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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二【臺北文學獎年金大獎獲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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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歲的黃澄比姊姊高了半個頭,她已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黃茜頭頂上幾根白髮。她們家的頭髮白得很早,以前黃茜還住在家裡時,她喜歡看著姊姊幫媽媽染頭髮。黃茜搬出去後,媽媽似乎從此就忘了染頭髮,現在已是一片銀白。黃澄偶爾也會找到自己幾根金色的頭髮,想著沒幾年後它們就會變成銀白色的。
妳口紅畫得太大、太紅,觀眾那麼近,看起來很可怕。黃茜說。
為了讓嘴唇看起來對稱,我把下唇的唇線都擴充出去了一些。
誰教妳的?黃茜輕蔑的口氣中帶著疼愛的責備。
她嘟著嘴繼續問,會很明顯嗎?
血盆大口,很像女鬼啊。
我才不是演鬼。
黃茜懶得一天到晚陪黃澄討論嘴巴對稱的問題。這邊人多,黃茜知道她不會再問下去。
到了師大路的紅茶店,大夥一下就把焦點從演出,轉移到黃茜哭的事上。小康說,黃澄一出場,黃茜就開始哭。黃茜越哭越誇張,七十分鐘沒有停過,手上那包衛生紙還是別的觀眾遞給她的。黃澄問,到底在哭什麼?黃茜不是一個很會表達的人,只說黃澄穿著那件伴娘服,她好像看妹妹嫁了出去,感動又傷心。黃澄嚷著,拜託我大學都還沒畢業呢。
其實,黃茜看到一樣東西,是黃澄站上舞臺後多出來的。儘管她披了角色在身上,但那多出的,不是覆蓋上的,而是延伸擴散沒有極限的樣子。她還是能辦認出妹妹熟悉的神情,可是在那前後都有些陌生的瞬間,黃茜第一次覺得沒有資格或動力,去參與黃澄的生命。因為她的位置就是坐在臺下,一個在場,卻無法上場的人。
小康把珍珠奶茶遞給黃澄時,黃茜向他抱怨自己的桂圓紅棗茶太甜了。於是小康端著那壺茶去吧臺,等了許久不見服務生只好又端回去。黃澄說自助吧臺有壺熱水,小康把熱水提來添到黃茜的茶裡。走來走去,椅子都還沒坐熱過。
黃茜的茶味道被沖淡了,只喝了一小杯就再也沒動過。後來跟黃澄分著喝一杯珍珠奶茶。
這兩姊妹用一根吸管,黃澄往底部插吸著珍珠,黃茜把吸管拉高只吸奶茶,不小心吃到珍珠還會吐回去。小康在一旁看得覺得新奇又噁心。他是獨子,手足情感的世界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小康與黃茜剛交往不久,現場的朋友都不熟識,大家忙著敘舊他無法融入,自然而然就和坐一旁的黃澄聊了起來。他聽黃茜說過很多關於妹妹的事,那聽起來更像在說一個女兒。

 

(二)
王導照顧黃澄這件事,嚼舌根的八卦階段早過去了。黃澄以為受到導演特別關愛會被排擠,像在學校被老師疼愛的模範生一樣。她把演藝圈想得太簡單了。有經驗的人把王導對她的照顧看在眼裡,假裝不知道,但對黃澄的微笑就不忘加深一點。
黃澄害怕的事沒有發生,會發生的事她還想不到。大家都對她意外得好。現場的工作人員只要看到通告表上有黃澄,都樂得輕鬆。代表那天王導會拍得很快,提早收工,而且不會發脾氣。
副導會把當天的第一場和最後一場,都排黃澄的戲,儘管中間讓她等一整天。
那個等,不會是空的。王導會叫黃澄搬一張凳子坐在導演椅旁邊,要她觀察別人的表演,學著看演員如何配合攝影機運作,以及動作的連戲技巧。這個位置跟之前拍《一位女學生的消失》時一樣。只是黃澄不再是一個威脅別人的道具,是劇組的小天使,一個努力學習的花漾新人。
黃澄被演戲沖昏頭,管不了閒言閒語。每天都渴望更了解自己一點,更懂得如何掌控自己的身體,以達到演戲時更完美的詮釋。這時的唯一標準,就是王導。
王導並不是那種,讓演員覺得可以自己找到方式的導演。他是以結果為前提,用演員的表現拼出他心裡的藍圖。王導會給出明確的指令讓演員執行──直接走向他不要停留。視線看右,再看左。講到這句的時候坐下。用手撐著桌子盯著他的嘴巴。在換場的等待時刻,王導習慣用挖苦人的天分來製造幽默,讓現場維持一種輕鬆、活潑的工作氛圍。他驕傲自己從不超時,還有現場的便當種類絕不低於八種。
這種直白的導戲方式,像領隊手上的一把小旗子,讓常常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的黃澄,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彷彿可以追隨他到任何地方。
婚禮當天五點半,那場夜戲才正要拍。黃澄很急,副導說會去提醒導演。王導手中晃著黃澄請的珍珠奶茶,說,不擔心,我這杯喝完就會拍完,天還沒完全黑,遮黑打光需要比較久的時間。黃澄只好打給小康,說自己會晚一點到。她不敢打給黃茜。
開拍時已接近六點。
六點十五分,副導大喊──收工!
王導跟黃澄說,我比承諾晚了十五分鐘,所以我送妳去吧。黃澄已經習慣往旗子揮的地方走,換下戲服後就跳上王導的車。這是第一次收工時,兩人一起離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三)
她不就是因為在表演工作上無法「經驗」這些挑戰,所以才來學習的嗎?沒料到,表演學校本身也是一個舞臺,主角不會輪流,大多數的人在這裡學會的是:如何豐富配角的能力。順便搞清楚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定位何在。
黃澄只好在排演中,努力從角色身上找出能挑戰自己的部分。瑪麗那因慣養而成的驕縱,在同儕之間充滿操控與專橫的氣焰,都不是黃澄身上熟悉的特質。為了外顯這些性格,黃澄會不自覺在臺上隨意走動,書本拿了又放,手指頭緊緊勾住馬克杯的把手。Monica會問她,為什麼要往窗戶走?為什麼講話講到一半站起來?為什麼這時想喝水?為什麼靠著牆坐在地上?
大多數的問題她都答不出來,然後他們就得再走一次,直到這些問題越來越少。黃澄明白舞臺上的每一「動」都不能是無意義的,但弔詭的是,那意義並不是用腦袋「想」出來的,而是排練過程中,從身體的直覺衝動(impulse)慢慢「實現」出來的。每次排完戲,黃澄就有一點一點被扭轉的感覺,朝向一個新的出口。她會踩著輕快的腳步回家,聽著背包裡的水壺鏗鏘作響,忘記進門前想抽的那根菸。
當天下午排練到一半時,Monica突然走上前,在黃澄的頭上罩了一塊布。不要低頭,繼續演,Monica說。黃澄重複了一遍臺詞後再接下去。一開始有點不確定,但很快的一股收放自如的狂熱從她胸口擴散到全身,好像失去了眼睛就不用再擔心黑暗那樣。她明確感覺到瑪麗的躁動與不安,霸道與脆弱,都是一體的兩面,而且全在自己身上。她不覺得成為了瑪麗,而是一種黃澄在瑪麗身體裡面的感覺。
結束後Monica給了黃澄一句評語──
我完全相信妳,妳的眼神是動的。
雖短,卻是極大的肯定與讚美。黃澄笑。龍一不停地點頭,Elain在教室的另一端舉起雙手,輕輕拍打空氣。
她提起地上兩大袋採購完的東西。為了省一英鎊的公車錢,她得拖著這些爬過一個小山坡。
到家的時候,指頭上塑膠袋的勒痕會過好一陣子才消掉。黃澄很少在這條街上看到跟自己一樣狼狽的人。在臺灣,總有人會拖著超過兩隻手能負荷的東西上公車,載著比機車還長的物品滿街跑。倫敦的顏色很淡,人硬邦邦的,路上的車幾乎不會停下來,所有人都恨不得拋下所有人。
回到家,她用貝果夾漢堡肉和生菜,快速做了一個簡單的晚餐。現在黃澄不再用臺灣的新聞配飯吃了。她學會把運氣這種事,看成嬰兒的哭鬧或狗叫,可能會在任何時刻發生──譬如才暖身完出門晨跑,或是剛洗完第一個杯子還剩滿槽的碗盤時。現在的她是在追求某種更踏實的東西。
在不被任何人想到時,她仍在進步。她學會拉出一把心裡的尺,標上刻度,在未來每一次的表現都有自己評價的標準。
黃澄把這今天第一次在舞臺上成功的感覺,完整記錄下來。到了英國後,她養成寫東西的習慣,期末交的學習紀錄是學術的集結,不定時與Ten的通信裡,他們會認真討論一些東西,譬如她正想跟他分享剛才思考表演學習中權利公平的問題。Ten一直在美國,總能捎來如加州陽光般的能量,蒸散掉英國的陰灰與濕冷。其它許多私密浮動的思緒,黃澄記成日記,放在一個檔案裡。有時看回去剛到英國時寫的東西,她會驚訝自己已爬過那麼多複雜的情緒,那時她是如何用蠻力抓住自以為的現實,來抵抗嫉妒不安的另一種現況。現在,一切都掌握得很好。

 

(四)
她想起Ten說過的那句話:有時人是靠拒絕,而不是接受來成就自己。黃茜把她扶了起來。
她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這一切,躲進棉被裡嚎啕大哭。她試著回想剛剛自己說了什麼,卻只記得一大堆「沉默」。這棉被如中性面具一樣拉回了她的理智,她的演員腦竟然開始思考起在對話中的前後沉默──宛如太極,二化成一。很多東西在其中流動、解體、散化、到消弭。每多一次沉默就多打碎一些東西,她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要粉碎這段感情,不夠碎的話,就算赤足也得踩上幾腳。她甚至告訴自己,記住這種痛,記住這一切細節,以後會很好用。
在通話之前,黃澄猜想Ten會說出的臺詞可能會是──是我的嗎。我現在沒有辦法。我陪妳處理掉。那會讓黃澄恨他,進而否定所有美好的過去。可是一聽到他的聲音後,黃澄覺得Ten其實更可能會說出──那妳想怎麼做?我們就生下來吧。妳來美國待產。那麼她會無法拒絕他,就代表,黃澄得放棄她的事業。所以打從一開始,黃澄就沒打算對Ten說出懷孕的事。這是她打這通電話前就做好的選擇──她相信黃茜說的,只要永遠不知道Ten聽到時的反應,他就無法傷害到她。
孩子,演戲,飛行。三者不可能共存。任何人來看,要放棄的都應該是黃澄。她的未來是賭局,賠率極高,更何況身體是她唯一的工具,而這工具現在有別的任務。這七年來,黃澄始終覺得自己沒有得到上戰場的機會。她總是在場邊敲鑼打鼓,吼著沒人鳥的戰略。沒人真正見過她的本事,她已暖身太久,不願未戰而降。因此她更能同理Ten也不該放棄飛行。
只是這不可逆的意外生命,已在他們這段不算長的感情裡,繞成了一個結。黃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住過去已足夠完美的部分。事物的反面與其本身有著同樣的分量,有時能讓希望延續下去的,是全然相反的絕望。孩子,演戲,飛行與愛情,黃澄做出了能守住最多的那個選擇。
黃茜拍拍她,遞了一杯水給她喝。
她接過水杯,目光支離破碎。她讓自己最愛的人陪她做了一場即興演出,這成了黃澄目前為止,演得最好的一場戲。
從今以後,他們不會在同一齣戲裡了。

 

(五)
她沒有在演。一開始有,但唱歌的時候西西就已經消失了,剩下的是被紅鼻子保護著的黃澄,以及曾用炙熱眼光望著她,與她交換過夢想、信任與失落的Ten。
她一直在等這一刻,想好好送走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也不清楚該用何種方式。更不願這一刻來得太快,也許再過一年,兩年,甚至更久都沒有關係。她以為這送別會發生在某個聲嘶力竭的排練現場,或是更有挑戰的角色獨白裡,沒想到,是在一個真人秀的錄影現場。
臺上臺下都在鼓掌。幾個導師們用手指抹去眼角意外的淚。黃澄轉身背臺摘下紅鼻子,像完勝一場球賽般與另外兩位學員擁抱。導師們七嘴八舌說著自己如何被真正的情感一棒擊中,黃澄微微喘著氣什麼都沒聽進去。她正努力擊退腦海中,宛如浪潮般襲來一波又一波的意象。
她同時沉浸在一種從未感受過的「表演滿足」裡。原來不用討好觀眾,不用順服導演,不用通過自己嚴格的審判是這種感覺。她只存在於當下,沒暖身,沒培養情緒,沒注意攝影機在那。
門開了。她看見他,她讓他先過,跟在他身後,安安靜靜地把門帶上。
黃澄覺得不可思議,能一直帶著這份道別的渴望,同時又完成那麼多事──生孩子,繼續成熟,拚命演戲,慢慢衰老。她一度懷疑這是一場潛意識的預謀,曾啟動過他們情感的紅鼻子,從英國回來再也沒有用過了。它待在那魔法包裡,成一道奇蹟的誘餌。她一直都知道,哪怕一句臺詞,一本小說,一部電影,甚至一個小道具,裡面全都葬著愛。

 

(六)
黃澄感覺有人走到身旁坐下,可是她還不想睜開眼睛。
治療師問,有幫助到妳嗎?
黃澄睜開眼望著治療師,像重新發現了他。過了一晌才吐出,有。
治療師說,妳必須把姊姊的命運交還給她,然後轉身離去。
黃澄眼裡重新積起水氣。
重點不是要擁有愛,而是打從心裡承認它。當妳單純承認了對孩子的愛,妳就有力量。有注意到妳姊姊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移動過嗎?
黃澄點頭。
她是家族裡力量最強的。她身上壓抑著一種愧疚,或是在拒絕一種愧疚。姊姊承接了母親生命的動力,像在說讓我來吧,無論那是埋怨憤恨,或是痛愛、思念、想死都有可能。
我該去跟我媽談談嗎?黃澄問。
如果妳覺得那會幫助到妳的話。
我不知道。
那就先不要。
我姊真的很在意那次墮胎。
孩子的犧牲會帶來感動人的力量,有時我們甚至會看到孩子為了成全母親而犧牲自己,這是系統中一種很典型的毀滅式幻想。之後有人可能會接續強化那份罪惡與愧疚感,就會看到用疾病甚至是意外來贖罪。外部的一切都是投射。
黃澄問,那照妳的意思,車禍可能是潛意識的自殺,墮胎也不算自己的決定?
治療師耐心地對她解釋,家族排列的重點不是要討論事件為什麼發生,或是歸咎誰對誰錯。
而是要讓每個人歸回自己的位置,放掉各種深度無意識的「認同」行為。讓別人的人生結局歸屬於他們自己,不做任何干涉。替別人承擔本身就是一種自負剝削的行為,有人甚至誤以為那是愛。不過死亡讓他們回歸一種平靜。死亡是一種完成。
他說,現在妳接受了姊姊的離開,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妳與女兒這邊的系統。孩子為了跟母親做出連結,會有一種天真盲目的愛,甘願介入另一個成員的命運來拯救心愛的人。但這麼做沒有人會得到救贖,問題只會繼續往下一代推。在妳的家族,女兒都在為母親承接,父親的位置都被刻意排除或遺忘。妳的女兒也正在面臨類似的問題,而且情況恐怕更複雜。
黃澄垂下眼睛,治療師點出了她一直無法處理的部分。
她問,難道一定要家庭完整才能幸福嗎?
治療師問,所謂的完整是什麼?
也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吧。
我會說,是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清楚看見彼此。妳可以把家族系統想成一套巨大的劇本,每一個人都是主角,同時也不只一種角色,上面有該說的臺詞與情節路徑。只要有一個人搶了別人的角色,這個系統就開始亂掉。
這是一種宿命論嗎?黃澄打從心裡不喜歡這個比喻,可是這跟她相信角色自己會找演員其實是相似的概念。
我不會定義它,因為我們在意識層知道的非常有限。
她想起自己做過的一個噩夢,在夢裡照鏡子時她完全看不見自己,只能摸得到身體,沒有任何方法能看見自己的臉。那比沒背好臺詞就上臺表演的夢更可怕。
黃澄赫然發現一件事──原本一心一意要處理對黃茜的死亡,卻排出了以黃茜為首的系統。
她在那系統的能量連女二都談不上。她始終是黃茜人生的觀眾,一個家族的旁觀者。
一直以來她是透過黃茜的存在來確認自己。所以她看似不需要朋友,不需要愛情,連孩子都可以給她。她所追逐的演藝事業,不過是為了得到「承認」。她看不見自己,所以唯有讓所有人承認她,「黃澄」才得以存在。想到這,她竟然笑了起來。
笑容很澀,有些突兀,好像她第一次發現笑這件事。她得想辦法走回自己的位置,儘管地上沒有馬克標記,沒有燈光一片漆黑,但同時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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