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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記憶.平行世界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節選)

進入八○年代,地下舞廳激增。一九八三年《聯合月刊》統計,臺北市地下舞廳共有近百家,這其中還不包括一九八三年剛剛開幕的黛安娜,由華國大飯店夜總會的前DJ經營。黛安娜早上十點開門一直營業到凌晨五點,傍晚五點以前的時段收費較便宜,吸引學生族群,成了八○年代最知名的地下舞廳。政府用加強課稅以及徵收高額年費的方式來遏止合法舞廳的開設,一九八五年,臺北市舞廳的許可年費是七百五十萬元,沒有多少人能負擔得起,紛紛轉往地下,愈禁愈熱,地下舞廳不必繳稅又利潤豐厚,遊走在灰色地帶,必須上繳許多規費。黨外雜誌《深根週刊》一九八六年報導,一間地下舞廳每個月要給警察主管單位四十萬、轄區派出所二十五萬、少年組以及刑警大隊十五萬。臺北市中山二派出所每個月從轄區地下舞廳收到的紅包高達五百萬。警察成了門神,有一些地下舞廳就直接開在警局對面。
解嚴後的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政府宣布正式放寬舞廳、夜總會的管理法規。解嚴前就設立的KISS DISCO成了臺北第一家合法舞廳。泰國華僑林國長一九五三年來臺創立僑興泰麵粉廠因而致富,一九六二年興建中泰賓館,一九八六年開張的KISS DISCO,燈光音響砸下六千萬元,室溫維持在十八至二十度,新鮮空氣對流,不再有以往地下舞廳燈光昏暗、空氣不流通的狀況。高速節拍跳動燈柱、多種色彩造煙變化,以及取材自《星際大戰》的可升降飛碟,幽浮從天而降,火辣女郎撒下糖果與折價券,成了臺北舞棍口耳相傳的最大噱頭。
一九八九年初夏,追星之路來到瘋魔的頂點,美國歌手湯米.佩吉來臺灣舉辦演場會,他的抒情歌曲〈A Shoulder To Cry On〉登上告示牌第一名。我和姊姊擬定作戰計畫,從去接機開始,在桃園機場一邊尖叫一邊東張西望,怕碰到在機場工作的父親。演唱會在KISS DISCO舉行,門票三百五十元不貴,是青少年能負擔的價錢,對我們不是難題。難題是KISS的營業時間,週末夜狂熱,演唱會晚上十點才開始,一直到午夜之後才結束,要讓父母放行我們出門,一個國中生與一個高中生凌晨兩、三點還在外遊蕩,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隨著演唱會時間逼近,我傷透腦筋,不知如何突破最困難的關卡。

直到廣場開始鎮壓清場,我們的難題迎刃而解。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七日,天安廣場上約兩萬名學生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聚集,悼念前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猝逝。胡耀邦在八○年代推動中國現代化改革,是黨內的開明派。悼念胡耀邦之死是六月廣場風暴的起點,學生藉著悼念重申追求民主。這一天在臺灣,行政院通過即日起開放臺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採訪、拍片、製作節目。記者登陸採訪,一個多月之後,《中國時報》記者徐宗懋在天安門廣場中彈昏迷,倒在血泊中,被一個從外地來北京聲援的農民工所救。
四月十九日,聚集在天安門廣場的群眾已超過十萬人,四月二十一日,突破二十萬。這期間,臺幣強勁不斷升值,臺灣股市單日成交量首度突破新臺幣一千億。

四月二十三日,北大決定開始罷課,北京各大學組成的學生團體在北大體育場開會,萬人到場,討論接下來學生運動的策略。這一天,臺北千人上街反核大遊行,前一年(一九八八)春天,達悟人發出怒吼,吟唱古調驅逐惡靈,要把偽裝成魚罐頭工廠的核廢料貯存場趕出蘭嶼。遊行的人群裡包括基層民眾詹益樺。

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社論將四月中以來的學生集會定調為暴動,是鎮壓行動的前兆。四月二十七日,北京多所高校超過十萬名學生串聯走上街頭,來到天安門廣場,高喊要求民主化、嚴懲貪汙、新聞自由。

五月四日,五四運動七十周年,超過十五萬名大學生,以及三百多位新聞從業人員上街遊行。有人向遊行隊伍拋麵包食物,並掏出腰包的錢給學生,鷹架上的工人停止幹活,高聲歡呼。曾經幫忙許信良選戰的黨外人士張富忠,回顧中壢事件(一九七七)說:「宣傳車在街上,民眾蜂擁過來,丟錢丟水果,很瘋狂。」

五月六日,《紐約時報》指出臺灣經濟起飛日益繁榮是造成北京學運擴大的因素之一。同一天,蘇澳南天宮組織十幾艘船隊,護送五尊湄洲媽祖神像,浩浩蕩蕩開往湄洲媽祖廟歸寧,首次突破直航的禁令。

五月十三日,一千名學生在廣場絕食,周邊有上萬名群眾圍觀。同時間戈巴契夫訪問北京,參加中蘇高峰會談,學生說要用民主抗議當成戈巴契夫的見面禮。半個多月後,廣場上坦克輾過,鮮血塗地。一年多過後,廣場上坦克熄火,炮口被插上玫瑰花,鎮壓的軍人放下武器。兩年後,戈巴契夫辭職,蘇聯解體。
五月十六日,學生絕食靜坐進入第四天,來自各地的群眾或搭火車或騎單車,或者乾脆步行,齊赴現場支持絕食的學生,廣場聚集超過四十萬人。這一天在臺灣,鎮暴警察強力鎮壓遠東化纖經過投票的合法罷工,前往報導的記者也被警察追打。

五月十九日,李鵬發表強硬講話,五月二十日,宣布北京戒嚴。五十輛卡車,載有兩千名軍人的車隊進入北京,遭到上千名群眾圍堵。戒嚴令發布後,禁止中外記者繼續採訪報導,國際酒店內對香港的長途電話無法接通,國際通訊社的衛星線路也被阻斷。五月十九日在臺灣,四月初於《自由時代》雜誌社自焚的鄭南榕,在這一天出殯,隊伍由士林廢河道出發,途經總統府時,基層民眾詹益樺的背包裡裝滿汽油,點燃手上的打火機,倒在鐵絲拒馬上,整整燒了十五分鐘,才被救護車載走。

五月二十一日,中共發出最後通牒,限定示威學生於隔日凌晨五點前撤離,否則將全力鎮壓,人群中開始發口罩及溼巾好防範催淚瓦斯。這一天在還有八年即將回歸的香港,百萬人上街遊行聲援天安門。

五月二十三日,學生組織分成兩派,一派主張撤離,另一派主張繼續留下。

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廣場上舉辦大型演唱會,侯德健演唱〈龍的傳人〉,將氣氛帶到最高潮。五月二十七日,臺灣藝文音樂界合力製作歌曲〈歷史的傷口〉,獻給天安門學生。五月三十一日,臺灣學生用手牽手的方式,由北到南連成一線,聲援中國學運。

六月二日,侯德建、北師大講師劉曉波等文化界人士,發起一連三天的絕食活動,三千人登記參加絕食。南京有五百多名大學生,用徒步和騎單車的方式前往北京聲援。
六月三日,星期六,風和日麗。
凌晨一點,駐紮在北京郊外的上萬名戒嚴部隊開始進京,往天安門廣場移動。
早晨七點,學生拿著手提麥克風到處宣告:李鵬要鎮壓我們!
晚間八點,北京廣播公司呼籲所有市民不要上街。
晚間九點,一架軍用直升機在市中心上空盤旋。天安門周圍的各十字路口,均有數千名學生聚集鎮守。
晚上九點半,我和姊姊抵達敦化北路的中泰賓館,排隊等待進入KISS DISCO,美國流行歌手湯米.佩吉演唱會即將開始。

六月四日,星期天,凌晨時分,西長安街近南池子口突然冒出一輛裝甲車,高速往建國門內大街衝去。軍隊進城,在五棵松、九宮門、頤和園用衝鋒槍大開殺戒。
凌晨兩點,演唱會結束,我和姊姊離開KISS DISCO,要找地方過夜。我們搭計程車到中正紀念堂,從六月三日晚間開始,北京和臺北的廣場電話連線,中正紀念堂廣場聚集上萬人徹夜不眠守候。這場跨夜的聲援活動,正是我們說服父母放我們出門的冠冕堂皇理由。
凌晨四點,廣場氣氛仍然沸騰,不時有人上臺聲嘶力竭控訴血腥鎮壓。我不是不愛國,但剛剛才從演場會人擠人的舞池離開,已累到快虛脫,我在中正紀念堂找了一塊草坪就要和衣睡下,這時我聽到我的國中同學小南上臺,報上她的姓名學校,鏗鏘有力地發言。

矇矓睡去之際,我為我的醉生夢死感到十分慚愧。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知道誰是鄭南榕或詹益樺,一九八九年隔年,一九九○年的三月野百合學運,在我曾經睡過一晚的廣場上發生的事,在老三臺媒體訊息管控下,我同樣不知不覺。(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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