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曼大公緩緩垂下目光，從他劇烈顫動的眼眸中，不難察覺他內心的動搖。我看著這樣的大公，雙手不自覺緊緊握起。
「請你先待在這裡。」
我一說完，便立刻轉身離開。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但在高福曼大公面前，我顯然無法隨心所欲地思考。
直到抵達四下無人的地方，我才鬆了一口氣。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讓心緒能夠平緩下來。
高福曼大公對海因里下藥的事，我依然感到非常生氣，他讓海因里如此痛苦自責，直到現在都還無法坦然面對我。
但是，高福曼大公主動說出自己的弱點時，那擔驚受怕的表情，竟讓我瞬間想起向我坦承自己是鳥首族的海因里。而且，我明明沒有那麼想，他卻急切地向我表達他不是怪物。
話雖如此……雖然有些對不起高福曼大公，我也真心不覺得他是個怪物……但即便我看見大公那寫滿恐懼的神情，他的能力卻依然使我心生芥蒂。誰能想得到，大公居然有能夠讀取他人心聲的能力呢？
再加上，我偶爾……真的是偶爾，腦中會突然冒出海因里站在噴水池中的那一幕，以及他在床上輕喘呻吟的模樣。難道這些私事，也都被高福曼大公知道了嗎……
「……」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總算整理好混亂的思緒，回頭去找仍待在原地的高福曼大公。
大公眼神空洞地呆站在那，手上握著像是小型吊墜的東西。一看到我靠近，高福曼大公便立刻藏起手中的東西。他似乎恢復了平靜，並做好了無論我說什麼，他都會全盤接受的準備。
於是我決定開門見山地說。
「你對我，以及對海因里做出的事，不僅不正當，甚至可能引發兩國之間的爭端。」
高福曼大公沒有反駁，他垂下目光，用平靜的語氣附和道。
「……在下知道。」
大公所表現出的態度，像是無論我要怎麼做，他都不會有任何怨言。我留意著他的反應，提出剛才想好的條件。
「所以，我希望利伯特與西大帝國之間的貿易協商，能加入三項有利於我國的條件。」
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高福曼大公低垂的目光突然抬起。我迎上他的視線，在心中反覆強調「我是認真的」。
該如何處置高福曼大公的所作所為，我也煩惱了很久。是否要將程度上升至兩國衝突，或就此中斷貿易協商，遣返大公……等等。
可問題在於，若真的要將這件事視為國家之間的爭端，利伯特和西大帝國的距離又太過遙遠了。
利伯特位於西大陸，與東大陸的諸國幾乎沒有來往，只有少數富有冒險精神的商人，才會在兩國之間往返。
若利伯特和西大帝國同樣位於月大陸，還能透過聯盟仲裁調解，或是直接向對方國家提出抗議……但利伯特遠在西大陸，顯然無法這樣處理。
既然如此，我認為不如藉由此事，讓我國獲得實際利益。當然，具體細節我也得先與海因里討論。
「不知道您所謂的有利條件，是指什麼樣的程度……？」
高福曼大公稍稍瞇起眼睛問道。
看來他似乎無法讀取比較模糊，且不夠具體的心聲。
「會是符合常理的要求。畢竟要是太過荒謬，想必利伯特的伊姆和伊姆特也不會同意。」
高福曼大公點了點頭。
「您精闢的策略，對在下而言簡直如天籟般……沒問題，就照您說的做吧。」
不小心再度脫口而出的胡言亂語，讓高福曼大公臉色羞愧地閉上了嘴。
這樣看來真的很奇怪，海因里服下靈藥的時間是晚上，而藥效在第二天的凌晨就散去了。為什麼高福曼大公都過了好幾個月，卻還是沒有好轉呢？
突然，我們的目光相遇，想必大公應該有聽見我內心的疑問，但他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你知道原因嗎？」
我決定直接出言發問，他這才不得已地開口回答。
「當然是因為我愛您……不是，這句是胡言亂語。應該是因為靈藥是我做的，所以對本人的效果會特別強。」
「但你對菈絲塔不是很快就失效了嗎？」
從菈絲塔面對大公時的反應來看，她應該也曾是藥效發作時的對象。
「因為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您。」
高福曼大公再次垂下目光，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回答，那雙幽黑瞳眸隱沒在他銀白的睫毛之下。
我緊盯著大公，像是要看穿他的想法，但我並沒有聽見他人心聲的能力，無從得知他說的是否屬實，只知道高福曼大公至今仍然愛著我……
我苦思許久，才開口對他說道。
「還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聞言，高福曼大公重新抬起目光。
「是什麼事？」
然而下一秒，似乎是讀到了我內心的想法，他的表情瞬間凝結。雖然我感到很抱歉，但我不打算改變決定。
高福曼大公的能力雖然讓人害怕，但同時也相當有用。如今，他對我和海因里都做出了錯事。從大公早上與現在的態度變化來看，雖然不知道他對海因里是不是也如此，但我至少能確定他對我感到愧疚，一定會聽從我的要求。
雖然我這麼做，有種利用他的愧疚和藥效這兩個弱點的感覺。
高福曼大公看著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最後他才艱難地開口回道。
「我知道了。」
「……謝謝你。」
接著我們便沒有再繼續交談了。似乎沒有其他好說的了，我尷尬地指了指身後，開口道別。
「那我就先告辭了。」
就在這時，高福曼大公卻叫住了我。
「陛下！」
我看著他慢慢靠近我，用像是整週都沒進食般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
「我是真心愛著您的。」
「！」
這又是靈藥的影響嗎？我一臉詫異地看著高福曼大公，只見他緩緩繼續說道。
「您的丈夫，他也很愛您。」
回到房間後，不斷在原地來回走動的我，此刻的心情無比複雜。
海因里……他真的愛我嗎？對於這件事，我的第一反應是不能理解。
當然，海因里本人也曾親口說過他愛我，而能讀懂他人心聲的高福曼大公，也不太可能只因愧疚便對我說謊……但我真的無法理解。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確實，我有時會感覺像是看見了海因里的真心，難道他之前就已經喜歡我了嗎？還是說，是婚後才愛上的？
如果都不是的話……那是在初夜時，他不斷說著喜歡我的時候嗎？
雖說海因里並非真的是個花花公子，但他確實在社交界中很受歡迎。這不是在說他不好，而是他應該見過許多富有魅力的女性，但為什麼就偏偏愛上了我呢？
我倒也不是要貶低自己，只是我確實不是一個適合一起玩樂的對象。我擅長傾聽而非說話，雖然喜歡開開玩笑，但懂我意思的人少之又少。
雖然不討厭與人交際，但我更喜歡待在房間裡，安靜地閱讀書籍或看報告。這樣的我，在旁人眼中應該是個無趣的人才對……而這種性格也一點都不稀奇。因此我更摸不著頭緒了。
即便都是貴族，我和海因里身處的圈子也完全不同。連前夫索本修都對我失去興趣，轉頭去找情婦了，但海因里卻喜歡我？
難道對他來說，我這種人很新鮮嗎？
此時，耳邊突然傳來的聲響，讓我頓時以為是自己的心跳聲。回過神來後，才發現是從共用寢室裡傳來的。
我打開門進去查看，只見海因里正抱著我的枕頭，靜靜地趴在床上。一看到我進來，他便立刻坐起身子，慌張地解釋道。
「我沒有在聞妳的香味，絕對沒有！」
他這麼羞赧的樣子真的很可愛，我不由得靠過去，輕輕摟住他的腦袋。海因里似乎感到有些疑惑。
「Queen ？」
我沒有回應，只是保持抱著他的姿勢，直到海因里害羞地再次出聲。
「Queen，妳這樣的……姿勢讓我有點為難。」
我裝作沒聽到，繼續摟著他的頭。
我在這個男人，在我的Queen 身上，聞到了和自己一樣的熟悉香氣。我不禁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真的愛著我啊。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實，讓我的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巨大的恐懼。
我感覺自己好像抱著一束美麗的花朵，站在隨時會崩塌的懸崖峭壁上。
愛情固然甜蜜又美好，但那真的能相信嗎？
因為愛情，讓冷酷的高福曼大公陷入混亂，失去了理智；讓理性的索本修變得愚蠢又衝動。他們的下場又是如何呢？高福曼大公是受到靈藥影響，還不能就此斷定未來會如何。但看看索本修，他曾經那麼愛菈絲塔，愛到能夠包容她的一切缺點，彷彿一場世紀之戀，卻在最後希望我能夠回到他身邊。
他難道不記得，當初就是他自己趕走了我，讓菈絲塔當上皇后的嗎？現在居然又要我坐回原本的位子？看來所謂的愛情，不過就是如此。
如果海因里不是因為我需要，而是他真的愛我才與我結婚，那這樣的愛情又能走多遠呢？如果他不再愛我了，一切又會變得如何呢？我只要一想到，自己正走在一條看不見終點的路上，就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就在我陷入沉思時，海因里悄聲開口，聲音小到幾乎快要聽不見。
「我愛妳。」
「……」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海因里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現在不回應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是夫妻了，我有一輩子的時間能夠等妳。」
海因里放下懷中的枕頭，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腰，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這個瞬間，在只有我和他的世界裡，一切都安靜無聲。
我快步走在迴廊上，看著各式各樣的馬車正沿著白色道路一一駛離，那些應該都是出席婚禮後，準備踏上回程的貴賓們。
當他們都離開得差不多後，我的父母親就會過來了，因為他們不想在婚宴或婚禮上碰到索本修和菈絲塔。
我望著逐漸遠去的馬車片刻，有些焦急地加快了步伐，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沉澱一下思緒。
畢竟從昨天開始，我的思考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經過別宮時，我看到了一頭熟悉的黑髮。接著，彷彿有手瞬間從地上長出來抓住我的腳踝一樣，我立刻停下了腳步─那是索本修。
他就站在我曾住過的別宮前，難道他以為我還住在那裡，才過來的嗎？如果不是的話……
就在我猜測著各種理由時，索本修突然轉過頭，不偏不倚地和我對上眼，接著便直直朝我走了過來。
在他走來的過程中，我的腦袋也在不斷運轉著。他也是今天要離開的貴賓之一嗎？因為他似乎穿得比在宴會時還要隨意。
但很快地，我想起菈絲塔現在是孕婦，索本修應該是不方便在國外待太久。
等他靠近後，我稍微仔細觀察了一下。他今天應該沒有喝酒，至少身上沒有酒味。
接著，我對索本修展現出對一位異國皇帝該有的禮儀，端莊地問道。
「您今天要回國了嗎？」
索本修並沒有回答，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他一直盯著我，而我也同樣盯了回去。索本修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當然，我也沒有說話，畢竟我實在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麼。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好一陣子。最終，是我率先放棄了這場無聲的對峙。
「若您沒有話要說，我就先離開了。」
以前為了顧及他人的目光，我總是努力在索本修身邊擺出笑臉，營造皇帝與皇后感情和睦的形象。就算索本修帶回了菈絲塔，我也依舊如此。
可能有人會說我一點自尊心也沒有，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還是選擇笑著面對索本修。但如今我無法忍受，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索本修相顧無言。
禮儀上，我不能無緣無故拒絕東大帝國皇帝的攀談，但就算如此，我更不想和前夫營造出什麼悲傷、惋惜的氛圍。
「娜菲爾。」
在我道別完準備離開時，索本修用低沉的嗓音叫住了我。
他還有話要說嗎？應該是有才會叫住我吧？
不過，即使感到疑惑，我還是靜靜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吧，既然有話要說，那就說吧。幸好我很擅長擺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娜菲爾，只要是人……都會有出錯的時候，對吧？」
遲疑許久，索本修拋出了這麼一句話。
這個問句就像是丟進池水裡的石子，擾亂了平靜的水面。我的腦中瞬間出現了無數個疑問。
他究竟是出於什麼意圖，才會提出這個問題？是想表達他和我離婚這件事，是個失誤嗎？應該不會是想這麼說吧，拜託了，千萬不要是這樣。
如果他的言下之意真是如此，那麼我的人生，便僅因他的一次失誤，而差點毀於一旦了，那樣豈不是太殘酷了嗎？
就在這時，索本修緩緩繼續解釋道。
「我的失誤，就在於太過傲慢了。所有的事情都擅自做出了決定，我很抱歉沒有全都告訴妳。」
「！」
索本修上前向我靠近了半步，他此刻的臉龐，紅得像即將綻放的鳳仙花。
「我要怎麼做才能挽回這一切呢？」
他的眼神看起來就像顆幽暗的晶石，蘊含其中的苦澀，竟比平時還要明顯。
我該如何回應才好？思考片刻後，我決定盡可能保持平淡的語氣。
「我和您之間的夫妻緣分早已結束，但您依然是我母國的皇帝，您不需要做些什麼。如果說真有什麼要求，那就請您好好守護東大帝國吧。當然，這也是您一直在做的事。」
即便索本修是一時犯錯，才會和我離婚……不對，就算是受高福曼大公的靈藥影響，才導致這樣的結果，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讓他挽回這一切。
索本修似乎早就猜到我會這麼說，只見他無力地笑了笑。
面對他，我並沒有像對菈絲塔那樣，給予長篇大論的建議。因為我們兩個從小便一起學習了所有事情，我所知道的一切，他也都了然於心，只要他能夠恢復理智、仔細思考的話，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我愛妳。」
然而，聽到他的這句話，我瞬間明白他還是沒有清醒。我感覺頭腦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敲了下去，訝異地看著他。
「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的嗓音不自覺地變得沙啞。
為何事到如今，才說他愛我？如果是國務分工讓他感到很辛苦，才會想求我回去，那我還能勉強接受。
但他現在卻說他愛我？對著被迫離開東大帝國，三天前才剛結婚的我？
索本修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對著我再說了一次。
「我愛妳。」
我感到無比荒唐，彷彿快要窒息般，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盯著他，無法遏止不斷湧上的怒氣，開口質問道。
「你現在才來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回去嗎？」
「不是。」
「不然呢？」
「是要讓妳能夠嘲笑我。」
「！」
「我說這句話，只是想讓妳看看，當初自傲地拋下妳之後，後悔莫及的愚蠢前夫，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陷入痛苦的模樣。如此一來，那場離婚……對妳而言就不再是傷痛，而是能夠拿來嘲笑的事了。」
不知為何，我的眼角頓時泛起一股酸澀。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他，感到有某種東西從臉頰滑落，腦海中倏然跑過一幕幕在東大帝國的回憶。
索本修懷疑我的事，偏袒菈絲塔而狠狠刺傷我的事，當眾拋下我、帶著菈絲塔離開那一幕，一直到他向我提出離婚的場景。
接著，時間又再往前回溯。到菈絲塔第一天到來的時候，還有在她出現之前，那些與索本修共同度過的時光。
那時的我們正一起吃著飯，他笑著對我說，最棒的皇后就是自己的妻子。還有加冕典禮的那天、小時候的那場婚禮，以及第一次訂婚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經歷的一切都如跑馬燈般一閃而逝。
我一點也不想哭，但淚水早已止不住地落下。
我很想像以前那樣，拿起枕頭用力打他，質問他為什麼要拋棄我。我們之間就算沒有濃烈的愛情，至少還是最好的朋友吧？不對，其實我曾經有點喜歡他。
但他怎麼能做出那種事？我們攜手走過的歲月又算什麼？我想破口大罵，曾是我丈夫的你，怎麼能那樣對待身為妻子的我？
我努力控制表情，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難看。然而，我卻怎麼樣也無法冷靜下來。偏偏在這種時候，我也找不到手帕，只能呆站在原地，任由淚水繼續弄濕我有些扭曲的臉。
我看見索本修的手微微一動，但他並未替我拭去眼淚，而是握起了拳頭。
「往後若妳想起我們之間的事，就記住現在這個瞬間吧。不要因為我帶給妳的傷痛而難過，而是想想那對妳糾纏不休的窩囊前夫。
「然後、嘲笑他吧。」
「請你先待在這裡。」
我一說完，便立刻轉身離開。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但在高福曼大公面前，我顯然無法隨心所欲地思考。
直到抵達四下無人的地方，我才鬆了一口氣。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讓心緒能夠平緩下來。
高福曼大公對海因里下藥的事，我依然感到非常生氣，他讓海因里如此痛苦自責，直到現在都還無法坦然面對我。
但是，高福曼大公主動說出自己的弱點時，那擔驚受怕的表情，竟讓我瞬間想起向我坦承自己是鳥首族的海因里。而且，我明明沒有那麼想，他卻急切地向我表達他不是怪物。
話雖如此……雖然有些對不起高福曼大公，我也真心不覺得他是個怪物……但即便我看見大公那寫滿恐懼的神情，他的能力卻依然使我心生芥蒂。誰能想得到，大公居然有能夠讀取他人心聲的能力呢？
再加上，我偶爾……真的是偶爾，腦中會突然冒出海因里站在噴水池中的那一幕，以及他在床上輕喘呻吟的模樣。難道這些私事，也都被高福曼大公知道了嗎……
「……」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總算整理好混亂的思緒，回頭去找仍待在原地的高福曼大公。
大公眼神空洞地呆站在那，手上握著像是小型吊墜的東西。一看到我靠近，高福曼大公便立刻藏起手中的東西。他似乎恢復了平靜，並做好了無論我說什麼，他都會全盤接受的準備。
於是我決定開門見山地說。
「你對我，以及對海因里做出的事，不僅不正當，甚至可能引發兩國之間的爭端。」
高福曼大公沒有反駁，他垂下目光，用平靜的語氣附和道。
「……在下知道。」
大公所表現出的態度，像是無論我要怎麼做，他都不會有任何怨言。我留意著他的反應，提出剛才想好的條件。
「所以，我希望利伯特與西大帝國之間的貿易協商，能加入三項有利於我國的條件。」
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高福曼大公低垂的目光突然抬起。我迎上他的視線，在心中反覆強調「我是認真的」。
該如何處置高福曼大公的所作所為，我也煩惱了很久。是否要將程度上升至兩國衝突，或就此中斷貿易協商，遣返大公……等等。
可問題在於，若真的要將這件事視為國家之間的爭端，利伯特和西大帝國的距離又太過遙遠了。
利伯特位於西大陸，與東大陸的諸國幾乎沒有來往，只有少數富有冒險精神的商人，才會在兩國之間往返。
若利伯特和西大帝國同樣位於月大陸，還能透過聯盟仲裁調解，或是直接向對方國家提出抗議……但利伯特遠在西大陸，顯然無法這樣處理。
既然如此，我認為不如藉由此事，讓我國獲得實際利益。當然，具體細節我也得先與海因里討論。
「不知道您所謂的有利條件，是指什麼樣的程度……？」
高福曼大公稍稍瞇起眼睛問道。
看來他似乎無法讀取比較模糊，且不夠具體的心聲。
「會是符合常理的要求。畢竟要是太過荒謬，想必利伯特的伊姆和伊姆特也不會同意。」
高福曼大公點了點頭。
「您精闢的策略，對在下而言簡直如天籟般……沒問題，就照您說的做吧。」
不小心再度脫口而出的胡言亂語，讓高福曼大公臉色羞愧地閉上了嘴。
這樣看來真的很奇怪，海因里服下靈藥的時間是晚上，而藥效在第二天的凌晨就散去了。為什麼高福曼大公都過了好幾個月，卻還是沒有好轉呢？
突然，我們的目光相遇，想必大公應該有聽見我內心的疑問，但他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你知道原因嗎？」
我決定直接出言發問，他這才不得已地開口回答。
「當然是因為我愛您……不是，這句是胡言亂語。應該是因為靈藥是我做的，所以對本人的效果會特別強。」
「但你對菈絲塔不是很快就失效了嗎？」
從菈絲塔面對大公時的反應來看，她應該也曾是藥效發作時的對象。
「因為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您。」
高福曼大公再次垂下目光，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回答，那雙幽黑瞳眸隱沒在他銀白的睫毛之下。
我緊盯著大公，像是要看穿他的想法，但我並沒有聽見他人心聲的能力，無從得知他說的是否屬實，只知道高福曼大公至今仍然愛著我……
我苦思許久，才開口對他說道。
「還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聞言，高福曼大公重新抬起目光。
「是什麼事？」
然而下一秒，似乎是讀到了我內心的想法，他的表情瞬間凝結。雖然我感到很抱歉，但我不打算改變決定。
高福曼大公的能力雖然讓人害怕，但同時也相當有用。如今，他對我和海因里都做出了錯事。從大公早上與現在的態度變化來看，雖然不知道他對海因里是不是也如此，但我至少能確定他對我感到愧疚，一定會聽從我的要求。
雖然我這麼做，有種利用他的愧疚和藥效這兩個弱點的感覺。
高福曼大公看著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最後他才艱難地開口回道。
「我知道了。」
「……謝謝你。」
接著我們便沒有再繼續交談了。似乎沒有其他好說的了，我尷尬地指了指身後，開口道別。
「那我就先告辭了。」
就在這時，高福曼大公卻叫住了我。
「陛下！」
我看著他慢慢靠近我，用像是整週都沒進食般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
「我是真心愛著您的。」
「！」
這又是靈藥的影響嗎？我一臉詫異地看著高福曼大公，只見他緩緩繼續說道。
「您的丈夫，他也很愛您。」
回到房間後，不斷在原地來回走動的我，此刻的心情無比複雜。
海因里……他真的愛我嗎？對於這件事，我的第一反應是不能理解。
當然，海因里本人也曾親口說過他愛我，而能讀懂他人心聲的高福曼大公，也不太可能只因愧疚便對我說謊……但我真的無法理解。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確實，我有時會感覺像是看見了海因里的真心，難道他之前就已經喜歡我了嗎？還是說，是婚後才愛上的？
如果都不是的話……那是在初夜時，他不斷說著喜歡我的時候嗎？
雖說海因里並非真的是個花花公子，但他確實在社交界中很受歡迎。這不是在說他不好，而是他應該見過許多富有魅力的女性，但為什麼就偏偏愛上了我呢？
我倒也不是要貶低自己，只是我確實不是一個適合一起玩樂的對象。我擅長傾聽而非說話，雖然喜歡開開玩笑，但懂我意思的人少之又少。
雖然不討厭與人交際，但我更喜歡待在房間裡，安靜地閱讀書籍或看報告。這樣的我，在旁人眼中應該是個無趣的人才對……而這種性格也一點都不稀奇。因此我更摸不著頭緒了。
即便都是貴族，我和海因里身處的圈子也完全不同。連前夫索本修都對我失去興趣，轉頭去找情婦了，但海因里卻喜歡我？
難道對他來說，我這種人很新鮮嗎？
此時，耳邊突然傳來的聲響，讓我頓時以為是自己的心跳聲。回過神來後，才發現是從共用寢室裡傳來的。
我打開門進去查看，只見海因里正抱著我的枕頭，靜靜地趴在床上。一看到我進來，他便立刻坐起身子，慌張地解釋道。
「我沒有在聞妳的香味，絕對沒有！」
他這麼羞赧的樣子真的很可愛，我不由得靠過去，輕輕摟住他的腦袋。海因里似乎感到有些疑惑。
「Queen ？」
我沒有回應，只是保持抱著他的姿勢，直到海因里害羞地再次出聲。
「Queen，妳這樣的……姿勢讓我有點為難。」
我裝作沒聽到，繼續摟著他的頭。
我在這個男人，在我的Queen 身上，聞到了和自己一樣的熟悉香氣。我不禁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真的愛著我啊。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實，讓我的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巨大的恐懼。
我感覺自己好像抱著一束美麗的花朵，站在隨時會崩塌的懸崖峭壁上。
愛情固然甜蜜又美好，但那真的能相信嗎？
因為愛情，讓冷酷的高福曼大公陷入混亂，失去了理智；讓理性的索本修變得愚蠢又衝動。他們的下場又是如何呢？高福曼大公是受到靈藥影響，還不能就此斷定未來會如何。但看看索本修，他曾經那麼愛菈絲塔，愛到能夠包容她的一切缺點，彷彿一場世紀之戀，卻在最後希望我能夠回到他身邊。
他難道不記得，當初就是他自己趕走了我，讓菈絲塔當上皇后的嗎？現在居然又要我坐回原本的位子？看來所謂的愛情，不過就是如此。
如果海因里不是因為我需要，而是他真的愛我才與我結婚，那這樣的愛情又能走多遠呢？如果他不再愛我了，一切又會變得如何呢？我只要一想到，自己正走在一條看不見終點的路上，就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就在我陷入沉思時，海因里悄聲開口，聲音小到幾乎快要聽不見。
「我愛妳。」
「……」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海因里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現在不回應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是夫妻了，我有一輩子的時間能夠等妳。」
海因里放下懷中的枕頭，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腰，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這個瞬間，在只有我和他的世界裡，一切都安靜無聲。
我快步走在迴廊上，看著各式各樣的馬車正沿著白色道路一一駛離，那些應該都是出席婚禮後，準備踏上回程的貴賓們。
當他們都離開得差不多後，我的父母親就會過來了，因為他們不想在婚宴或婚禮上碰到索本修和菈絲塔。
我望著逐漸遠去的馬車片刻，有些焦急地加快了步伐，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沉澱一下思緒。
畢竟從昨天開始，我的思考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經過別宮時，我看到了一頭熟悉的黑髮。接著，彷彿有手瞬間從地上長出來抓住我的腳踝一樣，我立刻停下了腳步─那是索本修。
他就站在我曾住過的別宮前，難道他以為我還住在那裡，才過來的嗎？如果不是的話……
就在我猜測著各種理由時，索本修突然轉過頭，不偏不倚地和我對上眼，接著便直直朝我走了過來。
在他走來的過程中，我的腦袋也在不斷運轉著。他也是今天要離開的貴賓之一嗎？因為他似乎穿得比在宴會時還要隨意。
但很快地，我想起菈絲塔現在是孕婦，索本修應該是不方便在國外待太久。
等他靠近後，我稍微仔細觀察了一下。他今天應該沒有喝酒，至少身上沒有酒味。
接著，我對索本修展現出對一位異國皇帝該有的禮儀，端莊地問道。
「您今天要回國了嗎？」
索本修並沒有回答，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他一直盯著我，而我也同樣盯了回去。索本修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當然，我也沒有說話，畢竟我實在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麼。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好一陣子。最終，是我率先放棄了這場無聲的對峙。
「若您沒有話要說，我就先離開了。」
以前為了顧及他人的目光，我總是努力在索本修身邊擺出笑臉，營造皇帝與皇后感情和睦的形象。就算索本修帶回了菈絲塔，我也依舊如此。
可能有人會說我一點自尊心也沒有，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還是選擇笑著面對索本修。但如今我無法忍受，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索本修相顧無言。
禮儀上，我不能無緣無故拒絕東大帝國皇帝的攀談，但就算如此，我更不想和前夫營造出什麼悲傷、惋惜的氛圍。
「娜菲爾。」
在我道別完準備離開時，索本修用低沉的嗓音叫住了我。
他還有話要說嗎？應該是有才會叫住我吧？
不過，即使感到疑惑，我還是靜靜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吧，既然有話要說，那就說吧。幸好我很擅長擺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娜菲爾，只要是人……都會有出錯的時候，對吧？」
遲疑許久，索本修拋出了這麼一句話。
這個問句就像是丟進池水裡的石子，擾亂了平靜的水面。我的腦中瞬間出現了無數個疑問。
他究竟是出於什麼意圖，才會提出這個問題？是想表達他和我離婚這件事，是個失誤嗎？應該不會是想這麼說吧，拜託了，千萬不要是這樣。
如果他的言下之意真是如此，那麼我的人生，便僅因他的一次失誤，而差點毀於一旦了，那樣豈不是太殘酷了嗎？
就在這時，索本修緩緩繼續解釋道。
「我的失誤，就在於太過傲慢了。所有的事情都擅自做出了決定，我很抱歉沒有全都告訴妳。」
「！」
索本修上前向我靠近了半步，他此刻的臉龐，紅得像即將綻放的鳳仙花。
「我要怎麼做才能挽回這一切呢？」
他的眼神看起來就像顆幽暗的晶石，蘊含其中的苦澀，竟比平時還要明顯。
我該如何回應才好？思考片刻後，我決定盡可能保持平淡的語氣。
「我和您之間的夫妻緣分早已結束，但您依然是我母國的皇帝，您不需要做些什麼。如果說真有什麼要求，那就請您好好守護東大帝國吧。當然，這也是您一直在做的事。」
即便索本修是一時犯錯，才會和我離婚……不對，就算是受高福曼大公的靈藥影響，才導致這樣的結果，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讓他挽回這一切。
索本修似乎早就猜到我會這麼說，只見他無力地笑了笑。
面對他，我並沒有像對菈絲塔那樣，給予長篇大論的建議。因為我們兩個從小便一起學習了所有事情，我所知道的一切，他也都了然於心，只要他能夠恢復理智、仔細思考的話，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我愛妳。」
然而，聽到他的這句話，我瞬間明白他還是沒有清醒。我感覺頭腦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敲了下去，訝異地看著他。
「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的嗓音不自覺地變得沙啞。
為何事到如今，才說他愛我？如果是國務分工讓他感到很辛苦，才會想求我回去，那我還能勉強接受。
但他現在卻說他愛我？對著被迫離開東大帝國，三天前才剛結婚的我？
索本修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對著我再說了一次。
「我愛妳。」
我感到無比荒唐，彷彿快要窒息般，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盯著他，無法遏止不斷湧上的怒氣，開口質問道。
「你現在才來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回去嗎？」
「不是。」
「不然呢？」
「是要讓妳能夠嘲笑我。」
「！」
「我說這句話，只是想讓妳看看，當初自傲地拋下妳之後，後悔莫及的愚蠢前夫，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陷入痛苦的模樣。如此一來，那場離婚……對妳而言就不再是傷痛，而是能夠拿來嘲笑的事了。」
不知為何，我的眼角頓時泛起一股酸澀。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他，感到有某種東西從臉頰滑落，腦海中倏然跑過一幕幕在東大帝國的回憶。
索本修懷疑我的事，偏袒菈絲塔而狠狠刺傷我的事，當眾拋下我、帶著菈絲塔離開那一幕，一直到他向我提出離婚的場景。
接著，時間又再往前回溯。到菈絲塔第一天到來的時候，還有在她出現之前，那些與索本修共同度過的時光。
那時的我們正一起吃著飯，他笑著對我說，最棒的皇后就是自己的妻子。還有加冕典禮的那天、小時候的那場婚禮，以及第一次訂婚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經歷的一切都如跑馬燈般一閃而逝。
我一點也不想哭，但淚水早已止不住地落下。
我很想像以前那樣，拿起枕頭用力打他，質問他為什麼要拋棄我。我們之間就算沒有濃烈的愛情，至少還是最好的朋友吧？不對，其實我曾經有點喜歡他。
但他怎麼能做出那種事？我們攜手走過的歲月又算什麼？我想破口大罵，曾是我丈夫的你，怎麼能那樣對待身為妻子的我？
我努力控制表情，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難看。然而，我卻怎麼樣也無法冷靜下來。偏偏在這種時候，我也找不到手帕，只能呆站在原地，任由淚水繼續弄濕我有些扭曲的臉。
我看見索本修的手微微一動，但他並未替我拭去眼淚，而是握起了拳頭。
「往後若妳想起我們之間的事，就記住現在這個瞬間吧。不要因為我帶給妳的傷痛而難過，而是想想那對妳糾纏不休的窩囊前夫。
「然後、嘲笑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