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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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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著迷於所有鬼故事。他未曾偕妳造訪那間極富盛名的鬼屋咖啡。
多年後,妳總算一腳踏了進去,才發現根本沒什麼。所謂的「鬼屋」,不過是紅磚砌成的老屋,有盤根錯節的樹木攀附。扮成鬼的工讀生,完全不恐怖──他們親切地問妳,要不要來一杯黑白無常特調?或是來一份「淒」風蛋糕?鬼屋咖啡裡鬧哄哄的,人肯定比鬼還要多。
想來他也不是怕鬼,僅是怕為熟人指認。
妳想起那些夜晚,他搭車回北部的家。妳孤零零一個人,抱著玩偶窩在你們的房間。他們是不是手牽著手,漫步在台北的街頭?妳忍不住猜想。事實上,妳想得心都痛了,妳能如何贏過她?
她擅長烹飪,各國的料理都會煮,連蛋糕都會做。
同事們相約去他家聚餐,她端出一桌好菜──照片裡,胡桃色木桌,鋪著棉麻材質的米色桌巾,精巧的瓷器裡躺著豐盛的料理。他們一一上傳她做的美食,發文附圖:「娶到這種老婆真是賺到。」
她擅長打理家務,還有語言的專長。他曾在課堂上說過,他的妻擅長日文,偶爾會去日商的超市打工。她上網自學,搭配日劇練習,很快便熟練了,幫他翻譯文本也沒問題。
妳不能克制地想著她,費心蒐集她的資訊……妳什麼都不會,甚至連日文都學不好,整個學期湊不足五十音,被教授死當。

幾天後,他終於歸來。妳收斂所有的想念,央求他講鬼故事給妳聽。
他向妳娓娓道來,在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曾和同學結伴去鬼屋探險。踏進屋後,眾人立刻感覺到一股詭異的涼意。鬼屋的深處,有一口很深的井。據說是婢女搞上了員外,被正宮逼著跳井,此後冤魂不散。
妳沒有答話,只是望著他,靜靜地笑著。不知道他對妳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暗示什麼?這時候的妳,早已學會不吵鬧。想要撒嬌,亟欲哭泣的夜晚,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妳請不要忘記故事是怎麼開始的。
起初,妳明明也只是以為,自己終於不再是贗品了。
趁著他去沖澡,妳滑開手機,把刪除許久的交友軟體載回來。妳倦於被關在他建置的小房間裡。妳懷念那些向妳示好的網路信件。世界如此遼闊,妳永遠存在選擇──那些和妳年齡相仿,好看的臉蛋,四處都是。
浴室的水氣蒸騰,滴答的水聲漸弱,他擦乾身體走出浴室。
看妳沒有要搭理的意思,他跳到床上擁抱妳,寵溺的語氣:「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妳不是婢女,我也不是腦滿腸肥的員外,沒有人會逼著妳跳井。」
沒有人,沒有人會逼著妳跳井,都什麼時代了。
他脫去浴袍,白色吸水的絨毛布料,浸濕了床單。妳緊盯那塊蔓延的水漬,任他抱妳吻妳──妳突然想起某個人,那是一張漂亮的臉蛋,妳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了──你們是如何結束的?
剛和他交往的那陣子,妳約過幾個人,每個人都一樣,沒有記憶的必要。
你們不在乎彼此來自何方,卻一貫親暱地,千篇一律地彼此問候:今天的天氣如何?今天晚餐吃了什麼,心情好不好……你們不間斷地寫信,照三餐傳訊息,傳送彼此的自拍照。日日夜夜,交換彼此心緒,聯絡的頻率比他還要緊密。
後來你們在台北見面,妳瞞著他,大清早搭公車去車站。搭上往北的自強號時,已經是早上十一點多了。
抵達台北的時分,那個人站在剪票口等妳。看著他修長的身型,日系短捲髮,浮世繪馬釘鞋……妳萬分慶幸此時是冬日,得以整日包裹著粉紅色大衣,遮掩妳過時且廉價的穿搭。
妳踩著妳所擁有的,那唯一一雙高跟的靴子,隨他踏遍台北的街頭。妳踩得腿都痛了,痠痛的感覺,從腳底板延伸至腳後跟。那雙鞋不合腳,沿路磨擦,很快便破了皮。這時候更要挺起胸膛,優雅地,緩慢地走。妳畢竟不願以怪異的姿勢踩踏。
薄薄的太陽預備西下,他牽著妳,帶妳到巷子裡的甜點店吃下午茶。逢魔時刻,妳才發覺自己念想嘉義特有的,四季皆躍於地平線,不曾被建築物擋住的整顆太陽。
朦朧、淡薄的冬陽,於是構成了妳的台北印象。
店裡熱烘烘的,他建議妳把外套脫掉,妳抵死不從。
妳的外套裡,穿的是平價網拍買的紅色格子襯衫,短牛仔褲,小北買的黑色絲襪。後來妳很欣慰地發現,上了床,其實穿什麼都沒差。
你們吃完昂貴,味道普通的甜點,他便領著妳去他的小房間。
原諒妳沒有更精準的詞彙。那是一層座落於大學附近,巷子裡的老舊公寓,其中一間分租套房。妳褪去靴子,踏著壓克力製的花紋地板,卻覺得軟綿綿的,彷彿置身雲端。腫脹的腳板,終於得到舒緩。
步入他的房間,妳驚異於他的沒有個性。
白色的床鋪,白色的棉被和枕頭,書櫃上空無一物。
妳疑心,他真的是網路上,和妳侃侃而談的那人嗎?妳想像中他的房間,應該是放滿了他的日常讀物,布迪厄,卡謬,高夫曼……妳本來還想和他借書翻看,問他書在哪裡?看他褪去衣服走入浴室,才死心作罷。
是在你們的第三次面,妳才發覺,那個小套房其實是私營民宿。只要上網點滑鼠預訂,一個晚上才500元,甚至不必提前收訂金,隨時都可以取消。
於是這構成了你們的分手原因:他竟然在無數人睡過的床上吻妳,擁抱妳,做妳。
台北終究太遠。妳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小房間。

記憶的斷片反覆填滿妳,直到房東婆婆前來敲門。
她切來一盤鳳梨,祝福妳生日快樂。妳們肩並肩坐在床上,嘉義的鳳梨不酸,很快便吃完了。她又遞出當地產的鳳梨酥,妳泡紅茶回敬,驀然回想起那段為他煮水果茶的日子。
那段日子,妳並不好受,妳鮮少想起煮水果茶的記憶。
那陣子妳回到住處,每逢周末,管理室總會通知妳:「有人送鳳梨給老師。」妳從社區管理員手上,接過塑膠袋,裡面裝著三顆碩大的鳳梨,不經意刺傷了手。
不知道是誰送的?他從來都不吃鳳梨,受不了咬舌的酸。妳遂將整整三顆鳳梨,都熬成果醬。做果醬並不難,鳳梨妳倒是殺得艱辛。緩緩削去頭尾,妳仔細沿著鳳梨邊切,才削去它的堅硬外衣。
妳把裸身的鳳梨切片,倒入冰糖醃漬,煮成鳳梨果醬。燒水煮一杯蜜香紅茶,把果醬攪拌均勻,切大塊的蘋果、柳丁、檸檬汁……
起初妳還覺得非常有趣,且驚異地發現,鳳梨居然能做成許多種料理。
妳向他請款,買了大把的蝦子,剝來炸鳳梨蝦球。
鳳梨心也不浪費,切成薄片,炒薑絲木耳。為了消耗不知道誰送來的,每周的三顆鳳梨,妳每個星期都研發鳳梨料理:鳳梨毛豆炒飯、鳳梨海鮮燉飯、義大利人痛恨的鳳梨披薩……妳甚至自己製作蔭鳳梨。
鳳梨的產季似乎很長。從三月到七月,不知道是何方神聖,持續把鳳梨送到管理室。妳每個星期,做這麼多道料理,早已玩不出新把戲。
某個周末的夜晚,他重重地放下筷子,卻又不敢向妳發難:「同事說,鳳梨至少要一年才能收成一次,到底是哪來這麼多鳳梨?」
他的神色凝重,起身把整桌菜打包,拿去屋外倒掉。
妳並不覺得心痛,反正他倒的是隔夜的鳳梨沙拉、隔夜的蔭鳳梨蒸魚、隔夜的鳳梨炒肉……雖然,說到鳳梨料理,妳還是很想對他發脾氣。枉費妳苦心研發這麼多菜色,他最喜歡的,卻是那道詭異的鳳梨心炒木耳。
「從明天開始,只要收到鳳梨,一律丟掉,」妳心情複雜地看著他,直到他甜蜜地,向妳下了聖旨:「我們在外面吃就好,妳不要這麼辛苦啊!」他為妳收拾碗盤,指示妳更換洋裝,你們手挽著手出門吃飯。
你們開車去嘉義市中心,卻避開了那間人潮擁擠的砂鍋魚頭。
路邊停車,你們一前一後地,走進巷子裡。那是一間年輕夫婦開的小店,隱身於市中心裡的巷弄。不到八坪的店,甚至是用鐵皮屋蓋的。店內的裝潢倒是非常新穎,日式的風格。
女人為妳遞上開水,隨手放菜單在桌上,問妳要單點還是要套餐。妳才發覺原來這是間咖哩專賣店,一天只賣一種口味,每天限量三十碗。妳點了套餐,妳是那種,吃飯不能沒有熱湯的人。
她笑著收走你們的菜單,向廚房的男人打了招呼。
妳觀察他們的分工:女人盛飯,男人熱咖哩、煮湯。所有外場的工作,似乎全落在女人身上。妳舀一口咖哩吞下,甜辣的辛香料味,混著蔬菜、牛肉和果香,不知道是誰的調味?妳總是在意枝微末節的小事。
後來妳非常洩氣地發現,他們的故事平庸得很。
也或許妳只是不甘心,到頭來總是男人──總是男人厭倦了飯店的主廚生活,放棄高薪、偕妻子回鄉,倆人用愛撐起一間小店。又是關乎愛和勇氣的俗氣故事。
妳擠出微笑,看著他和老闆閒聊吃食,突然發自內心覺得好笑。妳笑看他說得一口好菜,很專業的樣子。咖哩醬要如何製作、熬煮多久、打入多少蘋果泥……老闆永遠不會知道的是,眼前侃侃而談的他,其實連電子鍋煮飯都不會。
返家後,他回房間衣服,妳走進社區的垃圾場倒廚餘。
走回公寓的路上,妳看見路燈下有一個女人。她的眼妝都花了,黑色的眼線暈開,蒼白的臉上流著一條小河。妳原想和她搭話。然而見妳走近,她卻鬼祟地躲藏,逃遠遠地,只遠遠地盯著妳看。
妳沒有做過多聯想。或許也只是鳳梨的產季過了,此後管理室再沒有待領的鳳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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