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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門的洞口【20週年重版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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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見不到想見的人之後,林建銘幾乎就不再去「盧氏」看戲了。剛從小虎口中得知消息時,他心裡一陣沮喪,簡直不能接受,也不認清自己並不與人相識。脫掉一身新買的衣服,沖了個熱水澡,坐在沒打開的電視機前不動,他覺得自己沒有力量抵禦再一秒的沮喪,如果今後再也見不到伊芳(楊施在《混血》中的角色),他要如何忍受自己的挫敗,改變這一切?他有一刻感到自己好像依然蹲在以前那個無聊的市場裡賣菜,每個人開口就是「多少錢」,不斷重複,不能逃走。

「伊芳」的扮相在他的印象中是最鮮明的,甚至更加美化,到了崇拜的地步。他把十幾年來的渴望,聚光照在那個女人的身影上,可是伊芳卻不可能看見他,因為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可以下一刻就悄悄死去,可以化身千萬,充塞於路上與每個角落。除了伊芳她所愛的那個男人之外,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是他,他感到好像自己的身上同時負著千萬份的孤獨,佚失在横行的人潮中。

「最近還好嗎?」他問。

「不錯,就是太忙了而已。」陳怡君說。

「今天是妳生日,生日快樂。」

「我三十九,你四十,對吧,真不知道該怎麼快樂才對。」

「也許哪天我們可以在外頭碰個面。」他遲疑了一下說。

「有一件夾克一直還沒還你,下次記得提醒我。」

樓下巷子口一輛車堵住通路,來車按鳴一聲長長的喇叭響。

「誰打來的?」史睿儀問。

「一個以前的朋友。」

「講到朋友,我今天聽到一件很可笑的事。」史睿儀班上有一個同學,是個波蘭的女孩子,一天早上她在公寓信箱裡收到一張信紙,上頭用英文寫著:妳好,我是住在樓下的鄰居,我叫賴美玲,二十六歲,請問你可以幫我介紹白人的男孩子嗎?我是認真的,因為我無法跟亞洲男人交往。我的三圍是……。「我那個同學簡直傻了,真替對方覺得難堪。她決定要把那張信拿給所有朋友看,說臺北有這種女孩子。亞洲的都不可以,白人全都可以,我看納粹都沒她狠。」搖搖頭用英文笑說。陳怡君雖然也笑,但心裡倒是同情人家,她曉得那種心態,這種期望背後的理由是他們西方人不了解的。從前自己也有較極端的階段,而且一切是那樣自然,甚至那才是上進,否則就是庸庸碌碌。她的親戚長輩不只一次告訴在美國讀書的孩子們,說睜大眼睛看看差異吧,根本上的差異,那就是人的素質,環境的薰陶,這是她一個陷在臺北市補習班的女孩所永遠不懂的。然後親戚長輩介紹一位朋友的女兒;茱麗亞音樂院畢業歸國的聲樂老師,教她唱義大利歌曲。老師聽她唱一首花了半年辛苦學成的歌曲,結果忍不住嘆氣說:「妳唱的音都對了,細節也注意到了,但是味道就是不對,妳知道嗎?味道對的時候,錯音或細節省略都沒關係,我知道這不容易懂,但是妳必須想像一下,妳一定要幻想自己是一個義大利人,妳要忘掉自己是一個保守的中國人,否則永遠唱不岀那個味道,這種歌詞所表現的愛情,不像妳讀的愛情小說那麼庸俗,妳要能體會當地人的生活、文化,這樣妳才能感受義大利文的美,了解這首歌其實是在講什麼。」於是繼芭蕾舞之後,她又放棄了聲樂練習,遺憾自己不懂西方,或者說,她所想像的西方一點也不正確。

幾天假期間,史睿儀打算獨自到郊區山上的一間寺廟住一個禮拜,只是安靜打坐,什麼事也不做。他很喜歡寺廟的感覺,每次一跨進門檻,聞到一股散不盡的燒香煙味,看著神像,他就覺得無比安詳與感動,許多神秘的字眼瞬間浮現腦海,輪迴、冥想,禪悟、八卦等等。他不懂陳怡君為什麼不會欣賞這些自己所屬的東西,反而去欣賞遙不可及的東西。每次一起去寺廟,這個東方女人總是一臉麻木與不耐煩,等來到了酒吧(他們說好要交換帶路),穿著牌子都讀不正確的衣服,聽爵士樂喝雞尾酒,就整個人活了起來。

於是趁這期間,她和林建銘約在一個「國際娛樂節」的園遊會攤位附近,還沒見到對方,他們手上就拿了好幾張人家沿路散發的廣告傳單。一個蘇格蘭風笛隊正在廣場中表演《勇士進行曲》,大鼓響聲低重,小鼓碎密,不間斷的笛聲震麻了耳朵。她發現蘇格蘭人的體型好像真比較胖,可見一些笑話還是有些根據的。一群群人到處遊走,她掃視著一張張面孔,覺得臨時想要改變主意,覺得見面是出於不得已,其實沒必要,也許兩人都不想,只是為了表現一種情誼的概念,為了得一份安心,甚至所有的鼓勵關心,這一類舉動,都只是調味料,虛假,沒有實質上的助益。看看手錶,她告訴自己,想走也來不及了。

「那個人是誰?」夜晚,觀眾逐一散場。

「他叫林建銘,好像是個商人吧。最近很少來,我有他的電話。」小虎說。

「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啊,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謝老師笑說。

就算看不到本人,也要來看看牆上的照片。他幻想著也許伊芳(這個稱呼僅屬於他一人使用)改變主意,留下來繼續岀現在這個他所到的地方,可是如今伊芳已經消失於此地,宛若亡逝。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被那個不認識的女人這般吸引,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現在即刻去買飛機票,跟著到任何伊芳所去的地方,去讓那個女人的美貌出現在他眼前,好像自己一直只為這個念頭而活。

這個無法解釋的念頭嚇到了他,害怕早晩會跟著消失於此地。死的肉體痛苦是人最後的經驗,避不掉,好像是在償還幾十年前出生時,母親生產的痛苦。活著只是暫時,是借用的,不是自己的,只有一次機會,不能回頭,知道得太晚了。一年中會有一兩天,天空下起份量極重的雨水,因為只有那一兩天,地球的角度剛好讓冷空氣和熱對流形成一道水門,只要偏差一點,水門就不存在。他這一刻感到某一處開了一個洞口,在這個洞口裡,他無意間窺見一切始末,那是個既定的事實,他不曾停止掃視一群群到處遊走,滲入各個角落的面孔,為的就是準備要見到一個終點,一個具有吸引力的女人,一個可以讓他甘於接受一切虧缺的至高價值。他可以想像那個女人是由幾個迥異的部分合成的,既是現實的、嚴肅的,又是具有靈性的、純真的,同時還是充滿肉慾的、感官的,混融一體,無法區隔。

地上留下許多不知怎麼來的刮痕,集體無心共同造成的痕跡,布置著這個沒有人欣賞的單調空間。設備都撤走了,租約期滿時,他讓岀了店面,主人帶著裝潢師傅丈量著管線的位置,構想著一個還不存在的畫面。他對於做買賣有著一份怪罪似的疲倦,傾聽了始末的小虎很能明白他的心情。在幾次討論之後,他得到了一個轉變的機會,「盧氏」的秘書決定請他負責修鍊營的餐廳的工作。

這個位在東部的修鍊營,其實是一個私人的休憩山莊,取名為「櫸園」,因為進門的地方有幾棵高挺的櫸樹,經過時常聞到一股雞糞肥的味道。平常「盧氏」的團員們會在這個與外界隔離的地方,接受一些課程訓練,或者渡假自修,創作排演等等。櫸園的環境良好,靠的全是一群雇工的細心照料,園藝、清掃、補給、餐飮,樣樣都馬虎不得。現在林建銘加入這個團隊,雖然角色低卑,但是卻能給他不同於單純利益往來的工作心境。

這裡見到的景象;深綠色的人工池塘,木造房屋與自然庭園,無疑讓人愉悅,他試著體會這也曾同樣帶給伊芳愉悅的事物,幻想著如何開口共同談一件事,並且引申到每一件他所知道的事。這是他心底的秘密,於是秘密領他至此。

「所以我下個月就會離開臺北了,先跟妳說一聲。」

「希望你在那裡能很順利。」陳怡君說。

「這兩天我們碰個面好嗎?」

「好,這星期有個園遊會在圓環廣場舉辦,還有蘇格蘭風笛隊。」

「妳對我一直很好。」猶豫了一會淺笑說。

「本來就是互相吧。」電話中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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