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

〈記憶點餅乾〉

不同咖啡廳給人的記憶點不一樣，老闆的專業是一回事，專業與情意需要完美的搭配，不容易。
最主要的是，後面為客人帶來了什麼？
手沖了一杯耶加雪菲，有的咖啡廳會配一小塊法式餅乾，有的會放杏仁果，有的什麼都沒放，放的是一種對咖啡的介紹。
咖啡廳想要呈現的，是自身對咖啡的一種愛及生命態度，能透過非語言的方式，用香氣，用嗅覺，用味覺，來傳達給坐在對面的客人。
一杯好喝的飲料，真的是會讓人興奮，而這個興奮的渲染力，極強，可以為你一天帶來充沛的好運，又能為你周圍的人感受到你的活力。
雖然只是一杯咖啡，它是你一天骨牌效應當中，很重要的一杯飲料。

「老闆，這次你的耶加雪菲，怎麼沒有加小餅乾呢？」他笑嘴歪一邊。
這是一位50多歲的熟客，他幾乎每年都來，也去不同的咖啡廳。我很感謝他去了很多地方，還是會選擇回來我們這邊喝。
我笑笑說：「你竟然還記得，配餅乾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他說：「我記得，奶油餅乾配耶加雪菲的花香……」
是的，味道很不搭！超級不搭，就是因為很不搭我才拿掉！
「只有你這家咖啡廳才有，難得我這次來，就是要期待那種的滋味。」
我笑笑，遞上了來自法國的小餅乾。
他笑了笑。「我說嘛，對！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如同香草配上可樂的不再有的回憶，就是要追尋那種記憶。

我笑。「三年前的你，很瘦啊，怎麼胖一圈了？」
他喝了一口。「三年前是正在打拚時候的我，好累好辛苦。」他摸了一下肚子，「現在吃得越來越好，醫生說我快得糖尿病了，不能再吃甜的了。」
他去了南部，喝了一圈很貴很貴的咖啡，跑去不同莊園，但還是想來我這邊。
然後他小口小口吃著奶油餅乾，啜一口咖啡，宛如英國紳士品茶點。他吃著喝著讓我也覺得很香。
他看著空空手指，皺了一下眉頭。「餅乾沒了……」示意還要一根，微笑的樣子像做錯事情的小孩。
我搖頭不准。「就是要有限度的吃，味道及美好的心情才會保持在最佳狀態，一定要記得那種感覺。」
他伸出食指比一，哀求再一塊。其實他明明有錢到可以買一整箱，但他不這麼做。一定要搭配這杯耶加雪菲才正確。
我受不了他那如小狗般祈求的眼神，嘆氣，再拿出法式小餅乾，放在桌面滑給他，如同賭桌上的籌碼給了賭贏的客人。
他哈哈笑說，謝啦。
他拆開包裝，享用他那奶油香的勝利餅乾，小口小口，繼續搭配著耶加雪菲的花香。
吃兩遍餅乾，酸性會變強。
他喝一口，細細品味。「喔！花香咖啡有酸喔！就是這個。」
沒錯，咖啡師如同味覺魔法師，過度的甜，會蓋過原本的咖啡甜，所以我才不想附上奶油餅乾。
我解釋：「所以我才不想這樣搭啊！」耶加雪菲自帶的甜味花香應該全被覆蓋了……
他小愣住，眼睛紅了點。「請讓我享受這個酸度……」

那個酸，有故事。
三年前，就在這個位置上，他種花的生意失敗，跟好友借了一筆生命錢。
我當時在場，不小心目睹，他那時候憔悴、瘦、無奈。
當時幫他配的，就是耶加雪菲跟奶油餅乾。為何會有這種奇妙組合，也是我剛好不太懂咖啡所以亂搭的。
他聲音很大，說他還有家人要照顧，頭低低，希望可以借到錢。一位男人用尊嚴來換，是一種賭。
朋友難以同意，讓他過度沮喪。他又一塊餅乾，又咖啡，後來，他用力了，就成功借到了。
耶加雪菲陪著奶油餅乾的味道，後面帶來的酸味，應該就是他那時候的記憶點，也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他成功的借到了錢，持續了花的生意。
後來，他獨自來喝，炫耀對我說，他生意也大了，順了。來咖啡廳他開始點別的飲料，拿鐵、美式、曼特寧、肯亞，但不再點耶加雪菲。
沒想到，事隔這麼久，他這次點了耶加雪菲。
「我生意很順利了。」他笑笑，喝著咖啡，尊嚴有了回報。
人的一生，勝利時刻很短暫，但是透過味覺，可以讓你立刻回想出當時全部的感覺。
就是那個酸，屬於他專屬的酸味。

他說：「老闆，我那位朋友，他救了我一命，但我……沒幫到他……」
他泛淚，安靜沒有往下說，但我也不需要解釋。
我給他杏仁果。「這個，反而可以讓耶加雪菲的香氣發揮最強……你可以試試看……」
身為老闆，能夠降低客人的哀傷是基本。你哀傷了別的客人看了會覺得不好喝啊。
他看著杏仁果，噗哧笑了，丟進嘴巴啃了幾下，再一口咖啡。
他笑說：「香耶，確實香！」
是的，這就是咖啡搭配小點的魔力。
他喝了幾口，再吃杏仁果。再喝。
為了你的健康我不得不收起果子。

他皺起眉頭，頓時難過。
「老闆，耶加雪菲還是配你的奶油餅乾最讚啦，不要換掉啦！」
你這位客人也真是的，拜託！我怎麼可能為你改變我店的特質。
我笑笑。「拜託！主角是咖啡，別再配什麼餅乾，汙染味道啦！」
他說：「那就專屬給我好了！」
「你只是運氣好而已！幸好我還有這款法式餅乾。」
「我就是運氣好，才會有很多貴人相助的。」
不，其實是你為人正直，才為你帶來好運氣。
那塊餅乾，我不知為何還是想持續為你備著，那個可以讓你穿梭時光的記憶餅乾。
每一家咖啡廳，都有屬於自己的特色，不同咖啡廳給人的記憶點不一樣，但一家咖啡廳，當有更多不同人植入他們專屬私人的記憶時，咖啡廳，無可取代。
正確的味道，永遠還在。

但對不起了客人，再三年，三咖啡就要關門了。
不過餅乾我會隨時備三年，你隨時來，我隨時請你吃。
這是祕密，還不想說。

他說：「欸，老闆你怎麼魂不守舍？你還好嗎？」
我笑。「……我還是覺得耶加雪菲配果仁最讚，配餅乾是邪道。」
他說：「先說好，我要開花店咖啡廳，你要來教我喔！啊！還是我加盟你的咖啡廳好了！」
「加盟也不會有奶油餅乾跟耶加雪菲……」
「沒有沒關係！」
他吃最後一口餅乾，喝了最後一口涼掉的耶加雪菲，品嘗那種酸。「……你只要還活著就好。」
你真沒禮貌。




 

〈寶可夢小孩〉

三咖啡其實是全台灣第一個夜晚型寶可夢道館，所以有很多社會人士來三咖啡玩半夜，拆一堆卡包，抽最稀有卡牌什麼的。
三咖啡就有一個小區域（洗杯子檯後方），是放著人人都可免費來拿且不要的寶可夢棄牌區，數量驚人。大約有2000多張。

一位穿紅色衣服、化著濃妝的媽媽帶了大約國小二年級的制服小男孩進來，然後坐在一位等了很久的西裝先生對面。
小朋友就開心喊：「爸爸好久不見。」
我有點愣住，這是一句很奇怪的話。但可以感受得到，應該是離婚家庭。
這位爸爸長得滿斯文好看的。帶點疲勞，白白淨淨帶點不修邊幅的鬍渣。黑眼圈可以表示，他睡眠很差。
孩子跟爸爸抱了一下，孩子坐下來喝我送上去熱巧克力牛奶。孩子問媽媽，爸爸什麼時候搬回來。媽媽就摸摸他的頭說，爸爸要工作很忙，所以不會搬回來喔。
可以看得出來媽媽很努力在維持一個溫柔、但不被識破的謊言。媽媽說，有話要跟爸爸私下聊，小朋友就轉頭去搜索寶可夢的卡片。
小朋友背對著父母，全倒出來，坐下來，翻卡片玩。其實那個位置，雖然背對父母，但是我可以全程看到小朋友的表情。
國小二年級，面對離婚父母，應該是無能為力吧。

其實父母的對談有點大聲，所以我就算在洗杯子也聽得到。
他們確實已離婚了，因為過度私人，所以我也不好意思聽，更不好意思說細節。但很確定的是，兩位正在談有關這小孩撫養權與生活費的事。
我看了一下小孩，他抓起一張卡片，放下，拿起來又放下，心事重重的樣子。表面上他手忙腳亂在找卡片，但他其實紅著眼睛……正偷聽他爸媽對話..
然後他用自己的袖子擦眼睛、擦鼻子，然後笑一笑。他正在自己獨自堅強。
天啊……這對小朋友的打擊太大了。

小孩拿起一張卡片，大喊：「是一張黑色噴火龍！」
然後拿卡片給爸爸媽媽看，媽媽看了看，笑一笑，爸爸也笑了笑。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他很刻意在打斷父母的對話。
那張卡片其實對收藏家很有價值，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掉在那邊。小朋友很懂他的價值，可惜的是父母，並不懂。
小朋友笑呵呵，繼續堅強，然後開心說要找兩張給爸爸媽媽！爸爸開玩笑說，再找到就三個人一起吃飯。
這不經意的話，給了小朋友莫大的勇氣。他大聲說好，然後立刻奔回卡牌區，回到地上繼續找卡片。

小朋友一回到地上，轉身笑容瞬間消失，又泛淚的往地上猛找，應該是要找另一個噴火龍……難道小朋友認為找到兩個噴火龍，就可以修復父母的關係嗎？唉……
我很想對小朋友說，黑色噴火龍是不可能有第二張的。那一張，起碼5萬台幣。
我就轉身回頭照顧其他客人。店裡其實還滿忙的。

過了10分鐘，我轉頭看一下小朋友，很糟糕，小孩已經開始流眼淚了，但是沒出聲，應該是不想驚動他爸媽。
而確實他爸媽完全沒發現。因為爸媽那邊的氣氛很異常，可以聞得出來火藥味。
我放下杯子，馬上拿面紙過去。小朋友搖頭表示不用，用袖子猛擦眼淚，對我說能不能幫忙，然後後面說了「叔叔」兩個字。
誰是叔叔啊，拎北叫哥哥。
我點頭說好。
然後我也坐下來，陪小朋友，找那個不可能找到的黑色噴火龍。

地板那一區亂亂的都是卡牌。小朋友一直流眼淚沒停。他讓我想到《國王排名》一直愛哭的波吉……
他的手很慌，心很急，可以聽到他喘的聲音。
他忍住哭聲，但又急。其實他是可以哭出聲音來，但他沒有。
是很懂事不想要打擾大家的小大人。

他父母在座位上談生活費、撫養權，談工作不容易、家裡誰要管，而我在這邊陪小孩看傑尼龜、超夢、皮卡丘、妙蛙花，用命找噴火龍。
他很拚命，很用力，很認真。
他其實不是要找噴火龍，他是要找可以讓父母復合的方法。
這小子才多大啊……

小孩的喘息聲太大了，驚動了媽媽，站起來一看就發現孩子不對勁。
小孩彷彿被發現做壞事了一樣，立刻掩蓋自己的眼淚，用袖子擦乾。但袖子都濕了。媽媽慌張拿紙巾擦孩子的臉，擁抱一下。
爸爸卻站起來兇媽媽幾聲，說怎麼沒看好孩子！
媽媽本來氣的要回嘴時，我立刻站起來，手指噓一下，示意請兩位過來。
我先用手指指著小孩，然後我沒有發出聲音的用嘴型說了四個字：

「他、聽、到、了。」

我站起來，回到我的吧台。
這是你們身為父母要好好做的責任。小孩很重要。
父母愣住了，他們沒想到孩子聽到了自己說的話，因此有些懊悔。但小朋友立刻笑的無比燦爛，帶著兩道淚痕，說找不到黑色噴火龍他好難過喔，希望爸爸媽媽一起來找。
這小子……真會撒謊。其實明明是他聽到了父母的對話，他難過，但要緩解父母的感受，真的是個小大人。
然後就在亂亂的卡牌區，媽媽坐到地上，爸爸也坐在地上，一起找卡片。
一個溫馨的家庭如畫一般出現了。

他們一起找，一直找，不斷的翻卡片。
這個時間點，我看到小朋友是幸福的。
如果時間之神聽得到他的願望，那應該是希望時間可以久一點，再慢一點。
我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六點了。他們還沒找到黑色噴火龍。
但爸爸說他肚子餓了，媽媽說也是，應該可以出去一起吃個飯。

爸爸背起小朋友的書包，媽媽牽著小朋友的手，三個人就這樣，一起離開了咖啡廳。
即使沒有找到黑色噴火龍，但是小孩的行動，不可思議的讓家庭和睦的關係，再延長了些。

這小子真厲害。
這個貌似大人不可能成功的戰鬥，小孩做到了。
原來，大人有大人的戰鬥，小孩有小孩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