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花子拿出矮桌,開始在上面擺放紅茶和蛋糕。她已經來過姬松屋好幾次了,所以大概知道東西放在哪裡。
「姊,下午茶準備好了!」
可是這樣簡直就像落入花子的盤算一樣讓我不太爽快。不借的東西就是不借,我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慎而重之的決心不會因為一塊蛋糕就潰敗。
「我不用了,小花妳吃就好。剩下的就帶回去給小樂當禮物吧,她應該會喜歡。」
「不要這麼說嘛。這可是我好不容易騎著腳踏車去買回來的喔。來嘛,妳看這個,這不是妳最喜歡的嗎?」
花子指著蛋糕上的黃色栗子說。的確,在那間店那麼多的蛋糕之中,我最喜歡的是眼前的這個蒙布朗。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理會花子。
「所以呢?」
「拜託,這真的是我一輩子的請求,可以大發慈悲行行好借我振袖 嗎?對方希望最好是黑色的。算我求妳了。」
花子好聲好氣地這麼說完,就像武士一樣彎身低頭。
「借振袖是怎麼回事?那麼重要的東西怎麼可能借人。小花,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振袖不是拿來讓妳做那些事的。如果是客人的要求就拒絕,說他這是在把日本人當笑話。」
我開始覺得認真對待花子實在太煩了,便將叉子戳進外型漂亮的蒙布朗中。花子為我買了蒙布朗,她則給自己買了泡芙。
花子是靠著有點奇怪的打工維生。雖然我覺得跟約會俱樂部沒什麼差,不過她本人很堅持是文化交流。那是以來日本觀光的外國人為對象的行業,聽說顧客主要是歐美人。花子每次都穿著和服前往會面地點,絕大部分是原宿車站,然後就牽著顧客的手散步在表參道。
就這樣?第一次聽花子說工作內容時,我忍不住這樣反問。
可是她說工作真的就只有這樣。光是走一趟表參道,最少也可以拿到兩萬日圓的報酬。
花子曾有一次應客人的要求,只穿著一件長襦袢 和羽織 就昂首闊步在表參道。雖然是我完全看不下去的裝扮,但花子覺得輕巧好走而很開心。花子不會自己穿和服,所以幾乎每次都要求我非得幫她穿成客人希望的有些奇怪的穿法不可。不過這部分之後我也不打算再幫了。
「振袖是放在哪邊啊?」
吃完泡芙的花子用舌頭舔著指尖,重新提起這個話題。
「就跟妳說這裡沒有。和服出租店有,妳就去那裡租。不然去世田谷的跳蚤市場之類,那裡有賣很多妳應該可以自己穿的便宜和服。」
「怎麼這樣,不要這麼壞嘛。因為是妳挑的和服所以我才想穿的。那些什麼出租店,品味等級完全不一樣。剛才的蒙布朗很好吃吧?」
我盤子裡的蛋糕已經幾乎都吃完了。
「這跟那是兩件事。」
我不為所動地說。
「栞姊,隔了五年,不,六年之後,春天再次來臨了吧?這次就來個不計成本大放送嘛!」
花子的眉眼都是笑。正當我還聽不懂而愣著時——
「又來了,想瞞過花子那是不可能的。人家我啊,可是看到了唷。妳牽著男人的手一臉甜蜜的樣子。」
「什麼?」
「因為妳穿著跟聖誕老人一樣的大衣所以我馬上就認出來了。妳在日暮里那邊的藍色橋上,和一個男人打情罵俏的對吧?是我在車站的月臺上無意間看到的。你們當時的氣氛還真好呢。」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嗚哇,妳臉紅了。唷,純情女!這次一定要幸福喔。」
花子的這句話,讓我差點想起不願再回想的過去。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腳尖迅速地抽離而去。那不是妹妹的錯。無論我的理性多努力說服自己錯的是我,但妹妹拿我和木之下先生的事開玩笑,這讓我內在的某個東西靜靜地一點一滴失去平衡。
「小花,妳今天可以先回去嗎?」
我拚命忍住隨時都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將花子的東西遞給她。
「謝謝妳好吃的蛋糕。」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樣子不對勁,花子老實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做好離開的準備。然後蹲在玄關,著急地想要用力拉起靴子的拉鍊。而我只是從上方低頭看著這一切。
仔細一看花子的頭髮,原生的黑髮從頭皮長出了約一公分左右。或許是最近都沒能去髮廊的關係。經過好幾次不斷地漂白又染色,她那鮮明的粉紅色頭髮已經受損相當嚴重。
我心想著不能讓花子就這樣回去,可是卻怎麼樣都無法為這個進程踩下煞車。我這一生,未來都不可能再和雪道相親相愛地去看電影,也不可能再一起去旅行了。這個事實成為一塊黑暗的陰影,正意圖吞噬我。那是我的錯,不可以怪在花子身上。另一個我,拚命地想要規勸不理智的我。
花子再三回頭看向我,開始往車站的方向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哪裡扭到腳了,她拖著一隻腳一拐一拐地走著。
當我想要回到姬松屋內而抬起腿時,才終於發現自己只穿著兩趾襪就踩下玄關。我揮手輕拍兩趾襪,襪底黏著一根花子粉紅色的長髮。花子生性膽小,小時候,她是個沒有我就不敢獨自出門的怯弱孩子。

我折著花子帶來的甜點店的紙袋,眼淚又快流出來。為了我而去買蛋糕,在路上飛快踩著腳踏車的花子的背影,像電影畫面般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花子還在讀幼稚園的時候,我曾開玩笑說小花的花是鼻孔開花的花,結果弄哭了花子。那天晚上,這件事傳到爸爸耳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爸爸賞了一巴掌。看著花子離開姬松屋的背影,我忽然憶起那時臉頰熱辣辣的痛。
現在立刻跑去車站的話,或許還來得及。可是,另一個臭脾氣的我,頑固地拒絕這個想法一動也不肯動。
那個時候,雪道也好幾次不斷提出要重新來過。他一直道歉說對不起傷了我的心。可是我堅持著微不足道的自尊心,說什麼都無法原諒花子和雪道。
我真正意識到失去的東西有多麼重要,是在雪道和我分手一年半後,與比他年長的女性結婚時。不論我再怎麼懇求神明倒轉時光,這個心願都無法實現。
待在姬松屋裡心情一直無法好轉。雖然距離日落還有一些時間,但我決定提早打烊。然後因為想去人多熱鬧的地方,所以我刻意選擇了大條的馬路走。茶梅在地面撒落了許多花瓣。
我覺得好像花子。為了盡可能攀附在枝椏上久一點,而在枝頭暴露出不怎麼好看的一面,這副模樣,和那時候手腳都纏上去抱著爸爸遲遲不願放開的花子身影重疊。
在大約十年前,爸媽離婚分開生活的那時候,我已經是高中生了,可是花子還只是小學生。或許花子其實是希望跟爸爸,而不是跟媽媽。一想到這裡,我的胸口就有如被緊緊勒住般痛苦。
即使如此,當我置身在谷中銀座商店街的活力及喧鬧中時,心情還是稍微平靜了下來。總是大排長龍的鈴木肉店前,難得沒有人在排隊。當我猶豫到最後點了兩個炸肉餅時,感覺好像體會到買兩人份甜點的圓香婆婆的心情。
接著我前往豆腐店,也買了好幾盒熟食。平常我總是盡量自己煮,可是今天,我已經連舉起菜刀開火的力氣都不剩了。
太陽還沒下山,所以我決定進去車站前的千駄木俱樂部休息一下。也不過是前陣子的事,才四點半天就已經黑了。但最近白天突然變長了,現在都已經超過五點了外面還是亮的。
我選了面向不忍通的一樓座位坐下,隔著馬路剛好可以自正面看見從地下鐵千駄木車站出來的行人。差不多是下班的尖峰時間了吧。男女上班族打扮的人們迎著強風,好像很冷地縮著脖子走上階梯。
我點了之前就很想喝喝看的紅豆歐蕾。這裡當會合地點也很清楚好找,因此我偶爾會來千駄木俱樂部,是一間很有谷中風格,沉穩的咖啡廳。
我是在紅豆歐蕾大約喝到一半的時候,從出了驗票閘門往上走的人群中看見木之下先生。
身穿風衣的木之下先生從階梯下方走了上來。即使人在遠處也看得出來是好東西的那件風衣,會隨著光線的反射,而變換成或綠或紫的色澤。木之下先生總是優雅且整齊清爽地穿著很適合他的服裝。全部都是他自己挑選的嗎?在我差點開始無限想像時,急急忙忙切換思緒。
走上路面的木之下先生確認了左右。看著他的表情,我不禁佩服起木之下先生無論在什麼樣的地方,「木之下先生」的這個形象都沒有絲毫破綻。他大概是即使遇到了不開心的事,也不會向對方擺出一副明顯不悅臉色的人吧。這和撲克臉又不一樣了。只是不論和誰見面、在哪裡見面,不論是不是和我見面,木之下先生都是木之下先生。
就算是在上個月他邀我去的位於湯島的關東煮店,木之下先生也隨時保持抬頭挺胸。話是這麼說,但他並不拘謹。感覺他的工作非常辛苦,可是他卻完全沒有口出怨言。總是,一派雲淡風輕,偶爾還會開個玩笑然後哈哈大笑。
和他在一起,總覺得肩頸的緊繃會自然放鬆,可以安下心來。還有木之下先生吃東西的動作很優雅,但又能夠吃得津津有味。
霎時我猶豫著該不該離開咖啡廳出聲叫他。但也很想繼續這樣偷偷觀察木之下先生的樣子。他在馬路的對向等待紅綠燈,可是燈號卻遲遲不見轉綠。他瞄了一眼時間,露出些微在思考著什麼的表情,然後不再等綠燈直接往根津的方向走去。
這一瞬間,我從位子站起身。先和店員報備後急忙走到店外,跨越剛好轉成綠燈的路口,從後面追趕木之下先生。今天我穿的是由柔軟的錦紗布製成的格子圖案和服。因為是柔軟光滑的布料,所以下襬在走路時不容易絆到腳。我大動作跑過行人穿越道,木屐發出喀喀叩叩的清脆聲響。
「木之下先生!」
從車站出口跑了約一百公尺後,我終於追上木之下先生並出聲叫住他。木之下先生驚訝地轉過身。然後說:
「咦?這邊今天有下雨嗎?」
木之下先生以非常有他的風格的悠哉口吻說。
這句話讓我稍微愣了一下。
「我今天比較早打烊。」
接著我調整呼吸繼續道:
「我剛才在那邊的千駄木俱樂部喝茶,然後就看到您出現。」
「這樣啊,我離下一個行程還有一點時間,所以想說要不要去您之前告訴我的二手書店看看。」
「歐有有書林嗎?」
「不過既然都遇到了,我可以去那裡一起休息一下嗎?」
「當然啦,我旁邊正好有空位。」
於是我們穿越路口,往千駄木俱樂部前進。剛才跑了一段路,因此胸口浮出一層薄汗,呼吸也還有一點點喘。我拿出手帕擦拭脖頸,喝了水杯裡的冰水後,呼吸才終於平穩下來。木之下先生坐在我隔壁的位子翻看著菜單,然後點了伯爵茶。
「這裡的蛋糕也很好吃喔。」
我小聲地告訴他。
「其實我沒辦法吃甜的,還有咖啡也不行。」
木之下先生縮了縮肩膀笑道。
「那您是不是也不喜歡五智果……」
「五智果?」
「就是您第一次到店裡時我端出來的甜點糖漬香菇。」
「不過那個在我還搞不清楚是蔬菜還是甜食時就吞下去了。」
我想起了木之下先生當時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
「真抱歉,我完全沒有察覺。」
「不會不會,是我沒有說。而且喝茶時總是會搭配甜點。我想說至少要克服和菓子的甜,雖然有點微不足道,不過這是我今年的目標。」
這時木之下先生的紅茶送來了。
「不過如果要去歐有有書林的話,從根津過去不是近得多了嗎?」
我等到木之下先生喝了口紅茶以後才問道。
「是呀,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去姬松屋時也是這樣,就是會想從千駄木的方向過去。而且路上也有煎餅店。」
「您可以吃煎餅呀。」
「沒有撒糖粒的就可以。」
「不過您剛說的路的選擇,我很能理解。其實我也跟您一樣。根津那邊的車站雖然比較近,但我還是會搭到千駄木。欣賞著街邊小店悠悠哉哉地走回家感覺很棒呢。那條蛇道也很有趣。」
「蛇道?有蛇出沒嗎?我也討厭爬蟲類。從剛才就一直在說討厭的東西還真是不好意思。」
我覺得好笑地差點笑出來,但還是解釋了蛇道這個名字的由來。
「我也一樣呀。會喜歡蛇的人都是怪人吧。」
「那我家的小春真的是個怪人呢。」
「小春?」
「是我家任性的女兒。」
這麼說完,木之下先生不疾不徐地拿出錢包,讓我看了照片。
「好可愛呀。」
「她還只有十歲而已,但卻學大人一樣人小鬼大地對名牌很有興趣,很難搞呢。不只這樣,她最近還說想要在家裡養蛇。」
木之下先生一臉慈父的表情說著。照片裡的少女長相成熟,一丁點也看不出來和樂子差不多年紀。
「她叫做小春嗎?」
「對,因為是在溫暖的小陽春時出生的。」
「那就是秋天囉?什麼時候呢?」
「十一月二十二日。」
「那和我同一天生日耶!」
「這樣啊,原來妳也是十一月二十二日呀。」
木之下先生以「妳」稱呼我的瞬間,我嚇到差點跳了起來。
之後木之下先生一口氣喝完紅茶,並瞄了一眼手錶。
「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
他站起身,穿著風衣外套的同時問:
「那是今天的晚餐嗎?」
他的眼神看向放在籃子裡的熟食餐盒。
「住在這裡第四年,終於買到鈴木的炸肉餅了。」
我笑著回答。
「妳會自己煮嗎?」
「我完全沒在下廚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撒謊。
「可惜,會煮飯的人很受歡迎呢。」
木之下先生以爽朗的笑臉說。沒有任何弦外之音,這點深深打動了我。木之下先生抓起了帳單,所以我連忙說:
「我來就好,當作之前您請我的回禮。」
我從木之下先生的指間抽走帳單,這時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
木之下先生揹起好像很重的背包,離開了千駄木俱樂部。哐啷哐啷,金屬鈴鐺的鈴聲綿綿不絕地響著。我探出上身隔著玻璃仰望天空,雲層的另一頭彷彿發生內出血一樣,是一整片暗紫色的天空。
我喝光剩下的紅豆歐蕾,結帳之後,走過彎彎曲曲的蛇道回家。在打開姬松屋門鎖的瞬間,我才終於意識到小春的春,同時也是春一郎的春。平常回家之後一定會打電話來說一聲的花子,到現在都還沒跟我聯絡。
我打算拉上姬松屋的窗簾時看了看窗外,太陽即將完全隱沒的灰黑色夜空中,最早出現的星星正獨自發光。還真像金平糖呢,這麼一想,心情又更開朗了些。真希望這一瞬間,木之下先生也看見了同一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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