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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墨鏡的飛鼠〔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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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墨鏡的飛鼠

晚上七點左右,通往東勢林場的山區漫步著三位年輕的泰雅族「獵人」(他們如此自稱,儘管族老已經少給「獵人」的名號了),他們的工具中有一部裕隆1.2,開動的時候,舊引擎的馬達聲可以將整座山林的走獸嚇得回樹窩睡覺;這部怪獸現在已停泊在五十公尺外的草地上,他們從車上取下備妥的獵具——一支花費一萬多元購置的十字弓、十字弓的箭與手提強力探照燈,這燈是用來照出飛鼠精亮凝黃的眼睛。持弓的射手叫Vundo(文德),出發前吹噓說可以用一支箭射下五隻飛鼠,因為這一句話,惹得在場的另外兩位族人不服氣,因此,今天晚上他們走上產業道路流著汗水徒步打獵,他們原本是可以舒服地坐在部落的客廳裡數落螢光幕前彆腳的歌手,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在山路上聽見他們穿透樹林的抱怨聲。
「飛鼠,快出來,讓我來練一練靶子!」我們的弓箭手把十字弓舉在右臂上,作勢朝黑暗的樹林瞄準,口中「督」的一聲,假裝射下一隻飛鼠。
「噓!你不知道飛鼠聽得懂泰雅話嗎?」握著十幾支箭的年輕鄰長——Denwei(添維)警告著說: 「有一次我在山上工作,跟後面的人要一支煙,結果你知道嗎,飛鼠丟下一節樹枝。」
話一說完,三個人的笑聲轟然爆出來,爽快的笑聲一時滾動在夜路上,宛如鬼魅。
「上個月我來到林場,」這次說話的是年輕的國小老師,他負責揹蓄電池與探照燈,因此,他說話的時候仍然要抬著頭仔細地看燈光圈可能出現的獵物。「老實說,我已經半年沒來打獵了,那一次我去,這些飛鼠居然在開運動會,還有殘障代表,就是被射傷沒被獵人拿到的。」他的笑聲先發出來,由於他的頭部一直是上仰的,所以彷彿是對著樹葉說話,因而其他兩位族人的笑聲差不多隔了二秒鐘才傳開來。
他們繼續走著,因為一直並未照到飛鼠,剩下的時間只好不斷地講笑話來打發苦悶的時間。
「老師,好好照!」Vundo的腳步因為出發前三瓶米酒作怪而微微顛盪。「這些飛鼠夠聰明的,你照的時候牠會瞇上眼睛,所以有時候你要往回照!」
「是不是這樣,」國小老師將探照燈往後,一下子就照到Vundo通紅的臉。「我覺得你的眼睛比較像飛鼠呢!」
他們剛要作勢打鬧一場,前方忽然有車燈射來,三人連忙躲入草叢中,讓車子通過。
「他媽的林管處的巡邏車,」我們的鄰長自草叢中竄出來的第一句話是粗話。「嚇人也不要三更半夜!」
「你們知道六十年前這條路是幹什麼的?」國小老師開始在賣知識了。「猴子走的路!」Vundo玩笑地接下話。
「不對,」老師得意了起來,「用來對付我們泰雅族的,媽的!」國小老師也罵髒話了。
Denwei生氣地說:「現在是保育人員管我們泰雅族了,我們要活不下去了!連飛鼠也保育,飛鼠是害蟲你知道嗎?」
「我們知道,他們不知道啊!」Vundo有他的一套評論:「都是犀牛害的,而且是非洲的犀牛。我們的祖先連犀牛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現在山上的獵物都禁獵了,以後我們只能射蚱蜢,蚱蜢你看過嗎?」他把頭轉向老師。
「可憐啊!我們愈來愈不像泰雅了,」老師跟鄰長說:「祖先知道你只打飛鼠這種小動物,一定會在天上嘲笑你的!」
「這叫退化。」鄰長發出悲哀的聲音:「我們都是退化的泰雅族人。」
由於走了快兩個鐘頭而一對飛鼠的眼睛都沒發現,三人有些意興闌珊,遲緩的腳步像受傷的果子貍,加上巡山員經過,大家都認為這不是個好預兆,於是三人開始返回。
「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等於我開車到娘家的距離,」Vundo的太太是精壯的魯凱人,娘家在高雄茂林鄉:「你知道他們魯凱族怎麼打飛鼠的嗎?用棒子打!」他故意停下幾秒鐘等待他們說出「真的!」
「真的!」果然,他們的反應像發現人類的猴子一般。
「因為那邊的樹長得和魯凱族一樣短,你只要晚上站著打飛鼠就可以了!」說完後,老師拿手電筒向Vundo說:「你Teiger(虎)我!不怕嫂嫂把你擠成牛肉乾!」當然,他們仍然為這個絕妙的笑話亂作一團。
「回去了吧!今晚的飛鼠不給面子。」鄰長的提議大家都贊同,他們比走去的時間快了十分鐘抵達裕隆1.2的位置,山腰下的部落此時只剩下幾盞燈光,他們往燈光的方向前進,大約不到十分鐘,抵臨家門。
Vundo的父親Sizai(希賴)看著他們兩手空空地下車,嘲笑地說:「早知道你們是打不到飛鼠的,沒有一個泰雅打獵前不遵照GAGA(泰雅族泛稱禁忌、規範)的,」Sizai咂咂他的嘴、揚著眉:「所以,我早就叫林管處的巡山員發給每隻可愛的飛鼠一隻墨鏡,好讓你們照不到,作為懲罰的代價!」
這時,三人才開始後悔出發前對這個生氣的老人說的話:
「等一會,我們直接用飛鼠丟到你身上!」
重回泰雅

直到自覺著血管裡奔流泰雅族熱烈的血液後,我對土生土長的Miexo部落(日治時期稱「埋伏坪」,今稱「雙崎」,屬和平鄉)才懷抱著無盡的追憶與暇思。到現在,我也可以無懼於自稱是泰雅族人,並且以這個名為榮。

與大自然為伍的歡樂童年
當我極其興奮地自雅雅(jaja,母親,泰雅族語)凸出的懷裡彈跳出來時,可能還不知道自己誕生在六○年代以茅草、竹林搭建而成的泰雅茅舍,但雅雅和雅爸(java,父親,泰雅族語)的喜悅直到二十幾年後的今天,都還可以在談笑間印證出來。
「那時候你大哥才死去,」雅雅失去孩子的辛酸似乎就埋藏在歲月的皺紋底層。雅雅忽然笑著說:「你的出生就好像是老天用來安慰我們這一對夫婦一樣!」
我後來才知道,不是只有我們部落,大部分的泰雅族家庭都會在那個時代,努力地多生孩子,因為疾病、天災、戰鬥和大自然搏鬥等等原因,誰也不知道Lutux(祖靈,泰雅族語)什麼時候要領回孩子,乾脆就用力地多生孩子吧!我們家原來有七個孩子,就有兩個死於疾病。
開始懂得記憶一些事的時候,自己就是一個活蹦亂跳的自然之子。雅爸為了孩子們的接續降臨這塊土地,勤奮地到山林裡幫工,特別是開拓山地保留地,需要整地能手(砍樹、截枝、開墾土地),而雅爸像猴子般的敏捷身手使他們在那個時代頗為吃香。
而小得像松鼠的我,就極其震驚於雅爸的高超技能(現在想起來,似乎每個小孩都崇拜父親),我也開始試著砍修芭樂樹枝的枝幹做一把順手的彈弓,像雅爸到野地裡設下捕獸的陷阱,試圖在草徑裡的多種糞便判斷野獸的種類。累了,就枕著大地的綠色肌膚,讓龐大的藍天鋪蓋身體,甚至投到觀音溪的大泳池裡,讓溫柔的溪水磨擦肌膚。
與大自然相處的歲月裡,沒有緊迫盯人的分分秒秒,只有大塊大壘的白天與黑夜的分隔。
五歲的時候,雅雅把我喚到面前,慎重地宣布:「瓦歷斯,你要開始試著練習不讓鼻涕輕易地滑出洞口,頭髮要像七色鳥的羽毛順從頭皮而且乾淨。」
我不知道雅雅的意思。第二天,我被帶領到部落有許多大我年紀的孩子讀書、嬉戲的地方。
「這裡是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原來是幼稚園。一個自稱「老師」的女人微笑地接著我的手進教室,直到我因為陌生而緊張地把裝著米國牛奶的杯子打破後,微笑著的老師關閉嘴巴,像一頭獅子臉色快速地起化學變化。
第一次,我真正感受到「限制」的孤獨、恐懼,我後來逃離幼稚園,繼續享受大自然給我的奇妙回憶。直到一年後,我再度進入「學校」。
我們的操場是一片廣闊的稻田
小學的畢業典禮上,我領到畢業班的縣長獎。那張薄薄的紙交到我手上時,頓時變得千金般沉重。現在回憶起來,自己都覺得意外非常。因為我極為疼心那位寫得一手好書法的客家女同學絕絕對對比我聰慧而且多才多藝。
事實上,六○年代的部落小學也曾經轟轟烈烈地湧進二、三百個學童。除了部落裡的孩子外,還有每天必須走上六公里的客家莊烏石坑的孩子,也一起和我們做同學。
初初坐在乾淨、整齊的課室桌椅間,艱困地學習國語,感覺上簡直就是一趟趟的冒險之旅,而它別於山野間的狩獵冒險就在於我們不清楚課本裡將蹦出什麼怪物,它長什麼樣子?有沒有爪子?生氣的時候會做出什麼動作?這些都不是我們所能預期的,沒有老獵人在山林裡為我們引導。那時候,一年級新生的我,回憶起來,心情必然充斥著因為陌生孤獨隨時就要拔腿奔向野地的慾望吧!
當三十歲的心靈重返六歲時的心臟地帶時,下課的鐘聲顯然就是為了解救像我一般的,稚弱易碎的孩童。
我們很清楚地知道,課堂外的天空才佈滿著一連串的驚喜,歡愉的陷阱,引誘我們一次次誤踩陷阱,滿足期待冒險之旅。
學校的運動場除了裝設幾個遊戲器材外,實在引不起任何值得探險的情緒。因此,我們常常越過運動場,來到稻田的田野間遊戲,通常我們兩人一組進行粗獷的、劇烈的「騎馬大戰」,想像著稻田是古戰場,我們來回廝殺,其實,我們常耽誤了上課時間而被老師處罰,但並不能阻止同學們奔向那片廣闊的稻田,因為那才是屬於孩子的天堂哩!
由於部落族人的同學較多,反而是烏石坑客家同學在校內是「少數民族」,而我們對「弱勢族群」也總是遵循森林的法則加以保護。也因此學到不少的客家語言,我們也能夠站在對方的立場來設想。
進入七○年代,我的求學生涯也隨著客運車遠涉到十三公里外的東勢小鎮。部落同學也一頭闖進龐大的客族族群裡,頓時成為冒冒失失的「外鄉人」,也一變為貨真價實的「少數民族」。
當一個心智已然成熟,思辨能力足以判斷吉凶的今天的我,穿過回憶的長廊來到國中校門那兩列高大的椰樹下時,目睹十二歲的,充滿疑惑、新鮮,而且有些雀躍的自己時,終於還是忍不住要捏上一把冷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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