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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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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頭湯與鄉間男孩

好友送來家鄉雲林的土產。十大球日曬風乾的蒜頭,連莖帶葉,如綁麻花辮似的,編織成長長的一束,不能說不像我在普羅旺斯鄉間市集常見的蒜串,多少有一點異國風情,但是那褐黃的辮子中還纏著窄窄一條紅底台灣花布,又讓這一串蒜帶著親切的本土色彩。
送蒜的朋友是時裝設計師,定居台北多年,從行業性質至外表打扮,都走在時尚和創意的前端。然而出身農村的他,本質上仍是昔日那個庄腳囝仔,事業有成後,在盆地邊緣買了一小塊農地,栽果種菜,以親近泥土,且一有空便返鄉,和年輕一代農友交流,提供他在設計與行銷上的專業意見,以回饋鄉里。這一串既洋又台、送禮自用皆宜的蒜頭得以上市,便出自他和另一位時尚界友人的建議。
十球可不少呢,該如何應用?是要按照西式做法,整球澆上橄欖油,進烤箱烤軟,配牛排吃,還是掰開成一瓣瓣,不去皮,加根莖蔬菜與雞腿一起烤?又或者,將蒜瓣剝成蒜仁,拿來煮台式蒜頭蜆湯或雞湯?正思索著,瞥見食櫥中剛買兩天的乾燥鼠尾草,眼光又飄回蒜串時,心頭一動,有了主意:來熬一小鍋南法風味的蒜頭湯吧。
頭一回喝到這道湯品時,我才剛上大二,和一位法國年輕人當了一段日子的「半室友」,蒜頭湯原始的食譜正拜其所賜。然而,為何只是一半的室友呢?只因和他一起合租兩房一廳小公寓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姊姊,不過姊姊當時忙著談戀愛和工作,經常東奔西跑,並非天天都待在那頂樓加蓋屋子裡,而公寓又坐落在我就讀的大學附近,姊姊打了把鑰匙給我,我沒課就去那裡看錄影帶、聽音樂,碰到第二天一早八點有課,前一晚便索性留宿,常常一人獨占姊姊的大房間,卻連一毛房租和水電費也沒付過。
小公寓位於安靜的公教住宅區,居住環境單純安全,但是姊姊終究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單身女性,為防範宵小,也為了讓公寓多一點人氣,在獨自租屋一段時間後,經朋友介紹和房東同意,以極少的租金將鋪著榻榻米的小房間,分租給來台學華語的外籍學生,來自南法鄉間、名喚皮耶的法國人就這樣成為我姊的室友、我的半室友。
皮耶(Pierre)算是法國的「菜市仔名」,其人身材中等,談不上英俊但也不醜,坦白講,就是那種讓人過目即忘的路人甲長相。他的個性也好相處,並不浮誇呱噪,也不至於陰沉寡言,只是不說話時看來有點悶,像有心事。
不知是否為了給自己的外貌添加特色,還是想讓自己看來較有架勢,他留著濃密的八字鬍,這使得他乍看老成持重,可是他那一頭蓬亂褐色捲髮底下的濕亮大眼,在很專注地看著你,注意聽你說著他可能聽不大懂的語言時,眼神有點像小狗,洩漏出其年齡並不比因早讀而未滿十八歲的我大了多少。
皮耶初來乍到,中文口語能力有限,我則是剛學法文沒多久,法語也不怎麼樣,兩人只能用英語夾著華語或法語單詞交談,可惜皮耶英語說得也不很流利,比手畫腳遂成了我們有時不得不仰賴的第四種「語言」。雖然溝通偶有障礙,我們的關係和樂,即使是「孤男寡女」,我也並未感受到一絲因「共處一室」而產生的曖昧張力,從來不會因為隔著薄薄的木板牆就睡著個異性而緊張,反而多了安全感,因為這樣就不怕夜半有歹徒入侵了。
起初,我以為這不過是由於咱倆之間缺乏「性吸引力」,還有就是我從小個性較獨立,沒什麼「女孩子氣」,又習慣把年紀相仿的男性當成哥兒們使然。後來有一回,在公寓附近瞧見他和一個長相清秀的東方男孩並肩而行,邊走邊聊得十分熱切;另一回在咖啡館,又遇到他倆促膝而談,輕聲講著法語。自我坐著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皮耶的一舉一動,從他盯著男孩的眼神,還有小心翼翼的肢體動作,我確定了我的這位半室友渴欲的不是異性,東方男孩或是他心儀的對象。不過,我從未向皮耶談及其性取向,要知道,彼時台灣社會相對封閉保守,說到「同志」說不定只會讓人聯想起反共影片,身為「老外」的皮耶想來有他的難處,他不主動出櫃,我又何必揭穿呢?
何況,少了青春年華旺盛的性賀爾蒙作祟,兩人相處起來更加坦然自在,多好啊。再說,我們擁有共同的嗜好,那就是「吃」,且兩人都樂於下廚,閒來無事,我會在小廚房中,教他燒兩樣中式家常菜,他則利用在台北買得到的材料,向我示範其家鄉菜做法。
皮耶教我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蒜頭湯。據他說,這是法國南部的鄉土菜,採用的食材,好比說蒜頭和乾燥或新鮮的鼠尾草,都是一般人家隨時備有的物品。在新鮮蔬果匱乏的冬日,南法農家常煮這道樸素的湯品。一來是當地盛產蒜頭,而蒜頭只要收在通風涼爽的地方,一擺數月都不會腐敗;二來則是蒜頭有禦寒之效,熱騰騰的蒜湯下肚,可讓人通體生暖,不再覺得寒氣逼人。凡此種種,都讓冬日的南法鄉村時常飄著蒜香。
蒜頭湯做法不難,我一學就會,後來煮給台灣朋友喝,也頗受好評,我猜是因為湯中加了大量蒜頭,而蒜頭也是台灣人愛吃的辛香料之故。其實,不分歐美亞非或紐澳,在世界許多國家的菜餚中都找得到蒜頭的蹤跡,愛之者讚其香又夠勁,恨之者卻認為蒜頭根本臭不可當。我的反應沒那麼極端,既不偏嗜,也並不排斥,只是在和朋友聚會前盡量避免食蒜,特別是生蒜,以免整個人蒜氣十足,令旁人退避三尺。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法式蒜頭湯香多於臭。因為象牙白的蒜仁經熬煮後,氣味已不似生蒜那般強烈,只不過當中含有的臭味來源,也就是硫化物,的確並不會隨著受熱而徹底消散,所以依己見,蒜湯最好獨享或和親人共飲,不然就索性呼朋引伴一同品嘗,要臭,大家一起臭吧!
回首往事,我發覺生長於工人家庭的皮耶,氣質和脾性其實有一點像風味樸實卻飽滿的蒜頭湯。他那兩撇不好好梳理便顯得雜亂的八字鬍、略黑的皮膚,以及一口南法腔的法語,加總起來給人的第一印象,都和我出身巴黎中產階級的法文教授截然不同,需要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和觀察,才能體會到皮耶或因其性取向並非主流,也可能是由於他乃其原生家庭第一位知識分子的緣故,不論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其人價值觀已逐漸淡出「捲起袖子幹活去」的勞工階級背景,慢慢朝「穿襯衫打領帶」的布爾喬亞階級靠攏。
只是他有時在舉手投足間,仍掩不住骨子裡那股「做工的人」的爽直氣息,雙眼也依然明亮,閃露著鄉間孩子的素樸光芒。一如他愛喝的蒜頭湯,蒜瓣在褪去嚼不爛的外皮後,再經醇美的雞湯小火慢燉,濃烈的蒜味已被馴化,不再嗆辣,變得溫潤可口,可是那股頑強的蒜素氣味始終未曾消失,早已鑽入人的血液中,隨著呼吸或汗水穿透而出。
那一年寒假過後,皮耶結束在台北的課程,說要回法國攻讀博士。他待在台北的最後一段時日,陸續有其同鄉或同學過來頂樓公寓,和他一同喝酒小聚,當中一直沒有那位東方男孩。他返法前特地下廚做菜,招待數位交情好的朋友吃臨別晚餐,身為二房東兼室友的姊妹倆也受邀,男孩依然未現身。記得那天晚上,我一邊喝著蒜頭湯,一邊猜想,皮耶之所以決心返法,原因恐怕不單只是想重回學院而已……
皮耶返法後寄來過一張明信片,是南法鄉間的風景,但是他並未留下地址,我們就這樣斷了聯絡。這說來並不奇怪,我們姊妹倆和皮耶相處融洽歸融洽,然而礙於語言問題始終無法深交,隔著迢迢萬里,友情自然更難以持續,連他傳授給我的一些菜色做法,也隨著時光的流逝成為被遺忘的往事,唯獨蒜頭湯的食譜大致留了下來。多年之後,儘管時移事往,台灣社會有了巨大變化,婚姻平權也已實現,每當我在爐上煮著加了鼠尾草的蒜頭湯時,仍會想起那一雙從未向我拋來渴慕目光的濕漉漉眼睛……
今晚,就讓我用庄腳囝仔好友贈與的台灣蒜頭,來懷念一位南法鄉間男孩吧。
南法鄉間的良憶義大利麵

清冰箱,蔬果櫃中翻出一顆燈泡茄,冷藏架上有半小罐黑橄欖,冷凍庫裡搜到自製的新鮮番茄醬,心中有了主意,來做「良憶義大利麵」吧。用橄欖油炒好醬,開一罐鮪魚倒入鍋中,將一把義大利麵煮至彈牙,統統拌在一起,便是簡便卻不隨便的洋風晚餐,還顧及了營養價值。瞧,維生素、蛋白質、澱粉質、單元不飽合脂肪酸,一樣都不缺!
坦白講,這道麵點並非道地義大利做法,而是我偶然間創製所得。我每做此菜,就會想起南法一幢被命名為「拉芭堤」的小屋,以及屋主汀妮克和傑哈。沒有那幢小屋,沒有那一對善良可敬的夫婦,世上或不會有良憶義大利麵,也就是雙茄橄欖麵。
事情得從十一年前說起。那一年初秋,我和丈夫從巴黎出發,翻越法國和西班牙邊界的庇里牛斯山,途經加泰隆尼亞,前往巴塞隆納。那一趟旅程,直線距離八百三十公里,倘若駕車走高速公路,偶爾停下休息一會兒再上路,一日之內到得了,我們卻花了二十幾天才抵達終點站,因為那當中足足有十天,我們居遊在南法境內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過著白雲悠悠、星空熠熠的鄉間生活。
小村名叫「聖蘇珊妮」,村民多半務農,在連綿的丘陵地上開闢一座又一座農場。拉芭堤小屋坐落於坡頂,緊鄰著大片農場,農場主人正是我們的房東。房東太太汀妮克和我家那口子一樣,也是荷蘭人,來自菲仕蘭;傑哈的老家則在法國中部。
他倆二十來歲時,相識相戀於荷蘭,傑哈彼時在烏特勒支工作。這一對異國伴侶結婚後搬來南法鄉間,拿出為數不多的存款,買下兩公頃的坡地開墾,轉眼兩人已是坐五望六之齡,卻仍活力充沛,絲毫不見老態。
這兩位談起農作頭頭是道,卻都不是農家子弟,兩人皆受過高等教育,喜好藝文。汀妮克自己是業餘畫家,平日除忙於農活外,尚在慈善機構教導智能障礙人士繪畫,拉芭堤小屋牆上掛的,就是她的畫作。更難得的是,他倆雖出身於小鎮中產階級,但因服膺自然主義,喜愛在土地上勞動,才能夠放下布爾喬亞身段,欣然投入田園,在鄉間打造自己的桃花源。
小屋有一樓一底,是傑哈自己設計,由夫婦倆合力建造而成,每一吋都是他們的心血。拉芭堤並不豪華,然而自乳黃色的外牆至室內沉穩樸實的裝潢,都給人溫馨的感覺,尤其是屋裡各種大小設備的配置,好比插座該設於何處,電燈開關該如何安裝,乃至於廚房的動線、衛浴設備的高度等等,都恰到好處,顯然是經過思考才決定,很人性化也很周到,讓房客使用起來非常便利,在在顯示他們的體貼和用心。
汀妮克帶著我們,一邊裡裡外外介紹周遭環境和屋內設施,一邊簡單說明小屋的來由。我從而得知他們之所以單憑己力蓋屋,除了為享受勞動帶來的充實感,亦是由於如此可節省雇工經費。由於務農收入多少看天吃飯,並不穩定,而南法鄉間風光的確吸引能好清靜、愛自然的旅人,他們數年前決定在農莊院落外加蓋小屋,出租給居遊者,好以租金貼補家用。換句話說,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打算住進這小屋。
這讓我有一點驚訝,以我不算少的居遊經驗而言,能夠讓旅人住得這麼舒服的房子,通常是屋主的舊居。至於那種房東打從一開頭便懷抱著投資心態,用以出租牟利的,多半中看不中用,看來美則美矣,卻總是有些小地方不大實用,讓人住著不免感到這裡那裡疙疙瘩瘩,不時磕磕絆絆。房東夫婦在設計建造這一幢自己不住的小屋時,設想仍如此周全,如此將心比心,想來是正直厚道之人。
汀妮克介紹完環境,指了指餐桌上一盆番茄、葡萄和無花果等蔬果,說:「這些都是自家菜田和果園裡的產品,沒灑農藥,有機的,吃完了請跟我講,我再拿來,現在盛產,我們有很多,自己吃不完,你們別客氣。」
隔了兩天,桌上那一盆未盡,汀妮克又送來她自種的農產,這一回不是一盆,而是一箱,有一大顆橢圓形紫茄、李子,以及更多的番茄。記得當時我心想,我們每天開車出門,在鄉間四處遛達,中午多半就近找個小館子嘗嘗鄉土菜,一天最多只做早餐與晚餐兩頓,這些蔬果怎麼吃得完啊。
沒想到,就在第二天,丈夫身體小恙,咱倆哪兒也去不了。丈夫只能待在臥房休息,我獨自在客餐廳看書,偶爾上樓瞧瞧他需不需要我替他倒杯水、拉拉被子什麼的。如此上樓下樓、喝茶讀書,轉眼已近晚餐時分。金陽斜斜曬在木頭餐桌上,照得木箱裡的番茄益發紅豔誘人,我心思一動,決定來做番茄醬汁。
首先燒一鍋熱水,取一把利刀在番茄蒂部劃十字紋,讓番茄慢慢滑入沸騰的鍋裡,汆燙三十秒,跟著撈出,迅速沖冷水,這樣一來,煮不爛的皮膜便能不費力地剝除。接著,我將光溜溜的番茄一切為二,割去蒂,擠去籽,切成塊,一古腦扔進鍋裡,加蒜瓣和月桂葉,淋一點橄欖油,就讓這一鍋在爐上煮化成醬。
基本的醬汁有了,拿來拌麵,添幾片種在門外花盆裡的羅勒,其實已夠美味,只是多少有一點單調。這時,我瞧見了箱中的紫茄,想起有一道西西里麵食,叫做「諾瑪義大利麵」(Pasta alla Norma),主材料正是番茄、茄子,加上瑞可塔乳酪。我手邊雖無這種義大利乳酪得以添「旨味」,但有佐酒吃剩的黑橄欖可彌補鮮味之不足。於是,這世上從此多了良憶風雙茄橄欖義大利麵;我當然知道諾瑪義大利麵是經典,而良憶義大利麵遠遠不是,儘管有敝帚自珍之嫌,但「適口者珍」,起碼我自己和家人就吃得很香。
還有三人也說美味,那就是汀妮克、傑哈還有他倆在城裡中學住讀的女兒桑瑟拉。做好雙茄橄欖醬的次日,正值週末,也是桑瑟拉返家的日子,我盛了一碗送去農莊給他們一家三口嘗嘗,一來算投桃報李,二來則是,沒有汀妮克辛勤種植的佳果美蔬,哪裡會有這一道麵食?此菜原是兩家人通力合作的成果。
當天下午,汀妮克帶著女兒來到小屋,歸還洗淨的空碗(然而嚴格說來那根本就是他們的),母女倆一臉笑盈盈,連連稱讚醬料美味。她們可不是假客氣,因為桑瑟拉已備妥紙筆,請我口述食譜,她要學起來。
直到那時,我方察覺桑瑟拉實為房東的養女。她皮膚黑得發亮,一望而知是非洲裔,然而看見她愛嬌地倚在母親懷中,沒有人會懷疑這一對母女感情真摯深厚。我後來得知,桑瑟拉來自中非共和國,因父母貧窮,襁褓時期就被汀妮克和傑哈收養。為了不讓女兒有失根的遺憾,他們胼手胝足,辛苦積攢旅費,輪流帶著女兒返回故土幾趟,讓她多少得以親近其原生國度的文化。這益發令我敬佩房東夫婦,他們真是深具人道和人文精神的好人。
也許是因為我和丈夫也是異國聯姻,加上四人的價值觀差異不大,我們迅速熟稔起來,兩番三次把桌椅搬到小屋院裡的櫟樹下,喝著酒,吃著小菜,天南地北地聊著天。
我們向他們請教本土旅遊資訊、鄉土民情,談我們的旅途見聞與他們的農場生活。最常交換的,還是對於如何化解「文化衝突」的心得。傑哈對我和丈夫如何相處尤其好奇,因為他和汀妮克兩人都是歐洲人,文化的差異想來不致如歐亞之間的差距那麼大。不過,即使是他倆也歷經了好一段時期的磨合,才學習到和諧相處之道。我們四人後來簡單下了結論:伴侶之間最好別去區分彼此文化的優劣高下,也不要爭辯誰對誰錯,個人在堅守自己文化的價值和習俗的同時,亦應尊重對方的文化。
我必須承認,在多次的居遊經驗中,難得能跟房東交談如此深入,因而特別珍惜這一段緣分。世界何其遼闊,人生又何其短暫,我們有幸在生命的某一刻相遇,產生美好的交集,就算從此人各天涯,相聚時的點點滴滴應也已儲存於腦海中,化為可供他日回味的往事吧。起碼就我而言,不但留下了良憶義大利麵,也從此將那三副和善的面孔,刻入我的心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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