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四十四歲的第一個清晨,陽光悄然無聲地落在翰祖的眼皮上。翰祖拖著重若千斤的身體坐了起來,昨晚妻子為他蓋的毯子掉在了地上。妻子經常坐的椅子空著,可能她在酩酊大醉的自己睡著後回房睡覺了。
翰祖邁著懶洋洋的步子穿過院子,刺眼的陽光讓人睜不開眼。剛走進玄關,翰祖便察覺到了有別於以往的寂靜。電視沒開,也沒有播放音樂,更不要說妻子在廚房忙碌的腳步聲和茶杯的碰撞聲了。只是穿過院子而已,但陌生的感覺就像移動到了平行的世界一樣。難道妻子還沒起來?再不然是去買雞蛋或牛奶了?
「老婆!妳在哪裡?親愛的?」
家裡就像飯店一樣整潔,每個角落都一塵不染,翰祖隨手脫下的襪子和亂丟的外套也都被人清走了;廁所的鏡子擦得鋥亮,四四方方的天藍色毛巾整齊地疊放在置物架裡,就連廚房的洗碗槽也乾淨得不見一滴水;昨天用過的盤子和烤箱托盤也在櫥櫃裡閃閃發光。整個家就像出了趟遠門的主人剛精心打掃過似的。
翰祖開門走到院子裡,草坪上的積水浸濕了穿著拖鞋的腳踝。戶外的餐桌上也不見剩下的食物、空酒瓶和布滿污漬的桌布。桌子擦得乾乾淨淨。
「老婆!妳到底去哪裡了?真是的……」
三歲的拉布拉多犬羅斯科趴在臺階上觀察著他的眼色。十點二十分,早就過了早上餵飼料的時間。翰祖趕快取來飼料,羅斯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羅斯科!媽媽去哪裡了?嗯?我在問你,媽媽去哪兒了?」
羅斯科清空飼料碗,懶洋洋地伸了伸舌頭。翰祖依次查看了一樓的客廳、更衣室、客房和二樓的衛浴、臥房。他敲了敲妻子工作室的門,緩緩推開房門,但空無一人。一樓的機房、廚房一側的食材保管室和放置園藝工具的倉庫也都不見妻子的身影。翰祖走到車庫一看,妻子的車不見了,但地上沒有留下輪胎的痕跡。
恐懼席捲而來。雖然這可能是敏感體質誘發的草率推測,但某種確信始終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妻子消失了。她不是暫時離家出走,更不可能馬上回來。翰祖無從得知妻子是離開他,還是拋棄他,又或者是從他身邊逃走了。不如報警?還是先去妻子經常去的地方看看?但她經常去的是哪裡呢?
翰祖下意識地拿起客廳的電話,但他不記得妻子的手機號碼。因為在他需要妻子的時候,妻子總是陪在他的身邊。妻子消失後,翰祖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妻子一無所知,進而產生了絕望感。
過了半晌,翰祖這才想起了妻子的號碼。撥號音響起後,隨即傳來了清脆的電子音:
「您所撥的號碼暫時無法接聽。」
翰祖把電話摔在地毯上。雖然不知道妻子發生了什麼事,但恐懼和被置之不理的憤怒同時湧上了他的心頭。
翰祖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妻子的話,會怎麼應對當下的狀況。妻子肯定會保持冷靜,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她會先查看一遍家裡,然後給周遭的朋友打電話。但問題是,翰祖不知道妻子朋友的電話號碼,更不知道要打給誰。此時的翰祖根本沒有力氣出門尋找妻子。
因為宿醉,翰祖感到頭暈目眩、口乾舌燥。對他而言,妻子不在身邊就像幻肢痛一樣痛苦。他不知道妻子為什麼、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妻子為什麼選在自己的生日、最高拍賣價更新的日子?更不知道誰知道妻子的下落,以及她是否會回來、什麼時候回來、回來的時候自己是應該生氣,還是感激她?
下午,翰祖把羅斯科的狗鏈綁在腳踏車上,騎車去了經常和妻子散步的地方。翰祖心想,總不能一直坐在家裡等下去,回來的路上至少可以去妻子經常光顧的小店打探一下。書店兼唱片行、麵包店、小菜店和賣油漆、工具的五金行……
聽到店家們異口同聲地問:「今天怎麼一個人啊?」翰祖這才意識到在旁人眼中,單獨行動是很不自然的事。
「我們不是壞人,羅斯科,是不是?我們絕對不會遇到壞事的。」
翰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加快了腳步。他期待回到家時,妻子會像往常一樣迎接自己。羅斯科累壞了,垂著舌頭跟在翰祖身後。與期待相反,迎接他的只有寂靜與黑暗。汗水浸濕的襯衫緊貼在背上,翰祖也精疲力盡了。
翰祖走到畫室,餵羅斯科吃了飼料。即使一天沒吃東西,也不覺得餓,他只是覺得口乾舌燥。打開抽屜,映入眼簾的是剩有三分之一的威士忌酒瓶。翰祖倒滿酒杯,烈酒沿著食道火辣辣地流進胃裡,隨之全身就像通了電似的一陣酥麻。也許是因為烈酒上頭,突然某種想法從翰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妻子有兩支手機,一支是自己的,另一支是翰祖的。她會幫埋首創作的翰祖接聽各種電話:策展人、評論家、記者和製作人,還有欣賞他作品的人、抗議不知道他在畫什麼的人、貸款廣告電話、房產仲介商、保險業務員和詐騙電話……
翰祖把自己關在畫室期間,妻子會處理各種日常瑣事和繁瑣的工作。從繳電費、通下水道、修剪花園、除草和搬家具等的家務事,到協調畫展日期、起草合約書、聯絡畫廊開會、安排媒體訪問、拍賣畫作和統計收益,甚至還要預定參加海外活動的機票和美食餐廳。
如果是翰祖,絕對做不到這些事。妻子一個人同時扮演了園丁、保母、修理工、秘書、稅務師和發言人等的角色。想到妻子為自己做了這麼多事,翰祖也感到十分驚訝。妻子就像一匹瘦弱的騾子背負著翰祖的一生,所以她自己的人生就此消失了?
電話打通後,翰祖摸了摸羅斯科的脖子。嘟─嘟─第二聲傳出時,羅斯科抬頭豎起了耳朵,一雙黑眼睛死死盯著樓梯某處。翰祖隱約聽到了〈Let It Be〉的旋律,那是妻子為他下載的手機鈴聲。
羅斯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扭著屁股領路走在前面,翰祖愣愣地跟在後面。羅斯科跑上二樓,立刻衝到走廊右手邊的房門前,大口喘著氣。那是妻子從六個月前開始使用的工作室,保羅.麥卡尼的聲音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翰祖握住門把,遲疑了一下才開門走進去。房間與平時一樣,書籍整齊地擺在書櫃裡,牆上並排掛著他的四幅畫。大原木書桌的一角有一個厚厚的文件袋,手機擺在文件袋上。翰祖接起電話,音樂就停止了,但話筒沒有任何聲音。
翰祖打開檯燈,一束圓光照在文件袋上,文件袋沒有封口,而且上面沒有寫任何字。翰祖剛要打開,但立刻收回了手。彷彿下一秒妻子會推門而入,追問他在自己的工作室做什麼。
厚厚的A4紙上寫著像是標題的藍字─「你說了關於我的謊言」。這是翰祖熟悉的筆跡,他想起了妻子曾經說過會寫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當時聽到妻子提起這件事時,翰祖覺得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若有人要寫一本關於自己的書,那一定非妻子莫屬,因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
翰祖突然懷疑這一切都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她在消失前先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用電話鈴聲把自己引到放有原稿的房間。妻子丟下他的手機,就表示拒絕再附屬於他,她要找回自己獨立的生活。從今以後,你的事就自己看著辦吧!
當然,翰祖不希望妻子遇到被綁架那麼可怕的事,但無法推測出妻子的意圖,茫然的他開始坐立不安。妻子到底在計畫什麼呢?為什麼一聲不吭離家出走呢?她有什麼不滿嗎?就算有不滿,那為什麼不早說呢?
紙張散發著妻子淡淡的香水味。那是一種略帶苦澀的乾草香和甜甜的花香,一定是妻子故意噴上去的。也許她是為了給自己閱讀原稿的時間,所以暫時離開的。如果是這樣,那這份原稿會不會是她送的禮物呢?

四十頁A4的字數,應該是從小說中摘錄出來的一部分。內容講述了十九歲的女高中生與年近四十歲的知名畫家之間的私人關係,並以畫家妻子的視角描寫了早熟少女的愛情,以及以自我為中心的畫家的背叛。
小說所描寫的畫家想法與行動莫名具有說服力,雖然明知他的行為不當,但因為是虛構的故事,反而讓人毫無反感地接受了。主角的好色和卑鄙並沒有刻劃得十分露骨,相反,作者賦予了他人格魅力,也讓人更容易理解這個人物。
但就算主角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也無法改變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利用年輕女性的事實。主角看似具備藝術天分,也非常和藹可親,但他最終還是自私地毀掉了愛慕自己的少女的人生。小說中的畫家就只是一個只顧作畫,為獲取靈感而利用女性的無恥之徒。面對丈夫的背叛,畫家的妻子大受打擊,但也十分同情被利用的少女,並向少女表露了自己對丈夫的憎惡之情。
閱讀近四十頁的原稿期間,翰祖抽了三支菸,休息了六次,嘆了快二十次的氣,因為小說出現了大量他與妻子在現實生活中的對話與場景。主角的一舉一動和講話習慣,無論誰看了都會聯想到他。然而最大的問題是,主角的人格魅力和藝術形象隨著劇情發展,會讓人覺得他是一個雙面人,由此凸顯了受害少女的困境。
當然,小說主角所展現的厚顏無恥與翰祖毫無相似之處。在現實生活中,翰祖只是一個執著於創作,根本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也許有人會說他很世俗,只顧追求藝術方面的名利,雖然無法否認這種說法,但至少他不會像小說中厚顏無恥的主角一樣誘惑少女上床。
這個故事就是一個歪曲且荒謬的謊言,單憑小說的敘述形式就可以知道這都不是真的,而且藉用虛構的手法也是為了避免被控告妨害名譽。
翰祖過於敏感了。妻子不過是一個無名作家,而且從未以實名出版過書。會有多少讀者閱讀無名作家的小說,然後把知名畫家李翰祖跟小說中的登場人物聯想在一起呢?不過,假如大家知道小說的作者是他的妻子,那情況可就不同了。美術界的人和眼尖的讀者,一定不會放過小說中的虛構與現實的關係,而且就算是虛構,但在現實中找到蛛絲馬跡的話,肯定會激發人們更豐富的想像,造成熱門話題。
無論怎麼想,翰祖都覺得這件事很不公平。書一旦出版,那歷經千辛萬苦取得的成就便會毀於一旦,世人的好奇心也會像毒蘑菇一樣遍布他的生活。不用多想,記者肯定會來追問故事是不是真實事件。即使他極力否認,也不會終止大眾的傳聞、謠言和揣測。當他的名字與小說中厚顏無恥的主角一起出現在網路上時,說不定還會出現假冒受害者的詐騙犯。人們會在背後討論他,就算一切都不屬實,但他還是會被貼上不道德的標籤。屆時,他的畫就會變得一文不值,想買畫的人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翰祖比任何人都清楚畫家的名聲與作品之間的連帶關係,儘管畢卡索旺盛的愛慾與莫迪利亞尼悲痛的愛情,為他們蒙上了神話般的面紗,但翰祖既不是畢卡索,也不是莫迪利亞尼。更何況,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翰祖衡量了一下失去名望、傾家蕩產和婚姻破裂,哪一個選項更為痛苦,但他很快就放棄了。因為到頭來,他終將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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