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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試閱
- 院區
她脖子清爽,推開玻璃門,準備離開,卻找不到原先帶來的黑傘。
偏偏外頭不是一場小雨。櫃檯人員表情苦惱,「我幫你看看倉庫。不好意思,愛心傘都發完了。」
因此,大彩傘被拿了出來。那是一把紅、黃、藍、綠相間的傘,比普通的傘更長更粗大,像海灘上的遮陽傘,傘面如小吃攤的遮雨棚那樣寬。傘面的灰塵抖落,骨架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櫃檯人員低頭,嘴角勉力的上揚,「這有點俗,但還堪用。你有加老師的Line嗎?我們之後看監視器,如果找到你的黑傘,再跟你聯繫。」
津鳳緩緩接過,提起大彩傘。她沒有回應櫃檯,不是因為她不在乎原本的黑傘,也不是因為她對於「老師」在社會上過於廣泛地用以尊稱髮型設計師也用以仰稱學運明星所帶來的些微反感。而是因為,她的眼光移到傘面上直直的一行字:「立法院院區專用」。
按開大彩傘握把的按鈕。她將身後的玻璃門推回去。走出校區。
美髮店位於大學路。如果不是小筠的提問,她不會帶著小筠走進校區的深處,在稀疏的森林與泛著橘紅色夕陽的大橋旁,讓一圈圈的圓周畫破空氣。津鳳聽到的不是快門聲,而是不規律卻不間斷的溫潤波聲,那波聲推著她從校區深處的森林走出來,讓她走出校區的每一步都踩著塌陷。
小筠從那一刻起便消失了。每一個問問題的人都會消失。她走出校區,甩一甩脖子。
大彩傘比原本的黑傘更加醒目,過馬路時有一份額外的安全感。
雨季過後,沒有接到誰的聯繫,也就沒有把傘還回去。這把傘最後會靜靜立在危老建築的樓梯間傘桶,直到多年以後與建築共同倒下。
過馬路後就是往台北出發的公車站牌。等紅燈時,她仔細打量握柄。罕見的粗木頭。她想,她應該有見過這把傘,只是想不透,為什麼它會出現在距離立法院三十公里外的美髮店倉庫。
直直落下的滂沱雨勢中,傘幾乎完整罩住了她。她撐著立法院院區專用的傘,走過的地方,好像就都變成了立法院院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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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ags: `Book_notes`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沒有陽光》裡學生示威遊行畫面時所配的這段旁白語句,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我,可以說愛過那個世代」、「這溫柔,可能比他們的政治行動本身擁有更長的生命」。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拚命地想忘記「那個時代」,因為發生了太多負面的事,所以不願意去回想,而且大家都認定那是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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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傘是一把平凡的超商傘。五月十七日在超商所買。
那天早上,當津鳳出台北車站M8出口時,聞到熟悉的潮濕土味,知道那是該年雨季的序幕。印有「在這巨大的宇宙裡你並不是孤單一人」這行字的上衣是黑色的,超商的傘她就同樣拿了黑色。
她有很多兩度的朋友兩度進去立法院。這是為什麼,如果她想,她就能夠進到立法院院區。
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用兩度(two-degree)這個詞,來指稱「朋友的朋友」呢?在思索著要傳訊息給哪個朋友的時候,津鳳突然想到這件事。
這個學科的行話很多。他們真心喜歡這個學科的內容。她回憶大學時修社會網絡,計算著點度、中心性、叢聚係數,討論著結構洞和弱連結的意義,其後那就成為了同學談論人際關係的行話。不過,那只是她第二喜歡的課。最喜歡的還是社會思想史,當教授打趣地將理論家們統稱為「老爺爺」的時候,她舉手反問:「為什麼沒有老奶奶?」教授是威嚴感很強的人,一時驚訝後卻露出和煦的笑容說:「老奶奶死得早。」全班也都笑了。那門課她拿到最高分。拿到書卷獎。兩度。
她有很多兩度(two-degree)的朋友重返立院,這意味著進入院區的路線有很多條。大家都想進去吸一口名為「歷史時刻」的空氣。
但是,她穿著黑衣,抿著嘴唇微笑,在院區內深呼吸二十二次,對上四雙眼睛,走過陸橋,跟兩度朋友說了十七句話,接著遇到一個朋友,上了一次廁所以後,抬頭看轉播議場的電視,她便改變了心意。
她想跟一度的人共度,在馬路上,在街頭。
議場的錘子落下之前,她走出院區,回到中山南路。街上有很多人,越來越多穿黑衣服的人,相互親吻。
街上滿溢著潮濕而不凝滯的空氣,閃光與快門聲正式為這股空氣命名。
津鳳,一手撐著不久後將搞丟的黑傘,一手攬著身旁的人,一個個擁抱。在街頭,她找到幾個一度的人,曾經同社團的,在社團交流會認識的,還有非營利組織做志工的,曾經的同班同學。一直以來,無論是進去裡面,或是在外面,都可以找到人。這便是社會運動。
大家不吝惜於慶祝此刻而攬著彼此,象徵地接吻。不吝惜任何一個快門聲捕捉難得片刻的慶歡。
那時候她想著,以後或許能夠與(即使現在還沒出現的)另一個她共度終身;另外,她想著,她願意在提出這版草案的地方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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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往會走天津街那一側的門。
因為前門張揚,後門過於喧鬧,善導寺站一號出口直直走出的忠孝東路步道上,只會有零星的公務員與警察。不是戶外巡查值班的警察,是坐在辦公室裡的那種警察。途經警政署時,她總會看幾眼那已經消失的塗鴉。
從天津門進去院區,還要走一分鐘的柏油路才會到建築物。有一次戴著耳機進去,過天津那個由警衛掌控的電動閘門時,她腳步踉蹌了一下,耳機掉入閘門底下的凹槽。警衛彎下身替她撿起,態度和善且尊敬,好像那一隻耳機是重要的公文那樣。
天津門進去,再走一分鐘的柏油路,就是行政院建物的正門口,走進去,就可以打卡上班。如果她穿得過於波西米亞,建物正門口的另一名警衛會要求她再出示一次識別證。
每一天,上班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就是說明自己是行政院的員工。那會為她與愛人之間的爭端埋下種子。但是,當時她還不明白,這個矛盾所波及的,不只是曾來過這裡的人,也包括從未來過這裡的人。
行政院建物的正門口有兩種進入方式:座車停在車道從正中央走進入,以及雙腳從兩側樓梯走進入。
行政院建物的正門口有兩種離開的方式:走出去,或是被抬出去。建築物的正門口樓梯有一種特別的使用方式:坐一排給媒體拍照。
行政院主棟,似乎沒有「院區專用傘」,至少她在這裡上班的時候沒有見過,也沒有用過。也可能只是她沒有用過。
建築物大廳有兩種使用方式,走過,或是跪下去。樓梯那排還沒走,警察就暫時不會把大家抬走。有人悲壯下跪,請求大家撤走。有人明白將會面臨到什麼,有人覺悟,而有人沒有。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
行政院的廁所,是她這輩子見過最乾淨的廁所。當別人問起在行政院上班會不會很辛苦,是不是很常被民眾抗議時,她會搖頭說,院本身沒有直接的對民服務,沒有開放一般民眾進來,所以,院內的員工數量不多,很安靜,女廁尤其。清潔女工進來女廁的次數遠比女性員工還要多。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
他們以前說的借廁所,可能只是玩笑,同時也帶一點僥倖的策略意圖,要是真的因為借廁所而進入建築,內呼外應,佔領就水到渠成。但是往往更早被識破。但是也往往,抗議時間拉長而有人真的需要上廁所,所以借廁所變成在建物外面呼喊的口號,有時候要喊:「市長不願意接我們的陳情書。」有時候要喊:「部長不讓我們上廁所。」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這裡不是立法院,這裡是行政院;這裡不是行政院,這裡是立法院。她在聯繫救護人力的時候被難得失控的敏敏嗆了前面那一句;她要承楷別去增援的時候說了後面那一句。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大院得做個決定。」這是行政院。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她曾在洗手台洗頭,她的身後有三個沒有人使用的馬桶隔間,右手邊是這三個隔間的共同大門,共同大門外有個二樓的人看守。洗到一半,二樓的人問能不能讓另一個女生進來一起洗,因為快要開會了;她說好。幾天後,她在二樓剪髮,把長髮剪回短髮。這是立法院。
多年以後,當津鳳罩在美髮店的「立法院院區專用」傘下,想起這不是她第一次將頭髮剪得這麼短,而是在那段短居於立法院時期自行在廁所內將後髮整截剪去,她會感覺到脖子一陣冰涼。
上班。她的手上有印好的出席名單,但她又拿了一張行政院專用的紅框便條紙,畫了一個ㄇ字型的座位表,重新謄寫一份出席名單的所屬單位。因為標準印製版只有標註與會者所屬的「部」,她要另外手動再加上「署」。若有她要提問與稱呼的時機,在壓下彎起的座位式麥克風、壓下按鈕讓指示燈變成紅色的時刻,是辨別你我的時刻。對,即使在這裡,她也想要被視為「我們」,如同過去任何一個她待過的場域。那個時刻,叫「疾管署的同仁」、「國健署的同仁」,比起視同地喊「衛福部的同仁」更加懂行。
上班。她揣測來到大院開會的人都怎麼看待她。事後,她銷毀小抄,就像五年前的那天稍早,被派去巡視院外警力布陣,準備要回報夥伴的手繪圖。因為場外出了騷動而傳不回議場內,事後擔心成為找首謀的證據而銷毀。那張手繪圖的標題,中文大大的二字寫在正中央,「院區」。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她說:「我沒有權力做決定。」但她不可謂沒有參與在決定之中。當她在員工不多的行政院主棟裡,她走向悉心維護的花園,遺憾著並不常有人在這裡徘徊散心。
另一個夢的人來這裡敲門借廁所了,「你還要待在這裡多久?」她說差不多該走了。
直到離職之前,她都沒有被發現,她曾在拒馬上做過什麼。她自己從來沒有去確認過那個痕跡還在不在,因為她往往走的是天津那一側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