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內文一】
〈家裡的味道‧特別來賓之台式蛋包飯〉

我家餐桌很早就出現「蛋包飯」這道料理,在那個「蔣總統萬萬歲」的年代,光是殺日本鬼子的題材就可以拍好幾部愛國電影的年頭,類似「蛋包飯」這款日式料理出現在餐桌上,其實很刺激。

「哇,是日本料理耶!」

第一次吃到蛋包飯,應該是在台南東門城外,靠近東安戲院,約莫在目前東門路與長榮路的交叉口,忠泰文具店前方,有一個傍晚才會在路旁亮起電燈泡營業的攤子,那攤子的老闆是個理平頭、很像山口組老大、個性卻很爽朗熱情的中年壯男,老闆娘則是燙一頭時髦捲髮,頭髮染成葡萄紫紅色,喜歡穿豹紋緊身上衣,身材相當火辣的奇女子。那攤子的主力應該是海鮮熱炒,也有生魚片和生啤酒,但是豹紋老闆娘最噴火的料理,卻是蛋包飯。單柄鐵鍋,炒起飯來,飯粒一顆一顆,在空中翻滾,另起一鍋煎蛋皮,再用大圓杓扣一碗份量的炒飯在蛋皮中央,蛋皮周邊往內收攏,再用盤子倒扣在炒飯的小山丘上面,隨即用一手按住盤子,一手把鍋子翻轉過來,就是一份漂亮的蛋包飯。

小時候,我經常站在路邊看豹紋老闆娘表演快速料理蛋包飯的「實境秀」,想要在家吃蛋包飯,成為我們家小孩三番兩次向母親「注文」的請求。「注文」是日本時代留下來的台式外來語,有「點菜」「點餐」的意思,我們家用「注文」這個詞彙用得很頻繁,譬如童年辦家家酒遊戲,就裝模作樣問玩伴,「今天要注文什麼」,直到長大開始學日文,才知道日本人也用同樣的漢字,幾乎是同樣的意思。

跟蛋包飯一樣,番茄醬也是時髦的東西,認識番茄醬的契機是透過中正路王冠百貨頂樓遊藝場的熱狗牽線,熱狗裹一層厚厚的粉,油炸之後,插好竹籤,再淋上紅紅的番茄醬,大概是那個年頭的逛街必吃熱門點心。後來家裡的冰箱也出現玻璃罐裝的番茄醬,有一陣子,我甚至拿來抹土司吃。

總之,母親應該也站在路邊觀賞過豹紋老闆娘的蛋包飯美技,後來,只要是父親提著皮箱到台北迪化街出差,可以不用張羅四菜或五菜一湯的時機,形同特別來賓身份的蛋包飯,就會翩然到來,變成娛樂小孩的餐桌嘉年華。

最好是隔夜飯,隔夜飯炒起來,比較Q彈。炒飯的配料是豬肉跟蝦仁,炒到飯粒油亮光澤,再淋上番茄醬拌勻,整鍋飯就呈現漂亮誘人的粉紅色,這時,把飯盛出來,按個人食量分配好,接下來,就是把雞蛋打勻,大概一份蛋包飯要用掉一顆蛋,將蛋黃蛋白打到充分融合,還冒出泡泡,拿捏好一盤蛋包飯的蛋皮份量,倒入熱油鍋內,搖晃鍋子,散開成一張略大於盤子面積的圓,然後把分配好的飯,置於蛋皮中央,將蛋皮四周收攏,模仿路邊那位豹紋老闆娘的身手,一首按住倒扣的盤底,一手將鍋子翻轉,如此重複,直到一人一盤的蛋包飯部隊排在餐桌成一個圓,就大功告成了。

因為太貪戀番茄醬的酸甜滋味了,因此在蛋包飯的表層,又塗抹薄薄一層番茄醬,好像進行什麼嚴肅的粉刷工程,非要均勻不可,拿著銀色湯匙,反覆塗抹,比洗臉還要認真。

銀色湯匙挖下第一口蛋包飯的瞬間,是幸福破表的頂點。

到了中學時期,只要中午便當出現蛋包飯,就會覺得那一整日都充滿驚喜,畢竟是特別來賓大駕光臨啊!

母親用不銹鋼便當盒倒扣蛋包飯的功夫也相當厲害,便當盒一打開,飽滿的蛋皮,像一張俏皮的臉,臉皮還有稍許咖啡色不規則紋路,看起來,也像豹紋。

後來,陸續吃過傳統的日本蛋包飯,有更時髦的說法叫做歐姆蛋包飯,或淋上紅酒燴牛肉,也有咖哩口味,就連電視節目「料理東西軍」都進行過蛋包飯對決,也才發現,所謂蛋包飯的傳統主流,根本不是把蛋皮煎成焦黃薄皮,而是蛋汁入油鍋之後,快速攪拌,做成鬆鬆軟軟帶有水份的「蛋糰」,保留蛋汁的滑潤juicy,也沒有倒扣盤子這道程序,而是把炒飯先盛在盤內,做好造型,再把鬆軟的「蛋糰」,直接從鍋子滑向炒飯堆,再用刀或叉,把那團鬆軟的蛋,從中間劃開,彷彿火山熔漿從山頂滑落,迅速將炒飯覆蓋起來,這過程,猶如魔法。

我和母親一起看過電視節目示範的蛋包飯「製程」,母親只是嘴邊「嘖」了一聲,沒什麼感想,就起身走開了,之後又繼續她的蛋包飯絕活,沒有意思要跟傳統主流妥協。

我自己嘗試用大炒鍋做蛋包飯,因為力道拿捏不好,總是在翻轉倒扣的階段卡關,不是翻不過去,就是灑了滿地,可見這功夫不簡單啊!後來也試過用平底鍋,但是倒扣不出漂亮的圓弧狀而作罷,最後終於想到一個替代方案,把煎過的蛋皮鋪在淺底的大碗,再將炒好的飯盛入碗內,找一個盤子倒扣,翻轉大碗,耶,大功告成。

母親成為阿嬤之後,只要孫子開口「注文」,還是會立刻變出好吃的蛋包飯,孫子甚至會特別要求蛋皮焦一點,而炒飯的配料也多了青豆仁、紅蘿蔔和玉米粒,升級為豪華版。母親的臂力還是很有水準,倒扣盤子的實境秀,成功率逼近百分百。

幾年前,我還在雜誌社上班的那段日子,發現信維市場有個熱炒攤子也賣蛋包飯,幾乎跟母親的作法一模一樣,也是走蛋皮焦黃的台式路線。有一次截稿期,整個編輯部竟然無異議達成共識,請工讀生妹妹去熱炒攤子外帶十幾份蛋包飯,可以想像老闆分批煎蛋皮、分批將蛋包飯倒扣進紙餐盒的揮汗模樣,大家開玩笑說,真是讓老闆吃盡苦頭的訂單啊!可是幾年之後,再路過信維市場,已經找不到昔日那個賣蛋包飯的攤子了,不曉得是歇業,還是搬家了。

我還是獨鍾家裡吃習慣的台式蛋包飯,但或許也不算是普遍的「台式」作法,而是母親的主婦魂堅持,因為是我們這輩子的蛋包飯啟蒙,沒得商量,不能妥協,畢竟,是特別來賓的身份啊!
【內文二】
〈麵攤滷菜的情和義〉

「滷菜是可以啟動正面力量的開關。」

似乎是小時候跟爸媽一起看台語劇的印象,劇中的女主角提了一個皮箱離家出走,在高雄愛河邊徘徊,感覺人生失志,愛情又不如意,打算跳河自盡時,發現河邊有個麵攤,心想,反正都要死了,何不吃飽了再上路,於是坐下來點了一碗麵。老闆見女子神情落寞,另外切了一盤滷菜請客,原本打算跳河的女主角,因為一盤滷菜的善意,人生重新燃起希望,於是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當時應該在五歲之前,世事懵懂的階段,對那幕劇情卻印象深刻。原本家裡就不常吃麵食,有機會去攤子吃「外省麵」,會特別渴望大人可以切一盤滷菜來相添。在我幼小的認知裡,滷菜是可以啟動正面力量的開關,那想法一直到中年過後,都還深信不疑。

一般人說的陽春麵,在台南卻普遍有「外省麵」的說法,早年的麵攤,真的是一部小推車改裝成一口熱鍋的攤子,路邊或騎樓屋簷下,幾張板凳幾張桌子,一桶瓦斯,兩三個洗碗的水桶,就做起生意來。攤子上的熱鍋分成兩半,一半熬煮大骨湯,一半是燙麵燙青菜的沸水,鍋蓋兩邊開掀,手腳俐落的老闆可以用湯杓把鍋蓋勾起來,甚至左右轉,那功夫經常讓我讚嘆不已。

麵攤拿出來決鬥的武器,就該是那個長年不洗的肉燥鍋,肉燥裡面埋了滷蛋,滷到外皮內裡都透味,蛋黃吃起來有股焦香,如果單吃湯麵加一顆滷蛋,滷蛋就泡在麵湯裡,探出頭來,那模樣真是可愛。要是點了滷菜,那滷蛋就剖半再對切,跟著豆干海帶一起依偎裝盤,最後撒上蔥花,淋上芝麻香油與醬油滷汁,滷蛋濕濕潤潤的,滋味很特別。

豆干海帶向來是整齊堆疊在麵攤的綠色紗窗櫥櫃裡,豆干幾乎都是三片一個單位計價,海帶則是捲起來用牙籤固定。我家常去的外省麵攤,卻是一對年輕的本省籍夫妻經營,老闆負責煮麵,老闆娘負責切滷菜,每次看她用刀尖壓住海帶一角,另一隻手的拇指食指快速取出固定海帶的牙籤,小指還會不自覺翹起來,彷彿蓮花指,模樣十分俏皮。

滷味要做得好,滷汁固然是秘訣,但時間與火候也是功夫,滷到豆干內裡呈現蜂窩狀的小孔洞,那才叫厲害。而海帶要軟而滑,否則未熟就像嚼塑膠,過熟則有種牙根發軟的噁爛感,那可不行。至於滷蛋的蛋白如果還是白,那也失格,非得有焦糖色澤才夠水準。總之,豆干、海帶、滷蛋,堪稱麵攤滷菜的「御三家」,這三樣做得好,其他應該也不至於太差。

麵攤的滷菜漸漸增加新成員,豆干海帶滷蛋之外,還可以切一些豬耳朵和豬頭皮,後來也有了豬肝連與嘴邊肉,又多了雞胗鴨翅豬腸脆腸,整盤滷菜撒滿蔥花是最基本的誠意,也有開外掛如清燙生腸配薑絲哇沙米醬油膏,滷花生是很稀有的,豬血糕出現時也頗新奇。吃麵的時候切一大盤滷菜,堪稱小康家庭的盛宴。

偶爾家裡煮飯缺配菜,母親就差我拿著大盤子去麵攤切滷菜。前往麵攤的路上,會經過同班同學家,他們家的矮房子客廳充當塑膠半成品家庭代工的空間,我看她坐在門邊矮凳子幫忙拆塑膠半成品,眼神交會時,也沒有打招呼或交談,就只是抿嘴,當作暗號。

雙手端著滷味盤回家途中,會經過一處牛皮工廠,氣味刺鼻,還可以看到工廠空地晾著皮革,我幾乎是小跑步,怕滷味受到臭味攻擊,又怕跌倒,那一路真是忐忑不安。

初中那三年,學校福利社賣麵的攤子,沒有豆干海帶滷蛋,卻有一整鍋滷丸,可以加在麵湯或米粉羹裡,也可以單獨用竹籤串起來單顆計價。滷丸的滋味口感很微妙,比魚丸貢丸要軟,卻還能保持濕潤之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嚼感。滷丸後來走出自己的路,發展成台南小吃的百搭款,吃米糕、吃麵、吃飯、吃粥,都可以來顆滷丸。幾次我跟外縣市朋友形容滷丸的模樣與滋味,卻遇到卡關的瓶頸,後來有同鄉提醒,約莫是接近圓球狀的黑輪,啊,恍然大悟,可是說那是黑輪,好像又有點不同,滷丸應該是滷菜家族裡面身世成謎的成員。

大學到了淡水讀書時,滷味攤已經成為校園周邊開始威脅鹹酥雞地位的另個聯盟,鴨脖子、雞腳、花干、豆皮都加入了,豆干有普通豆干、黑豆干還有小方塊豆干,甚至出現百頁豆腐跟油豆腐這類遠房親戚,往後也有了加熱滷味的分支,學生大考熬夜最佳革命伙伴大概就是深夜的滷味,比起鹹酥雞的易上火特質,我本人支持滷味聯盟比較多一些,甚至帶著死心眼的膩愛。

早期麵攤的小推車,陸續推進店面,滷菜的規模已經要用嬰兒洗澡那樣的大面盆才裝得下。吃麵只是基本款,湯麵乾麵端上桌之前,先切盤滷菜來開胃,麵店變成勞動界朋友與學生聚餐跟上班族吐苦水的庶民食療道場,早年甚至有麵攤賣單杯的保力達B加米酒呢!

雖然各種名店滷味升級成為真空包裝或冰鎮模式的伴手禮熱門商品,可是麵攤滷菜依然是我內心一個標示著情和義的按鍵開關,不論是讀書的學生時期,還是就職後的上班族生涯,結伴去吃麵的時候,有可能是誰剛領了獎學金,誰剛考了第一名,誰領到績效獎勵,誰升官,或即使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只要有人豪爽宣示「切一盤滷菜吧,我請客」,總能得到一陣歡呼感謝。麵攤滷菜有如此激勵人心與鞏固交情的罕見療效,或許是出自於我個人極為狹隘的想像與執念,而一切的啟蒙,竟是五歲之前那齣台語劇,對我來說,情和義,已經成為麵攤滷菜的代名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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