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輯一 失而復得的春天

日青是一把黃色的折傘,她不喜歡晴天,因為沒有人會看見她,她也不喜歡雨天,因為看見她的人並不是因為愛她而注意她,只是因為需要她。
她在圖書館外頭懸掛著,他們說她是愛心傘,需要的人都可以帶走,記得拿回來還就好,但她並不這麼想。
每當下雨,她會花二十四分鐘蒐集所有落到屋簷的雨水,唯有雨的重量超過一朵玫瑰時,她才會鬆開繫帶、舒展身體,成為某個陌生人暫時的庇護。
她認為慷慨是被過譽的美德,大家都喜歡稀少的東西,傻瓜才大方地給愛,唯有保持吝嗇,付出才會被珍惜。
「如果有一種正確愛人的方法,那麼絕對不是竭盡所能地愛他,我試過了。」二○二一年五月十九日,她的日記裡這麼寫著。



〈錯過〉

你的生命我是注定要遲到了,即使我未曾停止朝過去奔跑。



〈偽童話〉

和所有故事一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薄弱的印象裡,那天應該是七月十二日,星期五,晴朗無雲的堤頂大道,風輕輕熱熱的,我的左手埋進他的右手,輕輕的,熱熱的。
Sun是他的姓氏,後面連著世界,失聯後的某個夏日午後我才忽然領悟,必定是因為當我叫喚他時也喚來了太陽,才使得七月的白晝長過黑夜。
接近太陽讓凍結的時間開始流動,什麼也無法阻止一切融化,自田野流向城市,自縱谷流向盆地,在深邃的眼窩形成小小的海洋,浸滿嚮往的生活。彼時關於家的想像還未成形,但我們約好了要養一隻貓,一隻不愛撒嬌的貓,牠挑食、敏感,牠會抓破我們一起挑選的芥綠色沙發。
夏天結束之前我總是想,如果可以和他一樣年輕就好了,如此一來我就能永遠流浪,耗費畢生的午後觀察他睫毛掀起的每一朵浪花的形狀。



〈我在水裡的日子〉

要不是這些憂傷、不捨、歉疚、懊悔,其實我沒有把握能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傷心的事有虛構的名字作掩護,我放心地讓一切乾燥成碳粉,印製成長長的信,摺成一本書給你,它們複製又複製,在書架上堆疊銷售著,那麼公開地愛戀,又那麼隱微地指認,若說最後還有什麼遺憾,大概也只是無法親自確認你讀過。
希望你不要介意,關於我擅自替你換了新的名字,使我在提及你時得以假裝不是你,使你在讀見時能夠慶幸不是你。第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和第二十根菸、第三十六張底片的意思一樣。你是生命裡的最後一個,儘管沒有前二十五個,儘管未來可能必須發明第二十七個字母以詮釋新的語意。你將永遠是我生命裡的最後一個。
週末的垃圾桶裡總有幾封揉皺的信,我想或許你也有些遲疑過但最後沒有說出口的話,無論這些話語的聽者是不是對方,我想選擇不堅持下去絕對不是因為放棄比較容易,對嗎?
每個人都是薄薄的紙,因為有了想保護的東西,才凹折身體;因為有愛,所以願意折損。也許會是很久以後的某一天,我希望你能從某個書架上揀起,攤開看看,關於那些我始終沒有親口對你說的。
所謂祕密,都是不能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你的詩〉

可以輕易感動嗎,當我讀著你的字。
快樂是被允許的表情嗎?
我能感傷你的感傷嗎。
當我想像那些最壞的遭遇而你必須獨自經歷,眼裡瀰漫的溼氣就讓整座城市降下大雨。



〈背著彼此的苦難〉

三月五日

年初便在月曆上標記了今天,早上十點三十一分,我不斷更新榜單的頁面,終於看見了你的名字,明明替你開心,卻無法對你說恭喜。一切都告一段落了嗎?我想這麼問你,卻為我沒有參與其中感到抱歉。
也許過去當我獨自經歷著艱難與苦難時,你也曾想和我說些什麼吧,一如此刻,我想和你說聲辛苦了,卻懊惱著我們誰也沒陪著誰辛苦。
累的時候,想想你愛的人吧。我一直是這樣理直氣壯地想念你的。



〈失物〉

去年冬天在颳著大風的海堤完成〈失物聲納〉*,為了避開人潮,選擇在清晨的七星潭錄製海聲,卻因過大的風聲困擾著。曾試著改變錄音的位置,像是涼亭、屋簷、樹下或更接近海的地方,企圖獲得更純粹的海浪聲,並想起你曾告訴我,一首歌曲的配樂和人聲經常是分開錄製,後來才透過後製軟體組合而成。
而究竟要如何從整個夏天的聲音裡,分離出海浪沖刷石礫的聲音,和海水輕觸腳踝的聲音呢?聽起來很荒謬吧,就像要從掌聲裡擷取出十根手指各自的碰撞聲。
我以為從「我們」當中區分出「我」和「你」會是困難的,可是時間那麼輕易地就做到了。



〈禍首〉

如果憂傷有形
會是怎樣的排山倒海

原來你決定離開
只是她轉身掀起的裙擺
誤觸的第一張骨牌
〈相認〉

算一算,放在你那裡的卸妝油大概要過期了,綜合維他命吃完了嗎?你的過敏藥還擱在我的皮夾裡,標示已被硬幣磨得難以辨識,模糊得像從晾乾的牛仔褲裡取出的發票,像經歷最後一天時,我們浸了水的眼睛所見的一切。
背對背的這一年,整顆地球像浸入海裡的紙團,我們在皺起的夾隙中體驗著新的窒息,在各自的電梯口養成新的習慣,從默念手機鑰匙錢包,到手機鑰匙錢包口罩,你是否還每天刮鬍子呢?我的口紅用得更少了,表情在口罩的遮蔽之下顯得安全,讓我不再需要費心練習快樂。
偶爾到北部出差,我總想著該如何不著痕跡地邂逅你。
也許做一隻有翅膀的獸,反覆掠過你上空,或是下場陣雨,在低陷的柏油路面形成一灘水窪,等待你返家的步伐,更靠近你一點,也許是應徵一份遞傳單的工作,在你公司樓下的十字路口發送,戴著口罩,不用、不用,你不用認出我。
在整個世界經歷驟變的此刻,有什麼是可以不變的嗎?我無限次地,在沙漏光之前倒置沙漏,相信至少能有一粒沙,能夠藉著我的偏執待在同一側。



〈好人〉

傷害往往從接近開始,小學美勞課第一次使用剪刀時,我從包裝上「遠離兒童」的字樣明白這件事。
愛從來不是絕對美好的行動,它讓信任瓦解,讓自尊萎縮,讓傷害的形成變得容易,它像一個允諾的開關,你同意對方以任何方式對待自己,以溫柔、以冷漠、以激情、以憤恨、以懷疑、或以背叛,如果沒有感覺到痛,絕對不要誤會它良善,它需要時間淬鍊,越長的善待換取信任,才能挖掘至靈魂的內核,並在足夠深的地方埋下炸彈。愛的險惡,是我在他們身上反覆領悟的事,十九歲第一次失戀的痛苦讓我誓言不傷害人,可是如今。
有時我疏於覺察自己的尖銳,直到抱我的人說痛,我的犄角弄痛了他,而他過分用力的企圖也弄痛了我,動彈不得時總是我率先逃跑。
他說都是大人了,有什麼決定還是見面談吧。我同意,以真實的話語代替訊息,也許相對尊重些。和義大利麵先生的最後一頓飯是公司附近的小籠包,厚厚的麵皮裹著不怎麼樣的豬絞肉,J提醒過我,選擇雙方都不會再去第二次的場所告別是一種體貼,也經常是身為戀人的最後一次體貼。
我信誓旦旦地,像是預見所有結局那樣告訴他,我的無能將導致我們的無能。
「好,妳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
「妳會不會記得生命裡有一個討厭吃油蔥酥的人?」這是他的倒數第二句話。
我想起我也曾在某個將要被遺棄的場合有過類似的提問,以致於我充分明白這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提醒:「請記得我。」
這一年,以愛之名讓一些人受苦,說完了抱歉,才似曾相識地想起,我也曾是那個收下抱歉的角色,緊緊揣著那歉疚,望眼欲穿,試圖從中挑揀愛,或愛的可能。那是極度晦暗的日子,是塗滿黑色水彩的畫紙,是再多白色都無法漂洗,幾年日光曝晒都無法點亮的陰影地帶,那黑暗裡藏著一頭深色毛皮的獸,只要一句火車月台的機械廣播聲,一件法蘭絨格紋襯衫,一抹介於藍綠之間的顏色,或只是一串意義薄弱的數字,就能輕易將牠喚醒,喚醒那段我意欲擺脫的時光,它像簡報般一幕幕投影,在我腦中重複放映。
失望我早已習慣,不要緊,可這次換我說抱歉了,令人失望遠比失望本身更加難受,關於傷害,這是我明白的第二件事。



〈深色的六月〉

給你的信你讀過了嗎?抱歉,寫得太長了,你那麼忙。
六月是過渡的時期,沒有節慶的標記,只是從五月走向七月,迎面而來是毫無疑問的假期,毫無疑問的炎熱,任何事情都要用等待換取,可我終究沒有換得想要的東西。
一度樂觀地以為記憶的機制是疊加、覆蓋,越新的必定越清晰,舊的則會無可避免地模糊、褪色甚至消失的。可是那些關於你的片段,卻憑著某種信念而堅韌頑強地飽和又明亮著。
我已不能再說愛你了。
可是如果這不是愛,那什麼才是呢。



〈損失〉

你恨我嗎?是就好了。
如此一來當你成為你們
也能不因快樂而內疚

一如所有離開的步伐中
左右腳無意識的先後
我們之中總有人要率先實現持有
倘若那人是你,我應該高興

我恨你嗎?能就好了。
等待的耐力賽裡
我終以念舊獲勝了

而勝者的餘裕
便是許諾一個熱辣的夏天給你
但願你能覺察我的讓步
並感受到比一球冰淇淋從餅乾甜筒上墜地
更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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