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前言

雙向的日子
文/黃以曦


1.
「三年前,等不及高中畢業,我帶了簡單行李,留下紙條,獨自前往M城。那是我從小寄予想像的繁華大城,我要去那裡追求夢想。我要成為一名演員,走上國際舞台,身邊都是豪華的事物,往來的人,漂亮,又有品味。我要成為M城的重要人物。我的生活如果是座大型機器,那麼每個部件,每個螺絲,都會置換,不會有一點M城之前的蹤跡。

我將永遠不會回家,不再承認家鄉的種種,那些簡陋、充滿妥協、湊不出一個完整性的日常。這和我留給家人信上的溫情,並不同;事實上,我原本寫下的真是我此刻所說的心情,我想讓他們不要期待我終會返家、不要妄想我眷戀家的溫暖。但我決定不那麼寫,這些事對他們太難了。

出發那天,我提早好幾個小時去車站,我在車站旁邊的小餐店,靠窗位置,最後一次,看著這個我不陌生、也不熟悉、從來只有困惑的地方。那天,尋常的週間日子……,噢,是了,當然是尋常的,總是尋常的。人們上班、上學、開店,交融在小鎮特權式的混亂,車子隨意停下,交通號誌被漠視,誰與誰隨時要說得上話。他們就在大馬路上,說起話來。

這裡,每一天與每一天都一樣,差別只有角色與臉容的遞換。孩子長大了會在這兒結婚生小孩,成為父母,學生畢業將回到母校教書,店家傳承給下一代,街頭和巷尾的男孩女孩當然地走近,街上到處跑的孩子,有著他的父母各半的臉,他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各四分之一的臉,屬於小鎮的臉孔複製了又複製。深刻的頑固,錨住一個又一個世代,小鎮不只什麼都有,且每樣都持續備份,圍起城廓,誰都別走。

窗口的我,一陣寒慄。看著。差了一點點,就走不掉了。我會降落在早已為我備好位置的軌道,無限運行,越來越流暢,血肉模糊地,成為整個團塊一部份,沒有邊線,沒有輪廓。只要我曾起的念頭有一點點不同,只要我的際遇超過或短缺一點點,我將永不懷疑這個小鎮,不認為自己能夠離開。晴空豔好,溫馨且幾乎勵志,空氣是流通的,火車篤實進站出站,商品下架上架,生日的蛋糕,過年的新衣。門要關上了,關上了就不會重新開啟,門關上了之後就是一輩子,我將在那後頭,以為那是全部,那就是真的。

我曾在電視看過,M城一名小說家在訪談中莫名憤怒起來,跳著腳指責家鄉q01小鎮人們的粗俗可鄙,主持人尷尬極了,或也有幾分不敢置信,畢竟小說家的文字那麼優雅節制,帶著貴氣。而這份貴氣,恰恰並非因與低賤對比,就意味了對後者的否定;那個貴氣,包含某種絕無必要與誰對話對決的輕盈。當你高出好幾個位階,做出包容,明明那麼容易。

小說家指名父親、母親、哥哥與妹妹,老師和鄰居,一起長大的朋友。明白的指控。所有人那麼愚蠢,笑與哭都淺薄。風景乾燥、空乏,安於偏僻孤立的可悲。小說家唱著失去平衡的話語,乍看怎樣都扣不上他嚴謹的美學。但我聽著。我懂得。那些,其實就只是很深的恐懼。情緒催生反作用力,把一切妖魔化,讓逃離的必須,變得當然,以安慰自己:遲早的事,總會離開的。

而事實是,小鎮的溫暖與現成,慢慢磨蝕,帶著微笑。除非非走不可,誰都無法離開。

我看著電視,想起另一個故事,那是被我翻爛了的一疊書。作者是另一名M城小說家。他一輩子寫同樣的故事,寫窮鄉之子到了大城,主人翁怎樣都洗不掉根的羞恥。他們背負的不是自卑,而是羞恥。他為自己有過僭越的念頭,為自己始終渴望、正在僭越、已然進駐,一處遙遠無關的世界,而羞恥。我感覺我理解那些故事,我也為這樣的羞恥而痛苦,但就如同那些故事裡的人們,我也享受著唯它能給出的興奮,那令得毛孔全幅敞開,有不服氣,有不耐煩,滿滿的生命戰鬥力。打不贏的仗最值得去打。

我仍記得從車站旁餐店窗外看出去,有個什麼,變得篤定、變得堅硬。那扇門正在慢慢關上,我已在彼邊。

時間到了,我帶著行李,前往車站,踏上月台,搭上車。車行緩緩,再越來越快。是收成的時節,窗外曳過豐饒的金黃,與鄰居同伴嬉戲的田埂、獨自騎單車繞行的水田,每塊風景,每個方向,爸媽曾指向哪裡,說給我專屬於那裡的傳說。好多好多,我已看得比我需要的多得太多。我沒有轉頭,沒有回頭。

像是我長久的盼望,兌成奇蹟,第一個奇蹟。我上了車,在車上遇到了對老夫婦,漫長的旅程,原本客套的攀談,或許是我從小被叮囑的恭敬合宜,讓他們在閒聊間對素昧平生的我,有了信任。他們住M城舊城區,聽說我還沒找尋落腳處,慷慨說要將新城區小房子借給我。「新城區太新潮,不適合我們,房子一直空在那裡,妳能去住就太棒了。而且,妳不是想演戲?電影公司都在那區呢!」

就這樣。我正式進入了M城。M城,一切和聽說的一樣,龐大、忙碌、應有盡有,有狂喜,也有深淵,即使在事情都還沒有真正開始的時候。事情超乎預期的順利,似乎應當是要更開心的,但這反而給我一份說不上為什麼的不安…...。」

「……不好意思,可以打岔一下嗎?我想說,這其實很正常的……」

「為什麼說很正常呢?嗯,還是先讓我繼續說完吧?M城像個際遇遠多於計畫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在計畫中,我會料想各式不巧,預先做出備案,但際遇,就單純發生。你不能說該些際遇不合理,它們倒也沒有真啟人懷疑的地方,可是,現實中,很少這樣吧?每樣事情都發生在剛剛好的時間點、剛剛好的位置,相嵌在一起,沒有矛盾或為難。怎麼說呢?相對於一個旅程中風景慢慢打開、變換,我在M城最早一段日子,感覺到的比較是,哪個瞬間,是設備齊全的場景,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像是,是為我準備的。弔詭的是,因為這樣,我隱約地感覺,整件事好像很難有個未來,真正去等待、去想像……。」

「……釐清一下。妳說妳覺得整件事不會有未來……,這是什麼意思呢?是妳從現在情況返回去解讀當時的某個直覺嗎?」

「或許一開始是直覺,但越冷靜下來思考,越覺得,某意義上,『被誰盯上了』,被設局地一路綠燈朝向哪裡。我不過是個小鎮孩子,哪來這等級待遇呢?可感覺上,真是一項接一項無縫展開的路,你很難不覺得某更高的籌算籠罩下來的東西。就像你手上的資料已經寫的很清楚,我講過,以我這麼資淺的新人,卻能暢行所有試鏡,拿下這麼多角色,或許是運氣,但難道不會是別的嗎?」

「……我想再聽妳說一次,妳正式被認可為演員的轉折點是?」

「這個說過好多次了呢。……抵達M城隔天,我在報紙上選定一個甄選,原只想說先習慣新生活的節奏,毫無準備地遞了資料,竟立刻收到試鏡通知。當天,現場原是一團散漫的氣氛,可我的表現似乎令在場人們驚豔不已,他們不僅當場允諾我該部片角色,甚至隨即帶我去了旁邊攝影棚,親自將我推薦給另個劇組。那部電影本有屬意人選,卻當場為我排定試鏡日期。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一切簡直就從那一天開始。」
「……是的,我已讀到過之前的筆錄。我知道妳不但拿到那個角色,並因表現絕佳開始有了許多片約。不好意思我不太注意影藝新聞。但只是,妳為什麼那天會出現在公路中間,據妳的說法,那天也還有拍攝行程的不是嗎?」

「哎,是的。那天,我來不及告知劇組就缺席了,這是因為J。J是我住處巷口咖啡店打工的女孩,她從n34鎮來到M城。她原和曾說好要一同追求夢想的男友同居,那男人自以為才華洋溢、但幾次挫折後就放棄了,是回老家或去了別的地方,沒人知道。那男人離開得突然,什麼也沒帶。J孤伶伶一個人,幫男友付完債務,承租不起原先的公寓。我邀她先和我一起住,慢慢再找地方住。

J有頭長髮,臉龐細緻得像個陶瓷娃娃,我總叫她和我一起去試鏡,說她不當演員多可惜。J笑說她就只鍾情音樂,這麼一直打零工,錄製、寄送試唱帶,等待機會。一直等下去,也沒關係,只是一定要等到對的東西,J說。

那天,我在門前接到電話,J在前往一場表演甄選的途中發生車禍,雖傷勢未有大礙,但肇事者身份卻非常可疑,車禍現場有大筆金錢,警察懷疑J和一場剛發生的搶案有關。電話裡,J是這麼告訴我的,可我怎樣也找不到那個醫院,甚至也沒人聽聞那場車禍以及J所說的搶案。我莫名其妙被帶走,又輾轉來到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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