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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河沙數的我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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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不知名的花 ╞

 

 

夏日的陽光起得特別早,晨曦甫過,露水漸散,空氣中隱約遺留著大地尚未全然甦醒的溫度。

她喚我起床,說要去市場。

假日早起本就不樂意,想到清晨市場的擁擠、吵鬧和混雜的氣味,就讓人更卻步。她拍胸脯保證不會太久,而且會去花店。聽見關鍵字,我立刻跳下床,急問她,要買甚麼花?要做甚麼?要擺在哪裡?她一副被人戳破謊言的模樣,神色閃躲,只是催著我動作快點。

從家裡到力社市場需要十多分鐘的車程。力社不是住家附近最近的市場,位於進入潮州鎮前的火車站後。早期新成屋不多,路旁兩側都是席地而坐的攤販;在路邊擺上一張蓆子,放上自家種的瓜果蔬菜,便如此吆喝了起來。當然也有比較具規模的菜攤、肉攤、水果攤。

打鐵到力社途中,幾乎都是田地,有時種植整片稻田,有時休耕改種豆類。右側是大武山系,太陽初升時會先在水田中映出山影,光線不會突然明亮,一開始是橙中帶紫,彷彿黑夜還捨不得散場那樣,籠罩著。隨後,晨曦逐漸爬升,光束調高亮度,直直地覆蓋水田,山的影子顯得更加巨大。

坐在她車後,一路而過都是青草味,和她昨天睡前手洗衣服沒沖乾淨的漿洗味。她那個年代的人不喜歡使用沐浴乳之類的清潔,能在她身上出沒的氣味便是洗衣的水晶肥皂味。我有點搞不清楚,肥皂味是來自於她身上,還是手裡。因為趕著到市場,她還未下田,沒染上汗味和雞飼料雞糞味時,格外好聞。

到了市場,她兀自驅車直入。

早晨的傳統市場通常是人車並行爭道的,她也不例外,要買的東西太多,摩托車的腳踏板很快就塞滿了雞豬等肉。尤其是普渡前夕,三牲更不能少。力社早市是附近鄉鎮的重要市集,除了潮州鎮內的人會來光顧外,還有鄰近的崁頂、南州、新埤,儼然是小市場中的中型批發。年紀尚幼時,還不懂得方位,不知道她騎了一路抵達的地方叫作潮州,而市場叫作力社。那得是很久以後,我才能明白的事。

市場人聲喧譁,往往搞不清撞上自己的是摩托車後照鏡還是人群的肩膀,而我個子小,被撞時通常也不會引起注意。她提著不久前向老闆討價而來的豬肉,趁我還被人群困在馬路中時,閃身而過,鑽進一攤攤滴著血水的肉攤,再度跟老闆吆喝著。秤斤論兩、討價還價,在來回攻防中她手裡提的塑膠袋越來越多、越來越重。

從人群胖瘦不一的腰部縫隙中,我偶爾能看見她從這攤到那攤,一閃神,又不見蹤影。我喊她,可聲音傳遞不過去,只是被更多來往的人車阻擋在外。市場不大,我雖然個子尚小,也還不至於走丟。我不再堅持每一步都跟在她身後,而是走出人群,朝著空曠的地方走。暗忖著,等等她買完應該就會發現我不見了,然後回頭來尋我;這應該會比我尋她,還要容易。

等著她時,身後的花店引起我的注意。我走近,在配好花色被綁成束,放在路邊招搖的供花旁來回走動。每到初一、十五,店家都會用這些花來招攬生意,擺在最顯眼的路邊,有時就挨著人群的腳邊或摩托車的車輪。幾個客人拿了花,插在自己摩托車前的置物籃,付了錢便走,沒有挑選,沒有猶豫。反倒是我,來回在花束前走動而引起老闆娘的注意。

她問我要買花嗎?

我點頭。想著她剛找我出門前,確實說要買花;但我更不能讓人發現,我其實是跟阿嬤走丟了。

老闆娘望著我的身後,發現沒有大人,再次確認:「小妹妹,妳要買花嗎?」

第一次點頭是撒謊,要再點頭一次,我就退縮了。

幸好這時她發現了我,穿過車輛,從馬路的對面疾步而來。停在我面前後,抓著我的肩膀,劈頭就怪說我怎麼走丟了,跑到她看不見的地方。我既生氣又委屈,明明就是她走太快,讓小孩跟不上,怎麼能說是小孩子自己走丟呢?

老闆娘見狀,連忙圓場,問她要不要買拜拜的花。

她看了眼花,本以為她要繼續碎唸了,卻沒想是說:「喔,妳就是想欲買花喔?才行到遮(走到這邊)?」

我順著她的話點頭。

她往花束堆中探去,眼神在那些供花上徘徊,似乎不太滿意。我連忙指著更裡頭的花,不知名,只是清香宜人,花不大,白色,就包覆在綠色的花萼中。似沉睡中,待展翅的白蝶。她說那是薑花,長在水邊,夏日最多。

我說要買那個。

她皺皺眉,表示這花又野又俗,路邊隨處可見,花錢買不划算。我耍起脾氣,連帶方才走失的委屈也一併發洩。她只好再次確認,我是否想要薑花,我堅定點頭。

那次過節拜拜,佛堂裡便擺上了薑花。

關於花的名、盛開季節、生長習性,亦是我成年後辨識了萬物才習得的知識;而對她來說,那便只是株白花。是孫女喜愛的花。

好些日子,她愛上了買白花。夏去冬來時,她買不到野薑花,便買其他形似的小白花。她說白花好看,個子小,卻能芬芳滿庭。為了襯托白花,她種了許多萬年青,初一、十五時就將買來的白花跟萬年青攏成一束,插入瓶中。當然,如果買得到薑花的季節,她就用薑花。後來家裡的水田邊也開始種起了薑花,即便沒有過節,佛堂裡也都能看見薑花。

搬離老家後某日,我發現佛堂裡的花換成了店家搭配的供花,顏色斑斕,卻少了白花。問她緣由,她說是跟水果一起買的,方便。之後幾年,佛堂幾乎再也不見白花。再發現白花身影時,是某年端午,我已能叫出那花的名,是月桃。她說包粽子需要月桃葉,看著花朵綻放十分歡喜,便跟葉子一起摘了回來。

從水邊的野薑到山間的月桃,都是她放置在佛前的芬芳,插在佛堂的瓶子裡,向神佛安放了她的祈願。

她逐漸不良於行後,自己去市場的機會變少了。平日需要的柴米油鹽,只在就近的雜貨店添購,或是等著菜車、魚車進來稻埕。就如同她所說的,因為方便,佛堂的花只用簡單的供花。初一、十五,她甚至不再買花,只用長青的萬年青插在佛龕的左右兩個水瓶中。

我想起她曾經愛花,邀她一起去買花、看花。

她當然沒有體力像年輕人一樣追逐花季,上山賞櫻、賞油桐,不過到白河賞蓮花還是可以的。她細數著池中蓮花的顏色時,我便發現,她已然不再對白花心動,而更傾心嬌艷的粉色、紫色。那次出遊,我們帶回了觀音蓮和子母蓮,都是鮮艷的顏色,種在水池中,倒影輪廓與雲相伴。

即使初一、十五不再買花,但過年的花還是要有的。我帶她去了專門賣花的花市,風格不同的花店聚集在一個空間裡,看得她眼花撩亂。在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農庄裡,除了市場花店的供花,山間與路邊的野花,從未看過如此多的花種和花色聚集成群。

時間充裕時,我們會從頭逛到尾,觀賞著各式各樣的花;對她來說,眾多花之名是陌生的,只得由我看著標籤一一介紹。有時遇到她知曉的花,會用著我不懂、標籤上沒有的名來指稱。如她稱呼朱槿是吊燈花,就像倒吊著燈那樣,蕊心朝下發光。花名指稱為何,並不影響她賞花;更多的時候,她以白花、紅花、紫花、黃花來指稱,再配上她的表情與動作,花形就被捏塑了出來。

之後幾年,她特別鍾愛開著大紅的日本杜鵑,往往都得在好幾間花店中,挑選兩盆開得最艷、最盛的日本杜鵑。擺在石座的佛龕上,一左一右,艷麗而喜慶。她說,過年過節就要大紅大開才吉利。

最後一次帶她去買花,也是過年前。

找了個週末的空檔,邀她去買花。那時候的她,已瘦得筋骨可見,唯不見皮膚上的血色,體力已經耗盡,亦無法自行從床上爬起,更別說要穿義肢。我詢問她要不要去,其實是不抱希望的。畢竟出門一趟對她的精神來說,也是耗損的。沒想到,她竟然說好,扶著床緣便要起身;可身軀搖搖晃晃無法坐穩,鞋子的尺寸也大了她當下的腳許多。我讓男友抱她下床,她沒有多餘的力氣能坐在輪椅上,便只能直接抱往車內。

我坐在她身旁,那是我少數與她一起坐在後座看著單一個方向的風景。她說會冷,便也將床上的毛毯抱進車裡,裹住她。

去花店的路程只有二十多分鐘,她坐得很不安穩,隨著車身轉彎,身體也跟著左搖右晃難以支撐。她的身軀沒有往常有彈性的皮膚保護,是肉眼可見的皮包骨,即使車內座椅有軟墊,於她而言也是太過堅硬。我摟著她,用自己的身體撐著她左右擺動的幅度。

她的雙腳撐不起自己;而我發現我的力量亦是微小,在時間前、在她的衰退前,都是撐不起她的。

她再次選了兩盆大紅的日本杜鵑,沒有之前那麼精明的眼神,只是在眾多花叢中,隨意指了兩盆。

其實放在佛堂的日本杜鵑一直以來都開得不好。日照不足,焚燒金紙和香又使得空氣混濁,難以通風,往往過了個年,花苞有開的、沒開的就一併凋謝了。

之前她還不死心,會將謝了花的日本杜鵑移到戶外,試著讓陽光雨水重新滋養它。可即使綠葉再次青翠,也從未再開出鮮艷的紅花;更是未到端午,連綠葉也發黑乾枯了。這與她過往在田間所遇的強韌月桃不同,她總疑惑,連水溝邊都能讓麻雀「種」出酢漿草,沒道理自己細心養護的日本杜鵑無法重新開花。

我問她是否要選其他花種,她搖頭,堅定看著兩盆紅花,一如我幼年堅定帶回的白花。

選完花後,她在輪椅上昏昏欲睡,即使滿庭芬芳也沒有一絲氣味能喚醒她,花店沒能逛完,當然她也不再指著花牌詢問我花名。

立春甫過,她與剛移至戶外的兩盆日本杜鵑一樣,謝了花、落了土。

我沒有機會探究,她是如何從喜歡白花的淡雅芬芳,到執著於鮮艷亮眼的大紅花。於她而言,或許就只是白花跟紅花,至於花名為何,並不重要。隨著她的啟程,那些我無法得知的、未知的所有回憶也被一併帶走,只能拾遺所剩無幾的片段。

一如諸多不知名的花,會在綻放後,零落成泥。

 

 

╡ 盛開之紅 ╞

 

 

阿嬤常說自己是「客家人」,也熟悉客家時節的生活方式,但這些她所遵循的傳統與習俗,其實都是婚後才習得的。準確來說,她應該是閩南人,來自於同為客家左堆佳冬的石光見庄。石光見早期雖也生活著客家人,不過直至現在顯為人知的是閩南族群,她的娘家因此過的是閩南生活,說的閩南話。

但真正來自於哪裡,是甚麼人,對她來說或許並不重要,能左右她生活的是當下。

逢年過節,村裡的巷弄間便會傳出陣陣米香味,老舊的廚房維持著高溫,天還未亮,鍋碗瓢盆的敲擊聲取代了公雞啼叫。我便知道,又一個年節來了。至於是過哪個節,年幼時並不那麼清楚。

老家隔壁就是村裡的「粄仔嫂」,人家這是職業,會把做好的粄仔放在木板上,綁在鐵馬後,沿街叫賣,每日黃昏停在三山國王廟前定點販賣。我們家很少去跟人買粄仔,所以外面人家粄仔確切賣多少、怎麼賣,也不清楚。

阿嬤是業餘的「粄仔嫂」。她雖然沒有像隔壁「粄仔嫂」每日都做粄,手藝倒也如刻印般刻在她骨子裡。我以為她與生俱來便會,後來才聽說那是阿公教她的。

「𠊎(我)在外家當好命个,係嫁過來才學个。」她總這麼抱怨。

在我還未上學前,每到做粄仔的時節她就會找我幫忙。

做粄仔的步驟會從前日晚上開始。吃飽飯後,她扛回請人磨好的米漿,將米漿倒入棉布中。倒入時,須要有人幫忙抓著棉布四角,我手太小,只能抓著一角,其餘的她會自己想辦法拎著。綁好棉布,找來一塊方形大石壓上。大石頭平日都是丟棄在菜圃裡,成為地瓜葉爬藤攀根的一部分,不起眼,只有在需要壓漿糰時才會被挖出。這便是前一日的工作。

隔日還未雞鳴,她便起身,也順帶將我叫醒。

剛開始時是自願的,以為做粄仔很好玩,就是把平日在龍眼樹下玩的泥土改成了白色粉漿。

她從棉布中取出已經壓乾水的糯米糰,加入糖,製作粿粹,開始揉搓。像她平日洗衣那樣,不過要用上更多的力氣。接著在純白的糯米糰中循序漸進撒上紅顏料,就像逐漸豐富精采的人生那樣。如果是做湯圓,會先留下一部分的白糯米糰,將剩下的糯米糰染上顏料。

我認為染上顏料的湯圓才會好吃,便會讓她多染一些,但她說紅白雙色要剛好,不能過量。如果是製作圓粄,就沒有這個問題了。製作圓粄的糯米糰一定要全部染上顏料,說這樣供奉給神明才會得來庇佑,也顯得喜慶。

「做節就愛紅个。」她說。

她將揉好的粉色糯米糰放置在大臉盆中,轉身準備起內餡用的紅豆。

爐火她不讓我靠近,只能百般無聊揉著盆中的米糰玩。米糰與泥巴的觸感不同,揉進沙拉油,將手指頭插入米糰中,會感覺到指縫充滿黏滑和油膩感,十分不舒服。我將手收回,左右手輪流將手上殘留的米糰搓掉,米糰在指中變得乾澀,粒粒分明,撒回盆中。

她發現我拿著揉好的米糰在玩,連忙制止,說再揉米糰就過軟了。

米糰也要軟硬適中,不能太硬太軟。

不管是顏色深淺、米糰軟硬都是她說了算,沒有尺標測量,也沒有儀器可確認。一切都是感受。就如她感受四季時節與歲月長河般。

煮好的紅豆終於置涼,隨後捏成大小相等的紅豆丸,當成餡料。接著取一坨麵團,搓圓挖洞,將餡料放入,收口。我負責的工作,就是將更早先剪好方形的香蕉葉遞給她。

遞香蕉葉的速度,當然比她捏好一粒圓粄來得快,我很快就沒了興趣,開始覺得,做粄仔並不好玩。

圓粄都搓圓後,依序排進大圓盤中,如盛開的花。

她汗水淋漓,幾乎已經全身濕透。水氣來自於大鼎內不斷上升的溫度,還有她額髮間落下的。顧火期間她會拿著葉扇坐在廳下,吹著口哨引來徐風,直到廚房的每扇門窗都攔不住香氣後,她起身,揭開大鼎蓋。

熱氣再次圍繞著她。

「當好(很好)!」她眉眼笑成一線,稱讚著鼎內開得艷麗的花,也讚美自己。

年節不同,要做的粄仔也有差異,清明是青團,中元是芋頭粄。前一晚的作業都是一樣的,只是餡料不同,接著統一將蒸好的粿放在大米篩上,蓋上白布,等著祭祖時奉上。

家裡進駐的神其實不多。正廳畫著一幅神圖,主神觀音,圖畫的雲霧間有其他小神,但她祝禱時是沒有在分的。右側是農府宮請來的將軍令旗,說是王爺的分靈。左側是神祖牌,寫著諸多已故之名,有名的男性,和只掛著大孺人之稱的女性。正廳之外,還能擺放供品的是灶神,位於瓦斯爐上方的石座上,位置不大。

將供品全都擺放完後,米篩上還有大半邊的粄仔,那便是能直接吃的。

圓粄是最常見的,幾乎每個節慶都需要,因此往往剩最多。米篩上的一片大紅,飯前飯後都來一粒才會感覺有在減少。後來每回能參加祭祀的人口漸少,大家能消化圓粄的腸胃也越來越弱,她才開始減量。

從一個大米篩,減成一個小米篩,最後只剩下兩層蒸籠。

成年後,我已逐漸淡忘她做粄的背影,前一晚的糯米漿香氣如何佔滿夜幕,當然也不記得做粄的方法。最後,連拜圓粄的時節也忘了。

需要祭祖時,把在外的子孫們找回,媽負責把祭品準備好。酒過三巡,收祭品時,祭祖的三牲、圓粄已不再讓人垂涎三尺,大家只記得有許多蒼蠅蚊蟲,在煙霧繚繞的廳堂中,在三牲和圓粄上徘徊過。幾回討論後,決定將三牲換成全聯包裝好的簡易蛋糕三牲,取代了真正的肉。

冰箱裡,已冷藏、冷凍過多的圓粄,還未來得及吃完上一次時節留下的,便迎來了下一次的時節。

如紅花,盛開到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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