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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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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夜晚

 

獨自一人的夜晚,老太太習慣側身斜躺在沙發上,以這個姿勢看完兩齣韓劇。

「噢,想起來了。」這個念頭從腦海裡冒出來時,她驀然坐起,循著腦中意念,去翻找她找了許久的某樣東西。通常,是一幀老照片。

老太太喜愛她收藏的照片,鎮日反覆摩娑,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八十餘本相簿堆疊起來像座小山丘,裡面的每一幀照片,都是她某段人生的剪影,也可說是她的一部傳記了。

可惜,她不是善理家務的女人,相簿散落家裡的不同角落,於是,三不五時便見她自言自語:「奇怪,哪裡去了?」幸好是如此,人生走到此際,看似夕陽黃昏,卻有許多無用的時間,可以消耗在找東西這件事情上。

老太太有個兒子,她喊他老大,在台北經營一庄小店鋪,幫人修理電腦。老大跟她說過幾遍了:「我拿回台北,幫妳掃成圖檔。」

是啊,大部分的照片都已泛黃,舊了,打開相簿,照片和一層透明夾紙,容易黏在一起。經常,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分開,若是照片不慎沾黏,老太太就專心致志,用濕紙巾輕輕擦拭。無論花多少時間,她都耐著性子,直到將沾黏的痕跡全部摳掉。

即便如此,她仍不准兒子拿走相簿,她不放心相簿離開她。何況,兒子跟她解釋過,電腦掃描必須將照片一張張撕下,她嚇壞了,撕下的照片要怎麼拼回去?

老大和媳婦、孫子,這一家三口只有暑假和農曆年才回來。回來時,老太太就搬出相簿,翻出她最近看過的照片,「你看你看,你小時候腿這麼胖,好可愛。健康寶寶第一名!」

跟兒子一起欣賞照片,老太太顯得興致盎然,好似過往未來再沒有更重要的事了。

但兒子卻不領情。已經年過五十,很難對自己嬰兒時期的照片,感到興趣。甚至毫不隱藏的面露厭煩,小時了了,如今混口飯吃,還有什麼好回頭去看的。

老太太便轉頭跟媳婦說:「妳看,這是妳老公。你看這個小腿,簡直像根棒槌。」媳婦也只是虛應,點點頭,說:「早就看過啦。妳忘了嗎?」媳婦不喜歡跟老太太虛與委蛇,她心裡想的是:我又沒有參與我先生的嬰兒期。老太太沒學過讀心術,如果有,一定很受傷,沒人理解她把兒子當情人的那種感情。

但她並不死心,轉頭對另一頭沙發椅上的孫子,喊道:「過來過來,看你爸爸,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孫子十七歲,高中二年級,兩手端著手機,那存摺大小的機器盒子,頻率單調的響著嘟嘟嘟的聲音,正展開一場霹靂大戰。老太太喚了他幾次,他不理,專注在他的手機頁面,只敷衍地抬頭看了一眼。

那是過年時的事了。當時,孫子不理不睬的態度,惹惱了老太太。孫子小時候放暑假,下著傾盆豪大雨,老太太騎著機車,送孫子去游泳班學游泳,她站在泳池樓上,隔著玻璃,為孫子鼓掌叫好,游完泳,怕他肚子餓,冒雨去附近店裡買炸雞。看著孫子大口啃雞腿,老太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了,再沒有人比她更好的了。然後,她將雨衣把孫子包得全身緊緊,不透一絲風雨,騎著機車回家。怎麼堂堂現在愛理不理人呢?她習慣喊孫子堂堂,因為他名字裡有個堂堂正正的堂字。如今,孫子也不愛她這麼叫了。

沒人搭理她,令老太太憤怒、難過,「關掉,給我關掉。」老太太生氣時愛拿電視出氣,但遙控器明明在她手裡。於是,兒子一把搶過遙控器,關了電視,一家人沉默的端坐在客廳。沉默令人侷促,老太太心臟跳得好快,不知如何收拾自己造成的殘局,只得頻頻斜眼偷瞄兒子,看他是否生氣了?

兒子一家回台北後,老太太又把兒子坐在嬰兒車裡的照片,反覆看了幾遍。她兒子緊裹一身的厚衣,戴了頂毛帽,兩腳的褲管往上拉,露出兩條圓滾滾的小腿。

拍照時,兒子八個月大,先生在鄉公所擔任雇員。鄉下租屋簡陋,用水必須到小村遠處的幫浦站取水。她揹著兒子,手裡提兩桶清水,吃力地走路回家,一面心裡痛恨這寂寥的鄉村生活。

只有幫兒子洗澡時,才令她心情暢快。她在兒子身上的每寸地方,抹一層肥皂,細細地幫他清洗,兒子嬰兒肥,小腿一層一層的肉擠成縫隙,得用手指頭伸進去反覆搓洗。

假日裡,剛剛買了台富士相機的先生,便在租屋外替八個月大的兒子,拍了幀黑白照片,照片背景隱約可見鄰居家四處遊逛的紅冠大公雞。

照片洗出來,先生滿意極了,他試探地說,乾脆在家設間暗房,自己學沖洗,這樣就可以替兒子多拍些照片。

當時二十出頭的老太太,不同意。先生吵著買相機時,花掉一筆積蓄,老太太嬌嗔地說:「你買相機,那,我要買一件新衣服。」

添購新衣的承諾還沒兌現呢,結果,才剛買了相機,先生又想要暗房。雇員的薪水少得可憐,又只有一個窮哥哥在台灣,幫不上忙,肚子裡還懷了第二胎,鄉下生活諸多不便,種種原因,令她萬般不如意,何況,她私心裡盼望先生多分擔些家務,譬如哄老大睡覺,好讓她喘口氣。

媳婦坐月子時,老太太去兒子家住過一陣子。她隨身提著先生泡製的人蔘酒,以及兒子八個月大的照片。她接管了兒子家日常的一切,幫全家人打理三餐,幫媳婦燉煮補身的人蔘雞湯,洗衣晾衣拖地板,以及幫小孫子餵奶和洗澡。剛出生的小囝仔,洗澡時,得用一隻手撐住頭部和頸脖,再用另一隻手清洗全身。綿綿軟軟的小嬰兒,緊捏著小手,在水盆裡輕輕彈動,有一回,噗——,噴水池似的噴出一道小水柱,她哈哈哈地笑了,那個時刻,僅僅只有一瞬那麼短的時間,她感到先生這個遠從對岸逃難來的家族香火,終於傳衍了下去,她的笑隨即轉為涕淚。

第二天,又再幫小孫子洗澡時,老太太對自己照顧小嬰兒的本事竟然絲毫未見生疏,面露得意地喃喃自語:「你看喲,還是奶奶幫你洗澡比較舒服,對不對啊?不像你媽媽,笨手笨腳的。」說這話時,媳婦就站在旁邊,都聽見了。

老太太也不讓媳婦餵奶,一日午後,老太太一時發睏,躺在小孫子身邊睡著了。媳婦拿著奶瓶過來,才一靠近床邊,老太太像隻野貓,背脊一聳,猛然跳了起來,一把搶走媳婦手中的奶瓶,如同護衛自己的領地。

那一個月,老太太只要稍微得閒,就跟媳婦滔滔不絕,講述兒子幼時的故事。有些事已經說過了,隔兩天又說。她帶來的照片,放在茶几上,看電視時,就捧著照片,頭偏向左又偏向右,無限沉迷地說:「我最喜歡這一張,怎麼看都看不膩。」又跟媳婦說:「妳老公小時候啊,胖得好可愛喔,幼稚園老師問他,你都吃什麼,吃得這麼胖,他就跟老師說,我吃雞腿,吃雞蛋,吃豬腳。年紀這麼小耶,就會這樣講,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

真正不可思議的是,她對著不知世事的小嬰兒,揮舞著照片,以變調的童音喃喃地說:「堂堂啊,這是妳的爸爸喲!」小嬰兒竟然有反應,舉起了他的兩隻小手,跟著奶奶搖啊搖。

老太太回去後,家裡變得安靜。媳婦問起這件事:「你真的跟老師說,你吃雞腿,吃雞蛋,吃豬腳?」先生無奈回答:「吃得那麼胖,有什麼好炫耀的。」

夫妻閒談僅只於此。有句話,媳婦隱忍了下來。她心想,這一個月來,她的婆婆,先生的媽媽,簡直是重新又當了一次新手媽媽,享受著初為人母噴灑乳汁般生育的喜悅。原來,婆婆是唯一的母親,永遠的母親,媳婦不是,媳婦是笨手笨腳,是代理孕母。因為這沒說出口的話,夫妻間出現了第一道難以跨越的縫隙,即使過了很久,媳婦依然獨自記憶著那令人鬱悶的一個月。

今晚,老太太在電視櫃塞滿雜物的抽屜裡,翻找了半天,為的是找一幀孫子剛出生的照片。照片始終找不著,卻不意找出自己第一次穿露背裝的照片。

剛剛播出的韓劇,裡面有個專搶人家老公的女人,挽著名牌包,妖嬌無恥,正一扭一扭要去跟搶來的男人私會。老太太一邊看戲,一邊飆罵:「不要臉的東西!真不要臉!」突然,她眼睛一亮,那不要臉的女人身上鮮黃色的露背裝,竟跟照片裡當年自己穿的一模一樣,流行的腳步總是轉過來又轉過去。

照片收在金黃色封面的相簿裡,老太太掐指一算,應是有了老二,從鄉下搬到大城市之後。照片裡,她長髮垂肩,笑容燦爛如嬌陽。兩條細細的肩帶,在胸前形成U字形的凹處,但並無粗俗的暴露感。婚前她喜歡追逐時髦,她是愛美的女性,用現在的話說,叫做辣妹,生了孩子以後,母愛讓她美麗的身影,增添了幾分收斂。

拍照當天,他們全家去大公園玩。日本時代就興建的公園,裡面樹木參天,幅員廣闊。先生牽老大,她抱老二,不久,先生撇下他們,忙著四處取景拍照,她獨自牽一個抱一個,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南方古城,夏日裡,鳳凰木一片豔紅,先生像被某個美麗的女人吸引了去,走遠了。她提高嗓門喚了幾聲,先生回頭看見她臭著臉,趕緊靠過來,安撫要幫她拍照。她穿著鮮黃色洋裝,後背兩條肩帶拉低到肩胛骨,但長髮遮住了裸露的背部。先生說,這樣剛剛好,隱隱約約最美,她便側著身,回眸,低垂下巴,對著鏡頭嫣然一笑,留住了那年紀極美的一彎唇形。

她看著照片裡的自己,像是欣賞喜愛的女明星,有一種百看不厭的耽溺之感,還有一絲勝利的得意,心裡嘟囔著,不要臉的女人,長得那麼醜,還好意思穿露背裝?

突然,老太太記起來了。那日,其實並不若照片裡靜止於完美的巧笑。她拍完照,一回頭,老大抱著弟弟,朝向滿佈浮萍的水塭走去。她嚇一跳,大吼一聲,衝過去攔止兩兄弟。大概聲音太尖銳,老大緊張地鬆手,半歲大的弟弟,咚地一聲掉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來。這個小意外,讓他們難得的家庭出遊敗興而歸,她怪先生只顧著拍照,丟下他們不管,先生則怪她大呼小叫,是要滿城的人都來看笑話嗎,照顧小孩老是這麼漫不經心?

想起夫妻鬥嘴的往事,她有些忿忿,賭氣地,把手中相簿扔向茶几。漫漫長夜,她又側躺回沙發上,幸好有韓劇相陪。

當年像顆冬瓜摔在地上的老二,好幾天沒回家了。她盯著電視螢幕時,視線不免瞄到電視櫃的橫架上,擺了一排的相框,其中有張老二穿著學士服的照片,臉上洋溢著莽莽傲氣。如今,他失業在家已超過五年。

約莫十點,老太太眼皮下垂,想睡了。她關上電視,起身回房。先生生病期間,她養成睡前聽廣播的習慣,好讓臥病在床的先生,吸收外面世界的資訊。先生從年輕到老,一直是個求知慾旺盛的人。

她早把頻道調到固定位置,她喜歡的名嘴每晚在節目裡批評時政,她雖然極少出門了,但聽取這些名嘴夾雜著內幕的批評,讓她得知天下事。

很快的,她進入渾渾噩噩的狀態,在名嘴滔滔不止的罵人聲中,睡著了。

她清晨即醒,躺在床上賴床時,聽到老二刻意放緩腳步推門進來的聲響。她一股怒氣又膨脹了起來,都天亮了,你給我死去了哪裡?

失業久了,原本個性溫和的老二,脾氣變得暴躁,有時老太太問一句:「怎麼一整個晚上,都不回家啊?」老二馬上臉色鐵青,回嘴說:「別管啦,我都幾歲了。」若是問他:「你去哪裡啊?」那更是自尋羞辱,回罵妳:「去哪裡?我去的地方,可以帶妳去嗎?」

老太太的心,早被傷得再無一處完好的了。母子間大大小小的爭執,隔幾日便上演。尤其老二跟大了他整整十二歲的女人廝混,為此她撂下狠話:「要是給我帶回家,你試試看。」

五月的某一天,老太太去買菜,菜市場旁邊有條骯髒的防火巷,她無意間看見裡面有個略胖的男人,正和一名衣裝鮮豔的女人拉扯親熱,女人的一條腿跨在了男人的腰際。她趕緊撇開視線,想快步離開,轉頭時驚訝地發現,那是我家老二?「卸世卸眾,不要臉!」她自言自語地罵道,一面感覺心臟加速跳得很快。

母子間的戰爭於是激烈展開,三不五時拉高嗓門對罵。到巷口倒垃圾時,隔壁鄰居同情的望著老太太,慰問她:「妳還好吧?」她強顏歡笑,擠出兩條深深的法令紋,說道:「好啊,好啊,在家閒著實在太無聊了!」

媳婦常常勸她,出去多結交朋友,不要窩在家裡,盯著老二的一舉一動,平白惹自己生氣。媳婦說話時總是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不容妳辯駁,而且喜歡總結,斬釘截鐵地說:「妳、就是太孤僻。」

早餐時,媳婦責怪她的那些話,盈滿她腦海。妳太孤僻了;妳要多看人家的優點;妳要主動啊;妳這樣怎麼會快樂……媳婦若是太過咄咄逼人,讓她感到難堪時,她會鼓起勇氣,翹起下巴,頂回去:「誰說我不快樂?」

老太太不是在維護自尊,她是真的想不出自己哪裡不快樂。有時電話裡跟媳婦抱怨,不過是找個話題,講講生活裡發生的事,不能就說她不快樂。

先生生病時,她把屎把尿灌鼻胃管,像照顧失能的巨嬰,何止是不快樂,身體的疲累漸漸累積成為痛苦,壓得她扭曲變形,喘不過氣來。先生走了以後,生活鬆懈下來,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快不快樂了。

飯後,老太太起身去尋找照片。孫子一歲生日時,她和先生去台北探望,住了幾天。兒子媳婦去上班,她和先生便逗弄孫子,短短幾日,難得的無憂無慮,快樂無比。不久,先生嘆口氣說,「一歲了,還不會走路,花錢請的保母就是不可靠,咱老大十個月就會走路了。」這問題老太太盤旋心中好幾日了,於是趁勢說:「那我們把堂堂帶回去,我們教他走路。老二小時候騎的公雞車還在呢。」

他們討論了半天,擔心這擔心那,最後決定,反正媳婦絕不會同意,那不如,趁他們上班不在家,現在就走。

老太太和先生一路歡天喜地,小孫子在火車上哭過一陣,又睡了一陣,其他時候跟爺爺奶奶玩得很開心,小孫子還一拳打在爺爺的眼鏡框上。

離開兒子家時,老太太順手拿走書架上的一本相簿,裡面是小孫子出生後陸續拍攝的照片。沖洗店送的相簿,很不講究,封面印上大大一朵向日葵,老太太覺得俗氣死了,揚言買本新的相簿,好好收藏這些照片。當晚,兒子打電話來,語氣不悅,責怪兩老一聲不吭帶走小孩,怎麼做得出這種事,又把話筒交給媳婦,媳婦只說了一句:「明天我來帶小孩。」老太太放軟身段,說小孫子該學走路,我們會好好教他。在這裡住到上幼稚園嘛,這樣我們生活也不會太寂寞無聊。

隔日媳婦還是出現了,孫子一見媽媽,嚎啕大哭,與媳婦緊緊相摟,母子倆像經歷一場生離死別。老太太眼見如此,大勢已去,只能輕輕喟嘆。

最後留住的,是那本相簿。

老太太想找的,是相簿裡一幀孫子洗澡的照片。幾乎每個小孩都有幾幀光著身體的照片,好像只有年幼時一絲不掛不覺得羞恥。那坐在澡缸裡的童蒙小兒,嘴裡啃著一只塑膠小黃鴨,令老太太看著看著,嘴角含笑,無限懷念。

每年暑假,孫子會到爺爺奶奶家小住,洗澡時,老太太脫下衣服,跟孫子一起浸泡在澡缸裡,一老一小盡情玩耍,他們玩潑水的遊戲,潑過來,潑過去,小孩子腦袋機靈,一分鐘變化一種新的遊戲,潑完水,又比賽划水,比賽打水,最後一關是把頭埋進澡缸,比賽憋氣。她全都配合,一一照辦,絕不認輸。遊戲中,她感覺自己重回兒童期,身體變得輕盈,心理狀態也接近遊戲,且,完全沒有爺爺插手進來的份。

奶奶喜歡和小孫子光著身體打水仗,有幾回,她甚至讓孫子吸自己的奶,這放肆的舉動要是說出去,實在太不像話,幸好沒有留下照片為證。但是,難道照片才是真實的人生,留存在記憶裡的不算?老太太腦海裡,突然迸出這個沒有答案的疑問。

他兩個兒子小時候,都拍過穿女裝的照片。孫子沒有。媳婦堅決不肯,暑假送孩子來,特別提醒,「媽,不要給小男生穿裙子照相,很無聊。」

媳婦看過老大穿著蓬蓬裙的照片,裙子是堂姊的,老太太還在兒子臉頰塗了腮紅。老二的女裝照則是穿一身透明紗裙,配三吋高跟鞋。直到現在,老太太仍覺可惜,她的相簿裡,獨缺了孫子作女生打扮的照片。如果有的話,她會把兩代三人的女裝照,併放在一起。

一本相簿,翻了又翻,再看一齣重播的韓劇,中午時刻便接近了。她給自己熱了昨晚剩下的飯菜。老二沒回家,飯菜就吃不完。

接著午睡。醒來,去給老二清掃房間,給先生留下的幾盆花草澆水,收拾廁所的垃圾桶,給魚缸撒些魚飼料,整理雜亂的茶几,昨晚扔在茶几上的相簿,挪到邊邊角,這些都是例行的家務。但老太太今日心血來潮,決定擦拭一下掛在客廳牆上兩幅大尺寸的相框。

相框取下容易,掛上困難。沒關係,等老二回來,讓他幫忙掛回去。這老二,趁她午睡又偷溜出去,幾乎每日如此。

她先噴穩潔,再用紗布擦拭,鏡面立即熠熠透亮,連帶相框裡的人也精神奕奕,巧笑倩兮。那不是別人,是老太太十七歲和三十五歲時的身影。

先生工作的單位舉辦中秋聯歡晚會,主管聽說她口齒流利,個性活潑,結婚前又是傳播公司宣傳產品的廣告員,便情商先生讓她擔任晚會主持人,還提供一筆治裝費。於是她訂做了一件削肩晚禮服。兩個孩子的媽媽,即使面貌姣好,身材已屬圓潤,試穿時,渾圓有肉的臂膀令她哀嘆不已,差一點鬧脾氣,不去了。幸好站上舞台她毫無畏怯,端莊大方,全場好評不斷,尤其坐第一排的長官們,全場笑得合不攏嘴,先生顏面有光,她也感到光榮,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助先生的仕途。

晚會結束後,她陶醉在自己完美的表現裡,一遍又一遍看著先生為她拍攝的現場照片,不斷地讚美自己。先生的一位未婚女同事,崇拜她的丰采,隔周假日,特意到家裡探訪。年輕的小姐穿了一身大紅,頂著當時流行的蓬鬆法拉頭,她心裡暗笑,土死了。礙於是先生的同事,她努力接待,漸漸發現高個頭的未婚小姐,個性熱情,參觀她的衣櫃,稱讚她的烹飪技術,幫她洗碗、拖地,離去前又甜言蜜語認了她做乾姊姊,順理成章,對著先生喊姊夫。她一度以為,在這陌生的城市裡,終於結交到了知心好友。那年她三十五歲,女人最豔美的年紀,她和新認的乾妹妹從相簿裡挑挑揀揀,經過一番討論,慎重其事,選定其中一張,送到照相館放大。

至於另一個相框。

火燙的南方夏日,身穿粉紅洋裝,足蹬雪白高跟鞋,撐一把蕾絲邊陽傘,小姑娘一身誇張搶眼的裝扮,踏出鄉下小村的火車站,她越過站前馬路,轉進商店街,從街頭走到街尾。她身姿搖曳,眼神帶笑,無視於人,她是來找她男朋友的。她的初戀男友,後來的丈夫,住在街尾一大片菜圃旁的獨棟水泥房。

整個小村因為她,為之騷動,她問了兩名路人,康福街怎麼走,閒言誹語,隨之不斷升溫發燙。很快地,她尋到了男友家,兩人關在屋裡聊天說話。村人在外議論,亢奮不已。到了傍晚,男友踩著腳踏車,載著她慢悠悠騎過她來時的石子路,身後不免又引起一陣側目。

照片是男友送她回家時,兩人到鎮上唯一一家照相館拍攝的,男友說,妳今天特別美麗,太美了,這般的撫媚容顏,一定要捕捉下來,使之永恆。攝影師則勸服她,在灼亮的白色強燈照射下,撐起她的陽傘,成就了傘翼下半遮的美人兒。

兩幀照片鑲在銅色邊框的相框裡,掛在客廳正中央的牆壁,象徵著她是這個家不可撼動、永遠的女主人。

磨蹭了一下午,望著相框,左一個,右一個,都是消逝的自己。老太太略感神傷,人生怎麼像做夢,眨眼就過去了。這些發散著舊時光氣息的照片,也只是記憶的點點浮光吧,埋藏在她心靈深處,還有一大片深邃未明的記憶之海。

老太太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照片裡的她,總是展露笑靨,她感到疑惑,那盈盈的笑,代表過往人生盡都是幸福美滿嗎?那麼,先生後來參加攝影聯誼會,跟著同好四處遊逛。那些她獨自留守家中照顧兒子,獨自生著悶氣忍著恨,等待先生夜晚歸來的日子,怎麼沒留下一張照片?還有,還有……

婚前,她的養姊向養母出主意,妹仔發育這麼好,又沉迷裝扮,青春期的姑娘貌美如花,與其不三不四的男人鎮日垂涎,不如讓她嫁了,賺一筆聘金禮。她養母覺得有理,屬意批發小豬仔的陳家兒子,小時候掛兩條鼻涕的阿弟。

幼時養母使喚她到街尾豬肉販家中,買一塊三層肉,豬肉販用草繩穿過肉塊,綁成一個圈,讓她提在手中。肥滋滋的肉塊,輕輕搖晃,她的內心卻無比羞恥,夜路漫長,那個名叫阿弟的,一步一步隨在她身後,跟蹤她。她一個大轉身,俯身撿起一顆石頭,朝他狠狠丟過去,石頭扎在阿弟額頭,流了點血,而她換來了恰查某的惡名。

這家,這街坊,這裡的一切,無不令她厭惡。漸漸的,她暗藏起一份心思。國小班上插班進來幾名同學,據說是跟著政府撤退來的,他們衣衫乾淨,講國語,穿皮鞋,和街坊長大的小孩不同。後來有外省軍人,空軍,穿一襲及膝的風衣,到家附近公車票亭買車票,他們買了票,會禮貌地說,謝謝。她暗中窺視這些新來的人,心裡開始有了嚮往,少女心染上了粉紅色。

她大老遠從隔壁鎮坐火車,哭哭啼啼跑來投奔見過幾次面的男友,哭訴養姊虐待她、打她,腿上還留著手指掐出來的瘀青,養母則天天逼她嫁人。關起門,男友安撫她,答應選個良辰吉日去提親。那天,他們羞答答做了那件事,做完,男友搔著腦袋說:「我一定會娶妳的,放心。」她當然放心,這是她特意挑選的男人,從此自己的命運將徹底改變,既然身體給了外省仔,自己也升等成為高水準的外省女人。

相框裡的她,心裡想著:「他是我挑選的男人。」嘴角流露一彎笑意,那是她被男人所愛的滿足,她最幸福的時刻。

她被抱養的貧寒出身,始終是心裡的疙瘩,這不光彩的人生汙點,在她收藏的相簿裡,像被毀屍滅跡了一般,看不見,但她從未遺忘。近幾年,她甚至經常想起,對命運的憤恨,越加濃烈。其實,自從先生過世,她漫長人生積累的怨恨,就像放大了十倍似的,日日糾纏著她。

該去做飯了。她稍猶豫,終於撥了手機給老二,問他是否回家吃飯。老二的口氣明顯不悅,「你自己吃啦!」老太太掛上電話,心想,「你靠我吃靠我喝,趁我午睡偷溜出去,我還沒罵你哩。」

晚餐又是一個人。簡單燒了一碗肉絲麵,用抹布墊著,端到客廳吃。她想,這樣可以邊看電視邊吃飯,哼,我才不要虐待自己。

匆匆吃過晚飯,像每個夜晚來臨,老太太側身斜躺在沙發上,以這個姿勢看了兩齣韓劇。

期間,有個念頭從她腦海冒出來,她驀然坐起,這回,不是為了哪幀可茲紀念的照片,而是想起了一段往事。

她拿起話筒,打電話給老大,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雖然你爸已經死了,但是,我就是想要告訴你,不想再忍耐了,你那個老不休的爸爸,他搞過外遇,他對不起我,他騙我跟攝影聯誼會出去拍照,結果是去搞女人。不要臉的女人,醜八怪,死皮賴臉叫我乾姊姊,可是,可是,你爸生病,我還是照顧他,還是辛辛苦苦地伺候他,他是我千挑萬選的男人……

電話嘟嘟嘟地,響了好幾聲,通話中。老太太便在機械聲中,怔怔地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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