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有一個總是獨來獨往的同學自殺了
	
	
	01
	
	獨來獨往的人
	心中有一片海
	心裡裝著重要的人
	
	選擇孤獨
	是不想強求
	不願違心合群
	
	不被理解亦無所謂
	至少內心通透清明
	
	/
	
	我有一個獨來獨往的同學,他在二十五歲那年,自殺了。
	最後一次和他聊天,他說了一段令人頭皮發麻的話……
	
	「我常常想,如果突然台北松山機場一架飛機摔下來,砸在市中心,正好把煩人的鄰居、討厭的同事、惡質的老闆、曾經詆毀我的人……把他們全炸毀。」
	
	「呵,那該有多好?」
	他光是想著,就低頭竊竊發笑……
	
	我發現,他的眼睛在笑。
	臥蠶上,那三顆圍成三角形的痣,笑得很開心。
	
	原來這些黑暗的念頭……
	似乎能讓他放棄也無所謂的人生,迎來短暫的陽光。
	但是,當他回過神來,發現他仍然活在現實世界時……
	眼前白天,再燦爛的陽光,都會瞬間變成黑夜。
	
	好,我就順著你的話題問:「這樣,你也會死吧?」
	「喔。對,對,然後我也會被炸死。這樣我就能去找他了。」
	「找誰?」我問。
	
	你說:「我已經七年沒見到他了。」
	
	嗯,我才發現,原來又是「他」 。
	我知道,這是你藏在心裡,十多年的祕密……
	
	你的手機響起。
	不是別人打給你,而是吃藥的時間到了。
	
	轉開背包裡的藥罐,據說吃了能讓你不那麼抑鬱,你說你不曾覺得有效。每次服藥,你都心想著——— 對不起,我自己。
	
	「我已經很努力,在社會常規的運行,與自己的詭異間,盡可能找尋平衡,卻還是走到這一刻……成了一個心裡生病的人。」
	
	「你是一個高度敏感的人,我知道。」
	
	二十五歲這年,在台北的你,無限循環著「上班,下班」,你習慣隱身於人群裡,每天標準配備:抗噪耳機、口罩、鴨舌帽、再套上黑色連帽外套。層層防護。你是一個渾身黑色的人。
	
	你說,路上行人的對話,半徑五公尺每一條句子,會全數傳進你耳裡。我問:「好久沒見……這些年,你怎麼在社會倖存的?」
	
	「我的生活禁止色彩繽紛之物,彩虹符號令我刺眼難受,因此生活空間必須嚴格要求色調一致。服裝只有黑白,沒有例外。」
	
	「更難搞的是,我進餐廳只坐最角落座位;如果坐在熱鬧的小飯館用餐,通常人們是補充能量,我卻越吃越消耗體力,我吃下的不是飯,而是難以下嚥的吵雜能量場。逛夜市也令我抓狂。每當社交量過多,會頭昏眼花,必須昏睡三天才能重回正常生活。」
	
	「與人們相處,令我耗盡能量。
	於是,除了工作賺錢之外,我拒絕跟人們接觸。」
	
	「別人常常跟我說:你這麼難搞一定沒有朋友吧。
	我就想,哦,呵呵,當然沒有啊。我很樂意你開嗆,但這些話我聽膩了。麻煩你,小腦袋動起來,說些我沒聽過的句子。」
	
	你沉浸在自己黑暗的世界裡,一直說一直說……
	我好不容易插了一個你話語間的停頓之處說:
	「特殊的人總是孤獨的,那正是天賦被開啟的代價。」
	我以為我可以用這句話,多少鼓舞你一些。
	我再說:「你敏銳、細膩,你不是也喜歡寫文章嗎?」
	
	「喔,只有你這樣說。以多數人的資質無法理解我,真是抱歉,他們連羨慕我的資格都沒有呢。真是辛苦了,好好加油吧。」
	
	你手裡擺弄著脖子上掛的員工證,寫著你的名字
	——— 王昊齊
	
	我叫他小齊。
	
	
	02
	
	多數人活著
	是花了大量努力
	只為賺少少的錢
	來維持一套
	平庸無比的人生
	
	/
	
	他自殺那天,我基於想關心他,所以問他有沒有臉書:「小齊,我想加你好友」,我卻發現他臉書帳號裡,只有一個好友,就是那位,已經離開、消失無蹤、沒人聯繫得上的,那個「他」。
	
	小齊的貼文寫著……
	
	「多數人從學生蛻變成社會人士的過程,
	不過是從名為學校的囚牢,換到名為公司的牢籠。
	都是監獄,被現實奴役,無人自由。」
	
	「現實生活已夠疲憊,與其再花力氣回應表淺的社交,不如一個人待著,高品質的獨處,遠勝於一百個虛情假意的問候。」
	
	「與其花時間琢磨我,不如花時間琢磨工作。」
	
	「跟同事套交情是弱者的行為,上一個以為跟我套交情是捷徑的人,我帶他去了一趟地獄。他只撐了三天就離職了。」
	
	「請聽清楚以下三點:下班不用跟我說再見,在電梯裡遇見也不必跟我打招呼,禁止在我面前提起跟工作無關的事。跟我打好關係沒有好處。理解?」
	
	「我喜歡黑色。一位同事給我一盒小熊餅乾,說是新出的黑色款,他認為我會喜歡。我確實收下了,但我立刻在他面前,拆開,把餅乾全倒進垃圾桶。我告訴他:餅乾是深咖啡色,不是黑色。請你搞清楚。」
	
	我問:「小齊,你跟同事們無法成為朋友嗎?」
	小齊說:「昨天呢,老闆的桌上有一份『連署名單』,簽名的全是想要我滾的同事。連署主題是『希望王昊齊離職』」
	
	完蛋了,我接話接不下去了……我趕快轉移話題……
	「你剛剛說七年沒見到他了?你……還好嗎?」
	
	「不好。我覺得他離開之後,我變得不完整了。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可以走進我的心裡。我試過了,包括現在跟你說心事,也是我的嘗試,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裡的位置。」
	
	我大致可以明白,長大以後的那份孤獨感……
	是即使被人群圍繞,孤獨感也依然會存在。
	
	你說: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家人。」
	「他是唯一能讓我袒露一切的人。」
	「我再也找不到另一個,能替代他在我生命裡重量的人。」03
	
	關於你眼中
	那孤獨的我
	
	我所奉行的
	是基於互相尊重
	而呈現的個人主義
	你別犯我
	我不管你
	
	與人相處
	我要求自己
	進行無言之修行
	
	/
	
	我那位自殺的同學。他真的比較與眾不同。
	他是比較陰柔的男生,性情低調,不愛說話,斯文且很神祕。
	
	他叫小齊。他的安靜,是那種,每當跟人有爭執,他不會正面衝突,他只會躲起來,拿起手機,在個人社群上謾罵,發洩情緒。
	
	你們聽過「高敏感族群」嗎?
	高敏感族群指的是「對內在刺激、環境刺激等,比多數人更敏感,容易被情緒淹沒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的大腦在處理感官資訊時, 特別敏銳。
	
	又或是這樣稱呼他們吧:「共感人」 。
	比高敏感者更少數的一群人,他們的身體不只敏感,而是能「真切感知、體會到他人的情緒、能量與症狀」。他們不像多數普通人,通常能過濾掉那些與自身無關的信號。
	
	他們長大過程,不被理解,被認為是難搞的人、不合群、特立獨行。被貼上負面標籤。多數共感人,在成長過程壓抑了「過敏」的那塊,忽視自身感受,強迫自己變得「正常」。
	
	另一些人,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過敏」……
	因此瘋了,病了,精神出問題。或死了。
	
	我回想著,你自殺的那天,曾跟我說過的話:
	「多虧有他,我才活到現在。」
	說完,你停格了許久。像是深陷過往回憶。
	
	「小齊,你繼續說,我在聽。」
	「小齊……」
	
	我喊了你好多聲。
	
	你才突然回過神來……
	「王啟皓」
	「王啟皓」
	「他叫王啟皓,你記得他嗎?你曾經陪我一起找過他。」
	
	聽到這個名字,我知道我必須嚴肅看待。
	我很小心的問:「你會想念他嗎?」
	
	「嗯。」
	你突然說不出話,眼眶濕透了。
	是不是……要是再多說一句話,淚水會潰堤。
	
	「有點想念啊……我已經七年沒有見到他了。」
	你的語氣,像是過往回憶正如湧泉般塞進腦門。
	
	
	「如果他還在,他會懂我的一切。我說破嘴,別人也不願理解的一切,對王啟皓而言,我一字不說,他都能理解。他懂我,懂到靈魂深處的那種。」
	
	我問:「你有想過,為什麼他就這樣離開了嗎?」
	你拳頭緊握,抓緊衣角……
	你說:「不知道。十八歲那次意外,我不是出事然後昏迷了嗎?
	你記得吧?醒來之後,他就離開了。他為什麼不告而別?」
	
	你說王啟皓的即時通停用了。無名小站也停更。
	臉書的發文日期也停在你十八歲出事的那天。
	light_me_up_0612@yahoo.com.tw
	王啟皓(HowHow Wang)
	wretch/howhow0612
	這些是他的帳號、暱稱和網域,你說你都還記得。
	
	你眼角有淚,但嘴角在笑。
	好詭異的氣氛。
	
	小齊突然酣暢淋漓的笑了,收起眼淚,你翹著腳,抖著腳說:
	「原來我這個人還有眼淚啊……」
	小齊陰陽怪氣的把話小聲說在嘴邊,你從小就喜歡自言自語。
	你接著把連帽外套的帽子戴了起來。
	
	我問:「你還好嗎?」
	「沒事,就想起小時候跟王啟皓一起幹過的壞事……哈哈哈。」
	
	小齊看了一眼牆上時鐘,嘴裡哼著歌……
	站了起來,緩緩走向門口,看著我,你猛然瞪大眼睛:
	「記得嗎?七年前,我曾經放火燒了那三個人。」
	
	我沒有回話,我記得……
	我記得小齊說的這件事,可是……
	
	你關上門,走了。
	我呆坐原地,想著你到底在想什麼?
	以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04
	
	我拒絕一切無效社交
	因為世界是我自己的
	與他人毫無關係
	
	如果哪天
	我不想活了
	也許是不屑和你
	呼吸同一個世界的空氣
	
	/
	
	我那位自殺的同學,他說他無父無母,且唯一的好朋友也離開他了。他說他孤身一人。確實,我印象中的他,總是獨來獨往。
	
	他叫小齊。那天跟他聊完後,晚上我收到他傳來的簡訊:
	「21:00來我家」後面是一行地址。於是夜裡,我去了他家……
	
	是一間在台北萬華的老舊小套房,一房一廳。
	門沒鎖,我喊著他的名字,一邊走進他家。
	
	奉行極簡主義的他,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兩盞燈,房內幾乎沒有傢俱。淺灰色水泥質地油漆,把牆壁漆得像毛胚屋的質感。
	屋內很詭異,整潔到完全沒有生活感,卻是充滿態度的空間。
	
	我看到桌上有一大疊文件。
	文件的第一頁有段話:
	
	「從很早以前,我們就只剩下彼此了。
	在人群裡孤獨的我,和獨來獨往的你,
	我們相識而結合成生命共同體,
	我們之間,少了誰,生命都不再有意義。」
	
	旁邊一封信。
	寫了我的名字。你寫給我的信?
	
	「這七年的時間,我把我和王啟皓的故事,寫了下來。終於寫完了,如今,我已經沒有其他事想做了,所以我可以安心走了。希望你幫我把這本書出版,讓它被留在這個世界。」
	
	遺書?糟了。
	
	走到房間,發現小齊自殺了,我立刻叫了救護車,並跟著電話裡救護人員的指示,對著倒在地上的你,進行壓胸。電話裡的救護人員說,我的按壓,就是代替著你的心臟,千萬不能停下來……
	
	直到救護車把人載走。
	
	而關於小齊和王啟皓的故事……
	隨著那份小齊希望遺留人世的原稿,
	我開始翻閱……
	
	「那年,我們無話不談;
	那年,你有最陽光燦爛的笑臉;
	那年,你總抬起左臂,摟著我的肩;
	那年,你點亮了我死了也無所謂的青春歲月;
	那年,我們親如兄弟般,肩並肩;
	那年,我好想回到那年。」
	
	王啟皓,我能再見到你嗎?
	
	……
	
	隨著你寫下的故事,
	我走進了,你和他,那些年的冒險……。
	故事,必須從頭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