是客氣有禮了。
我在單親家庭長大,十八歲那年,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在交通事故中過世了。我恰好在剛成年的時候與母親死別,因此省去了許多麻煩,不必被素未謀面的親戚收養,也不必住進孤兒院。把這件事想成「恰好」這點,證明了孤獨對我而言是多麼習以為常,深入骨髓。母親離世確實令我哀傷,但對於母親缺席這件事本身,我並不感到特別難受——坦白說,這是這幾年來我真實的心境。但我這麼解釋多半也沒有人能夠理解,而且我也擔心被視為冷血無情的不孝子,因此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就是了。
從早上起床,直到晚上就寢這段時間,都不與任何人說話,只是對著電腦敲擊鍵盤、讀書,戴著耳機頹廢地躺在椅背上聽音樂,然後再繼續敲擊鍵盤——這種生活彷彿自然而然吸附上皮膚似的,融入了我的日常。確實,誠如那位資深作家所言,我很適合這份工作;但適合當作家,和稿子有沒有進展,又是兩回事了。
自從我推出出道作之後,一年的時間過去了。
我仍然不太確定該寫什麼、如何下筆才好。
心裡期待著或許能聽見一些具有參考價值的討論,我開始像這樣積極參加推協的酒會,但這段時間以來,我清楚學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無論經驗再怎麼豐富的作家,在跨出最初從零到一的第一步時,也沒有任何足供參照的訣竅,唯有屏住呼吸,使勁踩穩腳步,絞盡腦汁擠出點子而已。
或許是因為這樣,作家在同行之間的聚會上幾乎不會聊起關於「寫作」的話題。
他們拿來下酒的,永遠都是他們「閱讀」、「聆聽」、「觀賞」的內容,無論是小說、漫畫,還是電影、遊戲、音樂、影片……
「寫作」是一種孤獨到無可救藥的行為,無法與任何人共享。
我卻試圖倚賴他人,明明不愛出門,還為此特地跑來參加自己不習慣的酒會。我忽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沒出息,於是沉默下來,漫不經心地聽著周遭的對話。
此時,「昆恩」這個單詞傳入了我的耳中。
聲音來自隔壁桌,我不太清楚詳細的脈絡,但同時也聽見了殺人、偵探這類單詞,因此我猜測他們談論的大概是艾勒里.昆恩了。畢竟是推理作家之間的聚會,自然也以推理小說的話題居多。
「這麼說來,昆恩確實是兩人搭檔的作家啊。」
坐在我身旁的資深作家喃喃說道:
「共同創作就不可能保持孤獨了,不曉得他們是怎麼寫作的。」
坐在他隔壁的那位作家回答:
「聽說是一個人負責構思情節,另一個人負責執筆哦。」
艾勒里.昆恩是雙人搭檔的筆名,這件事我也在小說的卷末解說讀到過。我從前不愛讀推理小說,不過最近也從知名作品開始少量嘗試閱讀了。
「我沒記錯的話,說是丹奈文筆不好,所以讓李負責寫作吧。」
「情節想必也不可能是由丹奈一個人擬出來的,他們倆應該會互相討論才對。」
「但也不曉得實際情況怎麼樣,畢竟他們也找其他作家代筆過。」
或許在座的昆恩愛好者真的不少,有幾位作家興匆匆地加入了這個話題。
「日本也有搭檔創作的作家啊。」
「不過我只想得到一、兩組,聯手創作真的很困難哪。」
「如果採用完全分工的方式——」
「昆恩請史特金代筆的事也只是傳聞,無法確定吧?」
「不,可是那本怎麼讀都不像李的文風呀,描寫方式太有特色了。」
一眾人很快聊起了只有推理迷才聽得懂的話題,我便插不上話了。



我也向霧子小姐提起了同樣的話題。
「確實,光論小說家的話,我也只聽過幾個多人聯手創作的組合。」
霧子小姐說著,彎著手指說出了幾個筆名。那好歹也是一隻手數不完的數量,她卻一個個如數家珍地列舉出來,實在相當博學多聞。
深町霧子小姐是我的責任編輯。她在家喻戶曉的S出版社上班,才剛從大學畢業沒幾年,卻年紀輕輕就成了文藝編輯部的王牌編輯,是業界聞名的才女。正是她仔細閱讀我這個門外漢撰寫的第一部小說,提出了許多修改建議,以美麗的裝幀讓它面世。拜此所賜,我這個零知名度的新人甫推出出道作就賣出意想不到的佳績,儘管過了將近一年還寫不出第二部長篇小說,生活也還算過得下去——這就是我的現況。不對,這種說法不太好,好像在責備霧子小姐一樣。一切只是因為我太懶散而已。
「換做是漫畫家的話,搭檔或團隊創作就相當常見了。這還是因為重複性的『作業』占據較高比例,相較之下容易分工吧。小說到了正式寫作的階段,就算有複數人共同參與也只會礙事而已,因此也不存在類似漫畫家那種助手制度。」
「如果說作家先寫好對白,再由助手撰寫對白之間的敘述呢……?」
「燈真,你想用這種方式寫寫看嗎?或許能寫得比較快哦?」
霧子小姐笑著問我。
「絕對免談。先不論寫作效率,我一點也不想把寫到一半的原稿和別人分享,這太難為情了。我也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寫作中的情形。」
「許多作家都這麼說呢。」
接著,霧子小姐想起什麼似的,語調淡然地說起了以下這番話。
「有一本書曾寫過,小說就像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媾。作者將自己平常絕對不在人前展示的一部分向讀者開放,讀者也同樣敞開心胸加以接納。這是件非常私密的事情,而作家在這個過程中就是娼婦,這麼想來,也不難明白為什麼寫作者不願意讓其他作家或助手侵入工作場域了。」
我睜圓了眼睛,盯著霧子小姐瞧。
「怎麼了嗎?」她偏了偏頭。
「沒有,那個……」
我只是沒想到,會從霧子小姐這樣年輕的女性口中,聽到這麼敏感——不只敏感,根本堪稱露骨的性方面的話題。不過,霧子小姐好像誤會了我視線的意思。
「啊,你想問出處嗎?這段描寫出自於敝社文庫推出的一部小說哦。將作家比作娼婦,原本好像是法國一家出版社創始人的諷刺之語,不過在日本經常使用於正面的意義上。許多作家都說過類似的話,要不要下次我帶些有類似描寫的書來給你看?」
「不用、那個,沒關係。……呃,這個話題聊下去感覺很花時間,不如我們先吃飯吧。」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從剛才開始一直聞到好香的味道,我都等不及了。」
以作家和責任編輯而言,這實在是很奇妙的關係,但每週有一、兩天,霧子小姐會到家裡來吃我煮的晚飯。
我過世的母親是自由接案的校閱者,一方面也因為我們家距離S出版社很近的緣故,她經常邀請霧子小姐到家裡來,在開完會後一起吃晚餐。在母親死後,這個習慣也在不知不覺間延續下來,與霧子小姐一同度過的時光,是我枯燥無味的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熱愛孤獨——儘管我擺出一副作家架子這麼說,但一個人若是不與任何人接觸,果然還是免不了要慢慢乾涸、龜裂。
而且,從更實際的層面上來說,一個人我總是提不起勁自己煮飯,經常靠便利商店解決三餐,不太健康。自從開始為霧子小姐烹煮晚餐之後,我的廚藝也精進了不少。
我將糖醋里肌和涼拌茄子端上桌,霧子小姐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她熟門熟路地準備好筷子,打開電鍋將我們兩人份的米飯盛進碗裡。
「會共同創作的,感覺大多數還是推理作家呢。」
在吃飯的空檔,霧子小姐繼續聊起了剛才的話題。她並未繼續深掘與性相關的話題,我暗自鬆了口氣。
「我想這是因為和其他類別相比,推理小說中點子、情節占據了更大的比重。」
「點子果然很重要嗎,像詭計之類的。」
「詭計……這個嘛,說起詭計……」
在思考期間,霧子小姐動起筷子,將糖醋里肌吃個精光。纖瘦的她總是有副好胃口,教人納悶那些食物究竟都吃到哪裡去了,因此我煮起飯來也很有成就感。她食量大,在飯桌上也相當健談,卻還能保持氣質形象,真不可思議。或許是因為她儀態優雅,也不會在嘴裡有食物時說話吧。
「如果你說的是像密室詭計、不在場證明詭計那類,所謂嚴格意義上的詭計,那麼詭計本身其實沒有那麼重要。燈真,如果你遲遲無法下筆是因為想不到該用什麼詭計,我認為還是暫時不要想它比較好。」
真的誠如霧子小姐所言,我就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構思詭計才好,所以連一行都寫不出來。
「話說回來,燈真,你打算寫推理小說嗎?」
她問了個理所當然的問題,我一時愣在原地。
「……嗯,這個……算是吧。……畢竟我都加入協會了。」
「雖說你是推理小說協會的會員,但協會也沒有規定會員非得撰寫推理小說不可哦。事實上,也有許多會員出版過推理以外的作品。」
「可是我寫的非推理類作品,出版社應該不願意出版吧?」
「沒有那種事。不問類型,只要我讀了覺得有意思,就會盡全力爭取讓它出版。」
聽見霧子小姐這麼說,我心裡的確踏實多了。
「不過,那個,大家還是期待我寫出推理小說吧?畢竟我的出道作在推理圈算是有點討論度……」
「是呀,這確實不能否認。」
霧子小姐點頭道,將白飯撥進嘴裡,一口氣喝光了碗裡的味噌湯。
「讀者難免都會從已出版的作品當中判讀作家的色彩,藉此投以期待,而推理小說這方面的傾向又尤其強烈。像阿嘉莎‧克莉絲蒂,也同樣因為以克莉絲蒂這個筆名出書,讀者便會預期這一本也是推理小說,她不願辜負讀者這份期待,因此創作羅曼史的時候便改以其他筆名出版。」
「這麼說來,我果然還是得寫推理小說才行啊……」
「就我從許多作家那裡聽說的情況,多數推理作家與其說是為了迎合期待而撰寫推理小說,他們更像是在構思故事時自然而然就會加入推理要素。這多半是因為這類詭計的節奏明快,可以運用在任何調性的故事當中,而且讀者讀來也足夠精采,又能獲得學習新知、挑戰推理的亢奮吧。」
我喝下味噌湯,沖下嘴裡的油膩之後,悄聲問她:
「說到底,推理小說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呀?」
霧子小姐聽了露出呆愣的表情。果然問了個丟臉的問題嗎?我心裡頓感後悔。但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事到如今已不能再倒吞回去。
「……這個嘛……我想,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說話節奏明顯慢了下來,這是她的頭腦正全速運轉的徵兆。
「燈真,你想問的是廣義的推理小說吧?應該不是指發生殺人案,有個偵探角色負責探案、推理——這種最常見的類型?」
「是的,因為我想,我多半寫不出這種小說。我在某處讀到過一個說法:只要故事裡出現謎題,並以合乎邏輯的方式將它解開,那就算是推理小說了。真的光是這樣就能稱作推理了嗎?我心裡有點不安。」
「將謎題與解謎視為推理小說的核心,這種說法應該能獲得許多人贊同吧。只不過——」
說到這裡,霧子小姐便停頓下來。她走到廚房削了顆蘋果,盛在玻璃器皿裡端了回來,想必深思熟慮過該如何解釋了。
「畢竟,也存在連謎題都沒有的推理小說呀。」
「有這樣的小說嗎?」
「有,那就是僅使用敘述性詭計寫成的推理小說。比方說……具體舉出書名就等同於劇透了,但曾經有一部乍看非常普通的戀愛小說,在故事中運用了精妙的敘述性詭計,因而引發熱烈討論,一躍成為暢銷書——」
「啊,這我知道。霧子小姐,妳說的這本書我應該也讀過。」
「這樣呀,太好了。那部小說入圍了推協獎,有栖川有栖老師在評語中表示,他從中感覺到了『推理小說缺少謎題的極限』。這句話反過來解讀,同時也就代表一個故事即使欠缺了謎題,仍然有可能成為推理小說。」
「確實如此……」
最近我也慢慢開始看起有栖川有栖的作品。這位作家宛如本格推理的化身,在討論何謂推理小說的話題上,擁有不同凡響的說服力。
「敘述性詭計這種技法,原本與著眼於提出謎題與解謎過程的古典推理小說毫無關聯,甚至曾經在某個時期遭受批判。但以結果而論,讀者仍然視之為推理小說的一種,這種詭計也逐漸受到歡迎。究其原因,我認為是因為敘述性詭計帶給讀者的感動,與解開謎題的感動完全屬於同一類別。這就像運用不同食材,卻能煮出同樣味道的感覺吧。燈真,你這麼會做菜,這樣比喻有沒有比較好懂一點?應該有類似的例子吧?」
「嗯……就像是昆布熬成高湯,和甘蔗經過發酵,同樣都能產生與味精成分相同的麩胺酸嗎?」
「很有趣的比喻。」霧子小姐笑了。「連味精被稱作化學調味料、廣受批判的部分,都非常貼切。」
獲得霧子小姐稱讚確實令人開心,但我們可不是在玩機智問答。
「能得到同樣的感動,意思是這兩者讀完都會讓人嚇一跳嗎?」
「讀了會感到驚訝——這恐怕不是關鍵。」
一片蘋果消失在霧子小姐嘴裡。清脆的咀嚼聲持續了一會兒,接著她有些難為情地說了下去:
「身為編輯,我們在簡介和書腰宣傳語上免不了反覆強調一本書有多令人『驚豔』,或許也容易使讀者誤以為推理小說的本領在於讓人『驚訝』吧。畢竟這樣宣傳比較聳動,容易引人注目。可是,如果只需要讓讀者感到驚訝,其實輕而易舉就能辦到了。」
「咦、咦?這很簡單嗎?」
「是的。你想想看,作者想把劇情寫得多麼天馬行空都可以,讀者要事先預期所有可能性是天方夜譚。只要有心,要寫出多麼出人意表的情節都不是難事。」
「呃,像是兇手運用了超能力行兇,或是被害人死亡其實是他與警察聯手羅織的一場騙局……類似這種嗎?」
「沒錯。更進一步說,作者甚至可以在半途寫起和前文毫不相關的故事,突然把整個頁面塗成全黑,或是改用另一種語言撰寫等等,這些都是讀者無法預料的事,所以讀了勢必會感到驚訝。」
「……確實驚訝,但也會很生氣吧……」
「遇到這種事,讀者這輩子想必不會再購買那位作者、那間出版社的書了吧。」
霧子小姐笑咪咪地說出這種話來,我開始擔心起話題走向了。
「要說他們為什麼生氣,那是因為這種『驚訝』門外漢也能辦到,一點也不有趣。讀者追求的是在驚訝的同時令他們信服,要辦到這點才是真的困難。」
霧子小姐的嗓音如歌唱般流轉,悠揚地舒展開來。
「這是因為,驚訝與信服原本是兩件不能同時成立的事。能讓人信服,代表從前提條件到結果都合乎邏輯,換言之,讀者便能夠依循邏輯推論出結局,也就很難感到驚訝了。為了使讀者驚訝,必須在邏輯的脈絡某處加入讀者意想不到的、飛躍性的情節發展,都筑道夫稱之為『邏輯上的特技』。我認為這比喻一語道破了推理小說的精髓所在。盡可能跳得更高、更遠,飛躍到遠超乎讀者想像的彼方,然後漂亮著地——這才是推理小說。若是無法成功落地,那就只是欠缺考慮的自殺行為,只會遭人嗤笑為愚勇罷了。正因為是漂亮落地的特技表演,讀者才能從中讀出美感。」
滔滔不絕地說到這裡,霧子小姐才注意到我的視線。她掩著嘴,抬起目光自下往上看向我,說:
「……抱歉,我不小心說得太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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