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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與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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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北
在十字路口遇到一個男子向我問路 「碧潭要怎麼走?」
「碧潭要怎麼走?」我重複他的話,尾音提高,問句到了我這邊,還是問句,在二〇一八年的台北市,從古亭步行到碧潭,這句話不在現下的時空脈絡裡。
「你要走路過去?不搭公車或捷運嗎?」
「公車沒有車班了!」他口齒不清地說,操使著他不熟悉的國語,有些彆扭,說話像嘴裡含著東西。
不知是否看起來面善,或是無害,在外我時常被人問路、搭話。有次一個粗工模樣的男子,像蚱蜢一樣跳下他的機車,跟我要三百塊錢加油,看他急用的模樣,彷彿非要趕赴什麼生死交關的大事,我像是被催眠似地,真的掏錢給他,還指引了加油站的位置。
又有一次,在夜雨的金山南路,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叫住我,說他剛剛打公共電話,錢包放在電話上忘了,再回去就找不到。黑暗中他撐著一把黑傘,在黯淡的路燈下,他跟我借錢,說要買車票回六塊厝。他的衣著整齊,講話字正腔圓,不曉得是不是夜太黑,或者他一雙突出的魚眼直瞪著人,還是這年代已少有人打公共電話,我突然感到恐懼,往街燈下靠近,他還跟過來,我建議他去警察局求助,他惱羞成怒,說警察幫不了他。我說這麼晚已經沒有火車,可以先去警察局過夜,怕他痴纏,我急急地說完就走。
「六塊厝」這個地名在我心底發了芽,上網查在屏東附近,那裡有逐漸荒廢的眷村以及牛肉麵。多年後我到南部演講,從鳳山搭火車到屏東,經過六塊厝,也只是經過而已,忽然想起跟我借錢買車票的男人,我終於來到這個南方之南的陌生地名,而男人繼續隱身在夜雨的黑暗中。
或許他沒騙我。
或許他沒騙我,在台北,每個十字路口都有玉蘭花口香糖,都有輪椅傷殘鰥寡孤獨, 那是一道一道數學考題,各種條件的排列組合:斷臂瘸腿的壯年男子,還是肢體健全的 佝僂老婦?停下或不停下?買或不買?多數時候心狠,偶一為之買串玉蘭花贖罪,畢竟 人都要趕路,捷運手扶梯排排站、往左靠,右側淨空,讓給趕路的人,三步併兩步,那 麼匆忙,也那麼現代性的台北。
「碧潭怎麼走?」男人姓呂,來自雲林口湖,在大城市中他為什麼挑中我?《慾望街車》的白蘭琪說:「我只仰賴陌生人的善意。」也可能遭逢的是惡意,更多的是不搭理回應的漠然。時間將近晚上十點,師大路口吃飯逛夜市的人潮未散,這是我的日常,老呂的機遇之歌。
晚上十點在雲林口湖的鄉村時間,家家閉戶熄燈,沒有任何車班聲響,只偶爾傳來幾聲深巷狗吠。
老呂說公車沒有了,在我們眼前的公車專用道,隨時呼嘯過一列公車。
老呂黝黑乾瘦,那種乾瘦,像是在歲月的石磨上經年累月地碾壓,再也擠不出一點水分。他像是從《人間雜誌》還是阮義忠《人與土地》的黑白照片裡走出來,帶著八〇年代的光暈,當他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的生活街區,他提供給我一種抽離的眼光,突然覺得路人一個個都白富美了起來。
城市生活的餘裕是過了晚上九點,還可以找到一家不太高檔的日本料理店開著。遇見老呂前,我才獨自一人用餐,點一碗鋪滿鮪魚甜蝦貝類的海鮮蓋飯,再烤一尾午仔魚, 一人占著四人位,對座無人,我備好配飯的書,是香港作詞人周耀輝的散文集《紙上染 了藍》。吃完魚,點一壺熱過的清酒解膩,只要帶著書,一個人去哪裡都不奇怪。結帳 時我不必捏著錢算計這個月的生活費還夠不夠,我平日不是奢侈行事的人,但偶爾一頓 日本料理也不心痛,只因為我是二代台北人。
二代台北人住在有鏽蝕鐵門的五層樓老公寓裡,屋內囤滿舊書雜物,前窗貼著別人家的曬衣後院,居住環境絕不體面,然而只要繼承了一代台北人貸款背下的舊殼,就無須擔心房東漲租,不曾被拔離十步一家書店,五步一家咖啡館,三步一家便利商店,我成長的街區。
「碧潭怎麼走?」站在羅斯福路上,我指了往公館的方向,「一直直直走,就會到碧潭嗎?」我不知道,我沒走過。雖則我也是一個善於行走的人,能夠連走兩、三個小時不休息,但那是長久伏案讀書寫字後的行走,讓過度熱機的頭腦休息,無目的性,沒有非得抵達哪裡。
為了出差或演講的島內遠行,通常當日往返,不帶行李。風塵僕僕在路上的老呂將很難理解,今後的「出外人」將再也沒有行李,只有輕薄短小的平板電腦。他將很難理解,一卡皮箱不帶,身上還能保持潔淨。全家就是你家,小七去了離島,免洗內褲、指甲去光水、卸妝保養品、晚安面膜⋯⋯現代旅人,早沒有一絲狼狽與寒傖。
旅人的階級,顯現在移動途中的真空保鮮程度,越是妝髮不亂、容光煥發、氣味清新,就越具有資本。
沒有資本的人,路上行舟,踽踽獨行。老呂一身黑衣黑褲,外套一件黑色劣質皮衣, 皮衣上有無數的裂口,像一張一張吸吮的小嘴,把宿主吸得更乾更瘦。寬大的黑褲褲腳 摺起,底下是一雙Toms休閒鞋的仿冒品,夜市裡常看到大量粗製濫造的那一種,上頭是美國國旗的拼色,已經變得污黑。靠近他,才發現他的領口袖子也是污黑一片,聞著有一股尿騷味,他說坐客運上來台北,他如果說是一步一步從雲林口湖鄉走上來,我也會信。他全身的旅行「家當」,只有插進後褲袋的一雙免洗筷。脖子上有突起的黑點, 看起來不像痣,像是餐風露宿後,不免沾染上身的一點一點,小塵埃。
問他怎麼來到古亭?「從台北車站走過來」,他循著我指的方向,繼續往前走,一條大路之後會有轉彎有岔路,他仍然必須仰賴陌生人的善意,也許深夜兩三點,他會終於來到深沉烏黑的潭邊。
目送他離開時,發覺他的腳一拐一拐,讓我更加相信,那是雙從雲林一路向北,不知走了幾天幾夜的雙腳。我追上去,拍拍他的肩,「我帶你去搭捷運。」
幫他買好單程票,我刷悠遊卡進閘口,他第一次搭捷運,怕跟丟,緊緊跟在我身後, 兩個人擠著一個人的空隙過。
陪他等車,我們聊起來,他並不是我想像的,第一次上台北的出外人。三十幾年前, 他在板橋的家具工廠當過工人,幫家具噴漆,工廠外移到中國後,他被資遣,回到雲林 口湖,「我一直待在鄉下,沒地方去。」
陪他一段,小小一段,目送他上了正確方向的班車,臨別前他說到了碧潭,「跨過一個山頭,我就可以到中和,以前家具工廠的同事在那邊。」
警笛響,門關上,我來不及拉下他,改搭另一班往中和的捷運。
列車急速駛去,奔赴前現代的時空魔區,他一路向北,抵達始終成謎。

煙花
年過四十好幾,她們猶然一副少女樣貌。
實際年齡減十歲,便是她們的皮相年紀,或許還要減掉更多,生活在大學周邊,做完熱瑜珈,一身韻律服猶淌著汗,素著一張臉去買麵,沒蓋粉,白裡透紅了出來,老闆娘喊她「妹妹」,問她讀大學幾年級。
老少女保養得宜,不靠雷射、電波或拉皮,暫停時間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讓異物通過子宮。人生中沒有那十個月,又十個月,再十個月。不像她們的母親或阿婆,十月的漫長懷胎,在腹中養大異物,大到快撐破肚皮時,讓它從小到不成比例的洞口,極其艱難地引出。
這世間的任何經驗都無以替代的撕裂與劇痛,老少女避開了雌性作為一種生物,最重要的痛感體驗。人生頓悟,始於痛感,矜持與羞怯瞬間退潮。人間的理解與體諒,也來自相同的共感,祖母痛過,外婆痛過,母親痛過。因為疼痛的體悟,可以把自己縮小, 又鑽回母親的子宮,養兒方知父母恩;因為不疼痛,臍帶到她們這邊一刀切落,此去無 路,這讓她們注定失去深刻的感受能力,為人情薄而淡漠。
老少女毀家滅婚,不生殖,生殖是前現代的古典醫學名詞,鮮少出現在她們的辭典裡。在辭典裡排第一的,是「自我」,實現自我,充實自我,盡其在我,「自」、「我」指向的都是自身,雙倍加乘的,讓她們成為一個封閉的迴路。辛苦賺來的金錢,都為了善待自己,時不時就要出走,來一場自助小旅行,她們將狗兒子貓女兒寄養,不跟團,不帶囉嗦麻煩的父母,在交通工具上有小孩尖叫哭鬧,她們就皺眉,戴上耳機,築起透明音牆,人在這裡,也不在這裡。
她們看藝術電影,也著迷於後宮嬪妃心計,上美容院時翻《壹週刊》,信瑪法達得永生。既俗也雅,能讀村上春樹,也留心於千頌伊的YSL正紅色唇膏。她們和父母感情 淡漠,從不參加家族活動,避開婚禮與葬禮,卻沒有卡繆《異鄉人》的疑惑。她們對親 人疏於噓寒問暖,撞見鄰居就低頭,更關心非洲難民的處境,定期定額從薪水扣款捐獻, 買了贖罪券的同時,也定期定額買小額基金,或者遠方國家的貨幣:南非、印度、俄羅 斯,這些國家她們通常不去,她們去京都、巴黎、普羅旺斯。她們無後代,趕早買長照 型保險,自己的風險自己承擔,她們注意雙親腰圍,有無按時服血壓藥,希望老人家健 康硬朗,表面殷勤孝養,實則機關算盡,她們喜歡乾淨俐落的死,心肌梗塞最好,最怕 照顧臥床病人。
身體像個精密儀器,設置了孔洞,就得給誰通過。長出了棒錘,必得往哪穿刺。1與0的關係,構成了整個世界。少女時期她們也曾穿上束胸,好避開公車上的鹹豬手。大學時她們要遭逢同齡人滿溢的雄性賀爾蒙,衝刺再衝刺,她們不善於計算安全期,總讓對手巧言矇騙,那些年,姊姊妹妹陪上婦產科,宛如中學時手牽手上廁所。
終於來到最好的時節,熟透的果子仍舊不落地,但道德的緊箍咒終於鬆綁,她們或有性伴侶,若即若離,不太上心的那種。時尚雜誌說做愛能讓人年輕,或許吧,她們只想要舒服,舒服歸舒服,雄性動物精蟲衝腦時,她們得柔聲提醒戴套,不戴套又內射的可列為恐怖分子,警示燈響起,畫個大叉,從此拒絕往來。她們做風險評估如買賣基金, 再不倚賴「運氣」,四十八小時內走進藥房,說要買「那種藥」,氣定神閒,臉也不會 間刻刷紅一下,在藥局當場就配開水吞下,無法忍受任何「異物」在體內著床。世事艱 難,她們只想為自己的餘生負責,惡水上的小船,再也搭載不了任何人。
有時她們也可以完全不要性,蚌殼一樣緊閉,活得堅壁清野,像個深山女尼。吃素, 做氣功或瑜珈,每日集滿五蔬果,盡量跟有機小農買,注重食物產地來源,以及是否符 合時令節序。完全不要性,像森林系童女,子宮、卵巢、輸卵管⋯⋯在善於精算贅肉的她們身上,並非全然無用。無用之用,謂之大用。坊間貌美女中醫的書裡說,子宮是女 人的根本,養好子宮,氣色才好。生理期時忌冰冷,生理期以外仍是,日常以紅糖生薑 桂圓紅棗細細調養。喝豆漿補充大豆卵磷脂,且會注意那豆子是否為基因改造食品。養好無用的器官,她們的臉色日益粉潤妖豔起來,彷彿吃了胎盤似的,然而,一切不以求 偶生殖為目的,她們說不要性,就可以不要性。
讓身體像個暢通無阻的管道,吃了美食就上健身房,能量守恆原則,增一分就要減一分回來,做了愛就將異物排除乾淨,不拖泥帶水,更不會藍田種玉。身體有了更形而上的層次,她們習慣這麼說,「做自己身體的主人」,誰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什麼是「主人」?主人不能叫停心跳和呼吸,沒有生殖目的的主人,不能叫停每個月固定的排卵,不能叫停雌激素分泌,使子宮內膜增厚,獨獨沃養一顆卵子,等待的果陀始終不來。
重養生,勤保養,她們總以為死亡很遠,殊不知每二十八天,在下腹部,都要經歷一次小小的、靜默的死亡。喪禮私己且低調地進行,未受精的卵子夭折,子宮內膜脫落, 一起排入下水道,外人從不知道,她也不曾哀悼。
每月,在下腹部,都需要經歷一次小宇宙的誕生、星系完全生成後的大爆炸、崩落與死亡,再生成、爆炸、死亡,周而復始,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一生中,她將會死掉 四百五十顆卵子,四百五十顆星體爆破殞落,存在她闇黑內面的銀河系,細胞增生再裂 解,萬花筒般的壯麗景觀,她從來只按住下腹部,感覺悶、煩、帶腥味的黏膩。取消了 生殖,這一切絢麗變得徒勞,就像一場節慶煙火,大量的拋擲與浪費,今夜煙花燦爛, 放完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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