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一章

絕望的歌
我等著你,一邊等著你一邊讀著Neruda 絕望的歌
我的鋼琴已沉入海底,我將關閉光
在黑暗底甬道裡獨自度過千年
我將不再言語,不再練習發聲
我將收起我的翅膀
沒有天空的鳥兒不需要飛翔


雨又從灰濛濛的天空降下來,擋風玻璃上雨刷來回揮動著,把玻璃上的水滴不停的掃落,道路如此的筆直,一直向前延伸,像看不到盡頭似的。
子綾終於還是選擇了死亡,我沉痛的想著。

「小海,子綾死了你知道嗎?」阿飛打電話通知我。
對於這樣的結果,我其實並不驚訝,子綾會選擇死亡的預感,彷彿一直存在自己的心中似的,甚至打從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這樣的預感就存在著。伴隨著她那令人睜不開眼的美麗背後,是一股濃烈的哀愁。只是原本以為已經過了那麼多年,子綾都能熬過來,只要能再忍耐一下,或許就能獲得轉機。沒想到所謂的轉機還是沒能到來。
從小我就特別害怕看到美麗的事物,那彷彿不該存在世間的美麗似的,驚心動魄的散發出懾人的光采,然而正因為美麗,所以脆弱,任何一丁點的損傷都足以造成毀滅。尤其是時間,一點點時間的重量,就能將美麗全部坍垮。但是造成子綾死亡的,並非外來的破壞,也不是時間的磨損,而是子綾本身。在她內心深處,藏著一個噬人的黑洞,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子綾生的欲望,而在吞噬的同時,則以耀人的美麗給予補償,因此子綾的美麗與死亡的陰影是同時存在的,猶如一張紙的兩面,而中間的界線也像一張紙那樣的單薄。
「怎麼發生的?」我問阿飛。
「聽說是在L.A.的旅館中割腕自殺的。」阿飛告訴我。
「原因呢?」
「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想你應該知道才對,現場除了留了一封給她家人的遺書外,聽說還留了一封信要給你。」
阿飛頓了一下繼續說。
「遺體已經在美國火化了,骨灰在前天運回台灣,我也是剛接到她哥的電話才知道,聽到消息後就馬上撥電話給你了。」
「嗯。」我無力的回應著。
「下星期要舉辦告別式,怎樣,你會來嗎?」
「當然,我會提早上去的。」
向阿飛詢問了告別式的詳細時間和地點,又談了一會兒後,便沉重的掛上電話。

接到阿飛的電話已是一週前的事了,我現在則是開著車,正在前往台北的高速公路上。這一週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多想子綾的事情,要求自己把注意力專注在工作上,但這樣的努力一直非常的不順利,有一股龐大的力量,一直讓我偏離這努力的軌道,一次次朝過去的記憶靠近。在課堂上教書時,看著學生們專注的眼神,我強自鎮定的講解著課文,然而每當我轉過身,背對著學生寫黑板時,聽著粉筆劃過墨綠色的黑板,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我彷彿感到妳那深邃的眼神,在我背後靜靜的凝視著我,整個教室空蕩蕩的,只剩下在台上寫黑板的我,與在台下的妳,每一筆一畫我都感到沉重無比,像要把過去劃開似的,我在黑板上不停的寫著,白色的筆畫用力撥開墨綠的板面,偌大的黑板上,我的字顯得如此瘦弱蒼白。走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學生們一一自我身邊川流而過,對於學生們的問好,我機械的點頭微笑,長長的走廊,聲音雜沓,我卻恍若聽不到任何聲音,目光的焦點完全無法集中在現實的事物,而是在過去的時光中飄忽。

「小海,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詩嗎?」子綾側著頭,微笑著問我。
「是因為詩可以把妳說不出來的情感道出來嗎?」我回答她。
「嗯,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是有更原始、致命的原因。」她說,停頓了一會兒,我等著她繼續開口。
「你看前方黑夜裡的大海。你看的到什麼?」
「嗯,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深一點的黑是海,淺一點的黑是天空。除了黑,還是黑了。」我說。
「我覺得生命就像黑夜的大海,你完全看不清楚在黑夜的海上存在著什麼,一切是那麼的平靜而未知,你無法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然而當詩意湧現時,就像海嘯來臨一般,瞬間把我從平凡的陸地上捲走,讓我完全的貼近生命本身。所以我很喜歡詩。」她說。
望著她黝黑晶亮的雙眼,我彷彿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是怎樣晶瑩剔透的靈魂,才能造就這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我在心裡想著。

這一週以來,過去歲月的片段,一直不停的侵擾著我的思緒,就如同眼前的雨一般,不停的從灰濛的天空撲降而下,即使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不停的賣命揮動著,也只能保持片刻的清明,隨即又被大雨淹沒。

跟學校請了一天的假,整理了簡單的行李,吃過中餐後我便開車從台中出發,前往台北。子綾的告別式是在午后,我一大早就出發北上,順道繞去紅色小屋接阿飛。或許是因為平常日的關係,高速公路上的車子並不多,過了頭份,轉接北二高後,車子就更少了,而原本陰霾的天色終於下起雨來,並非是淫淫小雨,一開始便是滂沱大雨,伴隨著閃電和雷聲一起來到。
烏黑的雲層籠罩著灰暗的柏油路面,路面上一輛輛閃著黃燈的車子緩緩的前進著,車廂裡,安德烈甘農的鋼琴聲平靜的從音響中流洩出來,豆大的雨點瘋狂的撲打著車子,發出沉沉的隆隆聲響。能見度非常的低,我盯著左前方路面上一個個突起的黃色反光板向前行駛,再遠一些大概三公尺的前方,就完全是灰灰的雨幕了,在雨幕的背後,會有什麼呢?我不禁這樣想著。然而當我向前行駛,努力劃開雨幕前進,那雨幕亦跟著前進,橫亙在自己前方,那是一個我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地方,我只能禁錮在這個小小的鐵皮車廂裡,緊緊的抓著手中的方向盤,遵循著前方小小的反光板前進,我悲哀的這樣想著。
而妳,是不是會在雨幕的那邊。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你會怎麼辦?」子綾望著幽幽的海面,突然這樣問我。
「幹嘛說這種話?」我反問她。
「我是說如果嘛,人總有一天會死的,不是嗎?」
「是沒錯,但妳那種問法好像下一秒鐘妳就會消失似的。」
「呵呵呵,是這樣子嗎?」她狡獪的笑著。
海浪一波波的沖進礫石岸邊,流進無數個石頭與石頭的縫隙之間,向下靜靜的滲透。
「說嘛,你會怎麼辦?」她再次問我。

「我該怎麼辦呢?」望著前方茫茫的雨幕,我再一次在心中問自己。即使早已有所預感,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會來臨,但是真的來到這一天,還是驚覺所有的心理準備都是徒然。我眼睜睜的看著好不容易才一寸寸築起的防線,在聽到子綾死亡消息的剎那被徹底沖垮。這才是真正的海嘯吧!沒有任何的詩意湧現,有的只是無止盡的悲傷。對妳而言,代表詩意的海嘯;對我而言,卻是徹底的毀滅。如果說死亡是妳所要完成的最後一首詩,這首詩卻是我最不忍卒睹的。
車子繼續緩緩的在大雨中前進著,像一尾離群的魚,在陽光照不到的深海裡,獨自摸索著游向前,四周是如此的黑暗與冰冷,這就是世界的盡頭嗎?我在心中想著。
安德烈甘農的琴聲,依舊甜美如昔,充滿著午後陽光滿滿的幸福感,但這樣的音色,卻怎麼也無法傳達到我心裡。
在經過樹林收費站後,雨突然變小了,道路也逐漸清晰起來,加快速度,向前開了半個鐘頭,穿過幾個隧道之後,車子終於下了木柵交流道,來到我久未到訪的山邊小城。
木柵依舊籠罩在小雨當中,兩旁是熟悉的街景,右面是成排的樓房,左面則是景美溪的堤防,和當年我離開時相比,並沒有多大的改變。彎過萬壽橋不久,車子就從大馬路轉進73巷狹小的上坡道路。一座小小的山崖聳立在前方,山腳下是一間低矮的小土地公廟,繞過山崖,一大片的竹林座落在山崖後方,另一面則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一間紅色的兩層樓的平房,出現在小路的盡頭,紅色的磚牆,紅色的屋頂,兩旁沒有其它的房屋,後方則是一座綠色的小山丘。
小雨中的紅色小屋孤零零的座落在草原、竹林與山丘的交匯之處。
望著這個令我魂牽夢縈的地方佇立在我眼前,我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動,曾經在這屋子中發生的事情,所有曾有過的喜怒哀樂彷彿都在此刻塞滿我的胸臆。隨著車子的緩緩駛近,過往的歲月也緩緩向我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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