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摘文1】
1. 湛藍的池水與花泳褲
站上跳台的瞬間,只有我才能看見的世界隨即出現──填滿跳水池的湛藍池水、仰望跳台的人們、天花板上耀眼的照明,以及往下跳的那瞬間,映入眼簾的下墜速度,還有牆壁上的紋路和觀眾的表情。這一切既帶給我喜悅與悸動,也讓我感到憂慮與恐懼。
我們總是在不停往下跳,讓身體飛在雨裡、在雪裡、在霧裡、在太陽裡,甚至是肉眼看不見,卻能用皮膚感受到的、存在於世間的無形裡。往下跳才能證明我自己,讓自己在退步與進步之間來回。
雖然我裝作若無其事,不過心臟幾乎要從嘴巴裡跳出來,實在很難壓抑下來。即使大口深呼吸,前輩肯定還是會嘮嘮叨叨,說我是不是怕了,或是說我姿勢錯了,我只能把所有力量集中到丹田上。核心肌群一陣痠痛,像要炸開一樣。
「朴撲通,再這樣下去,你就玩完了。」
氣渽教練笑容燦爛的看著我。幸好我發現他下巴周圍的肌肉正細微的抽動,否則可能會瞬間忘記氣渽教練正咬牙切齒的向我發出警告。他沒有喊我的名字,而是叫我「朴撲通」,代表我是今天訓練的老鼠屎。

『唉……現在哪有什麼樂趣?樂趣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就算沒有打光,氣渽教練的寸頭依然閃閃發亮。他的左耳正上方紋著奧運五環旗;他沒有把「誓死要培養出跳水金牌選手」的熱情留在心裡,而是直接刻在頭上,果然沒有辜負「韓國首位進到奧運決賽的國家代表隊選手」的名聲。要是避開他的目光,我擔心爬上跳台前就要被處罰了,只好讓視線落在氣渽教練的肩膀後面。
「回答!」
「知道!」
雖然我的回答鏗鏘有力,但老實說這次能不能跳出漂亮的動作,我自己也沒有把握。到去年為止,我這輩子聽過最多次的還是「要健康長大」,想不到過了今年生日,「一直線!」這句話後來居上。當然,在「一直線!」的斥責前,還有一句「從頭到腳!」。這兩句話是一組的,無論身體狀態好或不好,永遠要像拿尺量一樣保持身體一直線。因為只有那樣,才能跳出好成績。
我從沒打算端正過一生,怎麼最後會走上要維持身體一直線的生活?以往我都專心在訓練上;但是今年,我的腦袋卻出現了各種雜念。權在薰聽了我的煩惱後,只說了一句話:
「勝負總在一瞬間,哪有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果然是跳水界堪比AlphaGo的傢伙。他今天也比我早爬上跳台、比我早躍向空中、比我早垂直落水。因為動作比我早一步,練習次數自然也贏過我。權在薰堅信「成功在於捷足先登」,這句話雖然說得沒錯,但是每次聽到這傢伙開口閉口就是成功失敗,我就覺得無比失落和辛酸,讓人想揍他一拳。
「JUMP !」
氣渽教練的命令響徹整座游泳館。一、二、JUMP !果真還沒數到三,權在薰就已經用標準的姿勢躍入空中,空中動作近乎完美。唯一可惜的是,入水時腳尖稍微後傾了一點。普通人看來沒有太大差別,但是對我們而言,那個「稍微」掌握了一切成敗。這些細微的差異決定了水花的大小,精準穿透水面入水而不濺起水花,正是跳水選手的使命。
「No Splash(水花消失)」、「Rip entry(無水花入水)」正是我們活著的理由和目標。
啪!
「啊,好痛……喔。」
氣渽教練的手很不安分。他總說這是要把好運傳給選手,但是在我看來,那只是手不安分,或者是變態,再不然也可能兩者都有,否則他的綽號怎麼會叫「老蓋」呢?正確來說是「鍋蓋」,從字面上也猜得到,就是手像鍋蓋一樣大的意思,於是孩子們才會這樣叫他。當他說著「加油」時,手經常也跟著拍下來;或是說「再加把勁」時,手也會揮過來。因為常常被他各種攻擊,我們就跟「氣炸鍋」一樣氣得不行,所以「老蓋」包含了這兩種意思。
「你看,你的泳褲上都是花吔。我說啊,不要只管屁股上的花,有本事去奧運場上拿金牌,捧別人送你的花。」
現在是沒事找事,連我的泳褲也要下手嗎?剛從水裡出來的權在薰表情非常難看,大概是不太滿意自己的入水動作吧。這傢伙用力咬住嘴邊的肉想克制憤怒,卻讓右臉頰顯得扭曲。要是不快點消氣,他恐怕會一直那樣,直到咬下那塊肉。
水花造成的漣漪只是短暫的,然而在我們心裡泛起的漣漪,卻是永遠難以抹除的傷痕。我甚至討厭起樹木的年輪,因為年輪的模樣,就像入水失敗時泛起的漣漪。
我緩緩登上三公尺長的跳板,讓呼吸不要太深。深呼吸不僅沒辦法平復情緒,我甚至擔心那微小的晃動會影響到我的動作。

『一、二……』

我的動作雖然緩慢,但每一步都是直入靈魂般的謹慎。

『三,JUMP!』

數到二的時候,我在腦中迅速演練了一遍空中動作。接著雙手高舉過頭、屏住呼吸。身體打得愈直,愈是忐忑不安。屈體、打直、轉體、入水,所有動作只在一瞬之間。頭部入水的剎那,腳尖迅速挺直。我把全身的力量傾注在腳尖,幾乎快要抽筋。
忽然,四周安靜了下來。我的身體被水流包裹住,感到一陣酥軟。如果可以,真想永遠靜靜坐在水裡。但是在拿下奧運獎牌之前,這種奢侈的享受只能靠幻想來滿足。
「喂,朴武源!不要再玩水了,趕快出來。」
說話的是總教練。他總是強調,快點跳下去、快點游上來,再繼續站上跳台,才是通往奧運的捷徑。
水裡就像春天一樣恆常溫暖。游出水面前,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泳褲。原本在陸地上看起來亂糟糟的皺紋,在水中竟像一朵迷人的春花。

【摘文2】
我走進訓練中心時,天是黑的;出來時,天依然是黑的。比同齡跳水選手更晚加入的我,選擇並不多,只能在黑暗中開始一天,再背著黑暗結束一天的練習。
夜晚的黑暗和天亮前的黑暗,有什麼不同呢?每次在半夢半醒間開始清晨訓練時,我總會問自己黑暗如何定義、黑暗有什麼差別,但是怎麼找都找不到答案,因為實在太睏了,大腦完全無法運轉。於是,我只好把自己丟到冷水裡,讓身體和精神恢復過來。
今天的身心都無比沉重。昨天吃的烤牛肉便當似乎還沒消化。我打了個嗝,瞬間湧上草莓的香味。本來還因為週末高興了一下,誰知道在家大睡特睡的計畫,竟然會因為特訓化為泡影。
國內選拔賽即將舉行,因此週末不得不增加特訓。我本來就不是天才,能做的只有比別人早點到訓練中心、做好暖身,至少多跳一次也好,但是放棄在週末早上賴床實在太可惜了。更晴天霹靂的是,總教練竟要我這個專跳三公尺的人,去挑戰十公尺的跳水。
「我快瘋了。」
在我喃喃自語的時候,氣渽教練忽然轉過來盯著我。
「你這個傢伙,這樣就瘋掉?你要感謝自己運氣好,要不是宿舍在整修,你們二十四小時都得特訓!」
如果氣渽教練不當跳水教練,去當助聽器研究員一定綽綽有餘。他的耳朵實在太靈敏,奇奇怪怪的聲音都聽得見。
「朴武源,在你跳下去之前還不能瘋。這是十公尺啊,給我清醒一點。」
「我會全力以赴!」
受到總教練的影響,訓練中心裡的回答統一成「全力以赴」。有時候回答完後,我還會反問:「是要全力以赴什麼?」當然這個反問從來沒有說出口。
站上十公尺跳台上跳水,總是讓我倍感壓力。我和權在薰、羅恩江不同,甚至可以說,我就是個渾渾噩噩、毫無規畫,最後怯怯懦懦站上了跳台的人。我從沒想過要奮發圖強,當個擅長跳板跳水和跳台跳水的選手。
儘管穩固的跳台支撐著我的身體,但是當我從十公尺高的跳台往下跳時,必須克服對高度的恐懼;而在搖搖晃晃的三公尺跳板上,我必須專注維持平衡。跳水不是一項容易的運動,選手也不如熱門運動項目那麼多。所以身為跳水選手的我和朋友們,必須一人當多人用。
站在三公尺高的地方,身體感受明顯和站在十公尺的地方不同。不知道可不可以用茶馬古道和聖母峰來比喻,也就是海拔超過四千公尺的險峻山道,比上五千公尺以上的皚皚雪山。穿過危險重重的峽谷,越過往來運送茶、馬和南北雜貨的茶馬古道,經過一番勞累後必能獲得實實在在的回報;但是在超過八千公尺的聖母峰上,我能得到什麼呢?只有平白受罪嗎?就算征服了有「世界之母」、「上帝之海」等虛無稱號的山,我又能獲得什麼?我始終想不通。
愈往上爬一階,呼吸就變得愈慢,但是心跳卻逐漸加快。終於來到十公尺跳台。每次站在這裡,全身必定起雞皮疙瘩。我一步步走向跳台盡頭。「腳尖要用力啊!」儘管在心中呼喊了數百遍,但是我很清楚,愈靠近跳台盡頭,腳尖就愈無力。反倒是站上跳板的那一刻,雙腳愈有力。
我不停念叨著步驟:
「輕一點、輕一點……」
先用手掌拍一下大腿兩側,十根手指用力張開,再以一定的節拍慢慢走向跳台盡頭。
「抬頭挺胸,朴武源!」
我已經習慣了。在最後一刻,也就是準備跳水的前一刻,我會望一眼跳水池。
至少,我想確定一下自己要落水的地方。十公尺之上的世界視野遼闊,而我要落下的世界顯得無比狹小。
「我叫你頭抬起來!」
氣渽教練震耳欲聾的怒吼傳來時,我已經縱身躍下。還來不及感受到空氣有多冷、還來不及感受到身體劃破空氣的感覺,我已迅速下墜。

『要快點動起來,那才是最重要的。』

之前,看到完全沒有進步的我,羅恩江說出了這個祕訣。她說這是很普通的祕訣,跳水界的人都知道。
就算不用腦袋思考,肌肉也會記住所有動作──除了入水的動作。接觸水面的瞬間,我就知道動作錯了。

『完蛋,毀了。』

手碰觸水面的那瞬間,著火般的感覺向胳膊襲來,全身彷彿觸電一般。疼痛感沿著胳膊往上竄,讓我的肩膀動彈不得。與其說是水鬼,更像火鬼把我拖進了水裡。我的身體異常燙,甚至感受不到池水的冰冷。
下一刻,我的身體浮出了湛藍的水面。氣渽教練站在池邊哇哇大叫,但是我什麼也聽不見。


【摘文3】2. 從點心開始的跳水之路
爸爸說,從我開始喜歡玩水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但到底看出了什麼?我試著努力回想一切是從哪裡開始的。
「我想當一隻青蛙。」
一切始於這句話。當我說出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夢想時,那瞬間,我的命運就此決定。父母都是哺乳類,孩子不可能變成兩棲類。但是我的父母似乎不想告訴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我),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我猜他們心裡是這麼想的:「如果不能變成兩棲類,就把孩子當成能超越兩棲類的幼苗來養吧。」
父母希望我健康長大,所以我從小就加入兒童體育班。當大人問我長大後想當什麼,我都非常誠實的回答,而且回答如出一轍:
「我想當一隻青蛙,因為青蛙很會游泳。」
明明有那麼多棲息在水邊的動物,明明有海豚或鯨魚這類出沒在大海的物種,為什麼我偏偏要選兩棲類!在五歲小朋友的眼裡,青蛙大概是最了不起的生物吧。
和我一起加入體育班的朋友早就脫離浮板,開始練揮臂的動作了,比較厲害的甚至進階到仰式,但我還是搞不清楚捷式該怎麼踢水,還在克服人生難關。因為年紀還小,我實在不太能接受自己落後他人的事實。直到我把整座游泳池的水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才成功結合了捷式的揮臂和踢水動作。
一開始,爸爸就對我的運動神經沒有太大期待,唯一的期待是「健康長大」。因為早產,我一出生就只能待在保溫箱裡,所以光是看到我天天準時搭上體育班的專車,爸爸就很滿足了。
「就算流鼻血,我還是要當一隻青蛙。」
我不記得自己做過哪些超出能力的訓練,只記得練游泳的時候,我流過鼻血。當時媽媽被嚇得不輕,爸爸則一臉嚴肅,勸我別再練。那時候,我大小病不斷,確實不需要強到可以變青蛙的游泳訓練。但是父母的擔憂無法澆熄我的鬥志,雖然肉體上是天生的早產兒,但是老天爺給了我一個禮物,那就是頑強不屈的鬥志。
我的鬥志從成為青蛙的夢想出發,催生出體育班游泳隊裡平衡感最好的孩子。爸爸總說:回想起放好浴缸的水、帶我一起洗澡的時候,就知道我會成為那樣的人,說他早就看出來了。到底他從年幼的我身上看出了什麼呢?我實在不明白。
雖然「努力練習游泳」,是為了健康長大的其中一個手段,不過我樂在其中。我也參加過各種比賽並奪得獎牌,在水中度過了愉快的童年。但是升上高年級後,游泳成績卻不見起色。當年十二歲,正面臨青春期之苦的我,在學會如何抵抗各種衝擊之前,就被無法實現夢想的挫折打垮,渴望以游泳選手功成名就的目標,也就此崩潰。我明明那麼喜歡游泳的……但是,現在的我,該離開水裡了嗎?
我害怕對水以外的世界懷抱夢想。離開水裡,意味著放棄我自己。所以雖然沒有人要求我,我還是每天到社區游泳池游個幾圈,而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氣渽教練。依稀回想起來,不知是奇蹟還是幸運,他的出現不折不扣是個誘惑,再說還不必離開水裡,簡直勾了我的魂。
「送你飯捲,怎麼樣?和我一起跳水吧?」
「飯……飯捲?」
這是我當下所能擠出的幾個字。氣渽教練從沒改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運動的力量從哪裡來的呢?答案是「點心」。氣渽教練趁我還在為自己沒能平衡而恍神的瞬間,悄悄靠近。
「我很會做迷你飯捲喔,而且突然很想跟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吃。」
「大叔……你是誰啊?」
小時候,父母曾經告誡過我,絕對不可以跟陌生人走,也絕對不可以吃陌生人給的食物。而氣渽教練,就是陌生人。
「你知道什麼是『麻藥飯捲』嗎?」
「麻……麻藥?」
「嚇你的啦,它跟迷你飯捲是一樣的東西。」
我跟爸爸在廣藏市場吃過的迷你飯捲,和氣渽教練所說的麻藥飯捲似乎天差地遠。眼前這位年輕男子一直要我吃飯捲,總覺得是想下藥帶走我。

『人們避開大便不是因為它可怕,而是它很髒。』

我的腦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於是趕緊起身離開。正當我想悄悄離開時,氣渽教練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不得不接受他稍後給我的飯捲,宛如命中注定一般。
「你剛才跳水的預備動作實在太帥了,是我看過最棒的。」
最棒的、跳水、動作。這是我一整天泡在水裡練習,也不曾聽過的詞彙。休息時間結束的哨聲響徹游泳池。氣渽教練坐在游泳館的角落,看著孩子們游泳的模樣,好一陣子才消失。這是我第一次和氣渽教練相遇的過程。
十天後,當我再次遇見氣渽教練,是在游泳館之外。我們並未約好,那時我剛結束下午的訓練、走出建築物外,而氣渽教練順勢走到我身旁。我察覺到有人跟著我,猛一轉頭,只見氣渽教練滿臉笑容,遞給我一個藍色便當盒。
「這是我之前說的麻藥飯捲。」
「我又沒說要吃……」
「是那樣沒錯,但我真的很想送給你。」
這句話真溫暖。這個人沒有擋住我的去路、強迫我收下東西,而是走到我身旁,和我並肩同行。我想,吃他送的飯捲應該沒關係吧。氣渽教練的迷你飯捲溫熱又好吃。
「味道怎麼樣?」
當時的我沒有回答,且至今我仍沒有告訴他當時飯捲的味道如何。氣渽教練的迷你飯捲暖暖的敲開了我的心房,我也得以逐漸脫離那個無法再創造紀錄、覺得自己毫無用處的孩子的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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