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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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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

一切都是從一個杯子開始。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我在香港開始了我的第一份新聞工作,正式加入台灣《中國時報》。主要工作是為《中國時報》美洲版提供香港和東南亞的新聞。上班地點在灣仔的熙信大廈。當時《時報》的辦公室主任是江素惠,編務主管則為後來叱吒香港政壇的資深媒體人黃毓民。

我的座位距辦公室大門最遠,緊臨落地窗。一天上班發現桌上採訪筆記的扉頁上留了一行字。「我把你的玻璃杯打破了,怎麼辦? 李怡」

我這才知道那段時間李怡每天一早都會來《時報》辦公室,為美洲版寫一段短文(註),而他一直以來都選在這張最清靜的桌上工作。換句話說,我們每天都在不同的時間裡,共用一張書桌,卻彼此都不知道。至少他一開始並不知道那是誰的桌子,我們也從未在辦公室碰過面。

第一次見面

其實我和李怡早在一九八二年就相識。當時澳洲昆士蘭大學政治系教授邱垂亮為李怡所主持的《七十年代》月刊撰稿,報導分析在大陸所見所聞所感。他每年都會路過香港一兩次,李怡便請其餐敘。而我前幾年因在昆士蘭理工大學就讀,和邱垂亮又有親戚關係,偶而會一同前往。和李怡的第一次見面,老實說已完全沒印象,主要他們所談大多為對中國局勢的觀察,這對當時大學剛畢業的我來說真是興趣缺缺。

如果一定要說記得什麼,應該就是依稀記得李怡當時穿了件剪裁合宜的純白色西裝外套。文化人多穿深色外套,至少當時是如此,所以留有模糊印象。但想來奇怪,記得的就僅止於衣服而非它的主人。

有一回應該是八三年秋吧,除了我們三位,李怡還請了《中國時報》的江素惠。江提及《中國時報》美洲版自一九八二年創刊以來,取得很不錯的成績。老闆余紀忠決定充實內容,由香港辦公室提供一個全版的港聞和半版的東南亞新聞給美國。由於版面要在香港先編排好,然後用整版傳輸的方式傳到美國,需要增加人手。邱垂亮提起我可以幫忙,而當時我也正好希望離開台灣一段時間,事情便這樣定了下來。

那年年底,我剛滿二十五歲,就隻身赴港開始了人生另一階段的新生活。

回到那張辦公桌。桌上的其實不是玻璃杯而是瓷杯,打破的是杯蓋。這是個造型典雅我很喜歡的杯子,於是我在筆記本回了句:
「燙手的山芋玻璃杯的主人不接,你說怎辦?」
「不破不立,給機會你買新玻璃杯,應該謝我。」第二天李怡回我。
打破杯還這麼理直氣壯,當場讓我覺得好笑又好氣。但也從此開始,我們有比較多的互動。


在《七十年代》兼職

為搶傳版時間,《中國時報》的工作很緊湊,但只消半天便可收工。剩下的時間可自行運用。《七十年代》人手向來精簡,李怡後來就請我part time去幫忙做些校對和出版工作,但並非每天。我至今仍記得曾幫忙編的一本書是劉曉慶的《我的路》。這本書後來也給這位中國大明星惹了麻煩:社會主義講的是國家和團隊,哪來什麼個人主義的「我的路」?

因為簽證問題,在《中國時報》工作期間每隔三個月必須離境一次。最多是去澳門,不過如果回台灣就會應李怡囑託買些黨外雜誌和書籍回來。但因為一些個人因素,每次返台心情都很沉重。

十一月十二日我從台灣回來,想先把雜誌給他。
「你明天不用去上班了!」他在電話中說,指的是時報辦公室。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笑答。
「真的。不信你去看新聞。」
聽我似乎一時愣住沒有回應,李怡說請我吃個飯聊聊吧!順便拿雜誌。

原來基於到現在都還眾說紛紜的原因--一般相信是當時掌權的國民黨內部不同路線鬥爭的結果,就在前一天的十一月十一日,身為國民黨中常委的余紀忠老闆無預警宣布《美洲中時》停刊。

第二天到辦公室,江素惠讓大家還是正常上班,但無須發稿,喝茶看報聊天做什麼都可以,等她從台北回來再說。想來是回去見余老闆,看是否仍有轉寰餘地吧!記得當時我甚至在辦公室練起書法。可能因為這樣,同一時期在辦公室和老攝影師蘇煜欽一起跑攝影的李怡外甥徐岩,後來回杭州過年還買了一整套的書法瓷器組送我。

從《美洲中時》到《九十年代》

在停刊成定局後,離開香港回台灣成了不得不的選擇。雖然僅得短短近一年的生活,我卻很喜歡香港。那是一個東方與西方融合、傳統與現代交匯,整個社會呈現自由多元、方便有效率和充滿生命力的地方。尤其所接觸的都是我最喜歡也樂於互動的文化媒體人,所以即使九七問題已起,移民潮開始蠢動,不得不告別的離愁仍令我心情低落。

一天我上《七十年代》辦公室,打算向大家辭行。李怡讓我進他辦公室談一下。他說《七十年代》有負責中國、香港和兩岸的編輯,獨缺台灣。他一直很關心台灣,之前就有打算多添一位編輯。這段時間我在雜誌社幫忙,他徵詢了辦公室其他同仁的意見,大家覺得和我相處融洽,很歡迎我一起加入他們。所以如果我願意留下,《七十年代》可以幫我申請工作簽證,以後就不需要每三個月再離境一次。老實說我當下真是喜出望外,立刻答應了這個工作邀請。

那是一九八四年。就在我加入這一年,《七十年代》正式改名《九十年代》。也是這年,有關香港前途的《中英聯合聲明》正式在北京簽署。


註:
李怡《失敗者回憶錄》第103篇提到脫離天地自立門戶後,家計成了問題。他受邀為台灣的《中國時報》美洲版香港專頁作最後審視,並寫一段點題短文。「每天早上七點多去上班,至九點多回《七十年代》辦公室。《中時》兼職的薪資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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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事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一日,我正式加入《九十年代》。

會答應新工作,除了前述暫不想回台灣、喜歡香港之外,李怡本人已經開始成為原因之一了。他個性溫和穩重,包容大度,會站在對方角度為人著想。雖然雜誌社內外事務如麻,工作繁重壓力大,但從沒見他對任何人發過脾氣或疾言厲色。當時他的論政焦點已從中國逐漸轉向香港,影響力日增,但也從不擺架子。對任何人,尤其是年輕學子就像平輩一樣,給人溫暖親和的感覺。我喜歡個性成熟穩重、有才華和文采的人,李怡是我欣賞的典型,自然也歡喜能和這樣的人共事。

培養出珍貴革命情感

《九十年代》的工作以月為單位,從月初開編輯會議、擬定編輯方向,到邀稿、審稿、發稿、校稿、落版和配圖,環環緊扣。同時進行的還有對編輯而言壓力最大的撰稿。整個流程的焦點是公佈欄上的一張發稿單,按封面故事等不同欄目,標明每篇稿件的題目、作者和字數。最後就是開大版,確定整期雜誌的文章順序和頁碼。

我自己是沒有經歷過,但據老同事說,過去每到最後衝刺階段,就有編輯拿睡袋在辦公室打地鋪。實在精神不支就倒頭便睡,醒來繼續工作。我的時代雖然不再見睡袋,但加班是常態。有時碰到像六四這種突發事件,或中下旬才會有結果的重大宣佈(如《中英聯合聲明》)和選舉(主要是台灣大選),就更是人仰馬翻,常連飯都顧不上吃了。

《九十年代》是一份在華文世界知識階層深具影響力也備受敬重的雜誌,尤其在李怡力抗各種阻難脫離左派走自己的獨立言論之路後。大家之所以願意賣力和他一起沒命打拼,除了有共同的理念,還有對不畏權勢追求真相的堅持。日積月累的工作和挑戰,也培養出難得的互信和珍貴的革命情感。我至今仍懷念那段日子。

在《九十》工作我其實壓力很大,畢竟不是科班出身,對台灣政局的瞭解和掌握也不夠。李怡察覺了我的焦慮,多次問我工作還好嗎?會不會太辛苦?並要我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盡力就好。直到開始寫評論文章,也持續給我很多意見,或在看過我的稿子後給我一些建議,讓我把內容改得更具可讀性。

當時我仍住在蘭杜街的一棟出租公寓裡。那是《中國時報》辦公室斜對面有點像酒店房間的公寓。房間很小約五坪,除了一張大雙人床和床頭櫃,就是一間配備浴缸的浴室。電視機高掛牆上,連張書桌都沒有。既然下班回家只能就著張床看電視,辦公室工作又多(由於校對功力不錯,經常負責稿件的最後一校),我經常八點以後才離開。如果正好李怡當天也忙到比較晚,他有時會找我一起去用晚餐。

現在回想,當時我們是在一種不是很明確是否在交往的狀態,只知道每次聊天都很愉快。他喜歡音樂,尤其是古典樂和老歌。和他一樣,我也學過鋼琴多年,不過更熟捻的是小提琴。我還喜歡文學和詩詞。中學時每學期國文課本發下來,我第一件事就是翻到最後一課,把每一首詩背得滾瓜爛熟。

當時我還不知道李怡是文藝青年出身,酷愛詩詞,只覺得為什麼每次見面都有聊不完的話題,有這麼多共同的興趣。後來知道他也喜歡電影、藝術,包括各種形式的表演藝術。不過因為辦雜誌和論政,他這些興趣後來大多被犧牲且已久不彈此調了。總之,我們的愛好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

李怡提到他還有一項興趣是旅行。我後來發現他從年輕時代就對所有事物充滿好奇與求知慾,這是他喜歡閱讀、思考和探索的原因。他像海綿般飢渴地吸收所有生活周邊可以獲得的資訊。其實旅行是一種有趣又得以親身體驗、觀察和瞭解世界的方式,不過囿於時間和經濟條件的限制,那時的他還只能在「書中自有黃金屋」悠遊而不到「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階段。

《九十年代》的編制從未超過十人。除了中港台和總編四位編輯,最資深也最重要的是負責財務的葉翠雲。她隨李怡從天地圖書一起到《七十年代》,認真負責忠心耿耿,不多話卻經常面帶笑容。每年春節她都給我兩個利市(紅包),因為香港人講吉利凡事求雙,所包金額則是象徵性的圖個喜氣而已。早期甚至有時只是個銅板。翠雲和我同年,她給我利市是因為依香港習俗,無分年齡長幼,都是已婚者包給未婚者。未婚者即使七老八十也只需受而無需給。這是我常開玩笑最喜歡在香港過年的原因。

翠雲和我一樣都愛集郵。雜誌社有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投稿和信件,她都會悉心剪下郵票,月底忙完和我一起分。有些郵票實在漂亮,但最開心的是發現有同屬一套的郵票。這就讓分郵票成了難事。後來我們想到一個好辦法:由一人將所有郵票分成兩份,再由另一人先挑選,可謂皆大歡喜。我們也經常會去樓下的集郵社選購大陸和澳門新出的郵票。

《九十年代》結束後我們聯繫不多,最後一次見面是二〇一六年在李怡的八十生日派對上。二〇二二年十月李怡過世嘗試聯繫她,才得悉她已於兩年前癌逝,非常震驚難過。《九十》陽盛陰衰,我們因此互動較多。在此為她記上一筆,紀念我們的友誼和感謝她曾為雜誌及同仁們所做的一切。

至於編輯方面,除了永遠的總編輯李怡和執行編輯方蘇(同時負責香港稿件),我加入時的中國編輯是後來筆名金鐘的冉懋華,他離開後常壽林加入,直到一九九七年底病逝,先後也超過十年。他的離世,引發方蘇人生無常生命短暫、想回歸畫畫的想法。最終也導致李怡「九七後已完成階段性使命」,宣佈於一九九八年五月出版最後一期後停刊的決定。

還有一位必須一提的,是《九十年代》的美術編輯魏天菲。他從七〇年代即開始part-time負責雜誌較後階段的彩頁和封面設計。每個月見他出現在辦公室就知道雜誌進度到哪了。他和大家年齡相若,也是打成一片。我對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酷愛榴槤,但家人無法接受那味道,於是他常常下班後買了榴槤一個人躲在公園開心享受,然後擦洗乾淨完才返家。我很同情他,因為我也愛吃榴槤。

辦公室的工作不總是繁忙緊張,月底雜誌出刊後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當時《九十》的辦公室在灣仔地鐵站旁駱克道附近的一棟舊大樓二樓,每當樓下一聲高喊「貨到了」,我們就知道書來了。香港人喜歡賭馬賭狗玩六合彩,為免觸霉頭,他們絕口不用與「輸」同音的「書」,所以都說貨到了。我知道原因後覺得實在好笑。雜誌搬上樓後,所有同事圍著大桌將雜誌裝入已貼好訂戶名條的信封袋。一個月的辛苦化為有形的知性成果,大家一面裝一面聊天,笑聲不斷。李怡如果正好得空,也會出來和大家一起聊天裝袋。那真是我記憶中最開心的片段之一了。

另一件開心事,是中午我們經常會全辦公室一起去飲茶或吃合菜,灣仔週邊餐廳許多我們都光顧過。李怡只要沒其他飯局也會同往。他喜歡說笑話,常逗樂大家,同時也和大家分享許多我們不知道的「祕聞」。除了辦公室同事,如果時間趕巧,一些老朋友或作者也會一同參加。至今仍有印象的是張郎郎、壁華、崔少明、林保華和陳培生。此外,李怡太太梁麗儀的辦公室相距不遠,所以間中她也會來和我們共餐。

二〇二三年五月,在李怡過世、疫情阻擋三年半後我回了香港一趟。《九十年代》結束剛好四分之一世紀,我像遊魂般在灣仔附近漫無目的地穿梭遊蕩許久,特意去了他所創辦並命名的「天地圖書」、當年常去用餐的飯店(如果還在),以及曾住過的地方。慨嘆之餘,心中徒留時光飛逝,人事全非的感傷,竟至淚下。


Box
李怡《失敗者回憶錄》出版後,他的五十年老友傳來訊息:《七十(九十)年代》從一九七〇出版到一九九八結束,歷時二十八年,是怡兄學思生命所繫,也是他一生文化事業的主軸。李怡不是個光棍司令,他的雜誌班底同樣貢獻了心力與青春。回憶錄的彩照頁面卻連一張編輯部人員的合照都沒有,令人遺憾。

李怡在回憶錄第149篇有一段特別提到他的辦公室同仁。對他們,他是心存感念的。在此特節錄之。

憑著共同理念,自一九八一年脫離左派陣營後,《九十年代》的員工大致上都相當穩定。主要員工都在本刊工作十年以上。負責營運和財務的是葉翠雲;執行編輯是方蘇,他兼管香港新聞的審稿與評述;負責大陸新聞的是常壽林;負責台灣新聞、後來派駐台灣既管經營又兼編務的是邱近思。他們都非常辛勞。尤其是方蘇和邱近思,都一直單身,而且也白了少年頭。而我則統籌香港、台灣兩個版本的規劃,每期寫作一點重點文章,聯絡外界,接受訪問。我很忙,但享有雜誌帶來的名聲與光環。而他們,只是默默奉獻,非常辛苦地奉獻。我對此不會無感,只是不知道怎麼說出來。

——更多精彩的內容,請詳閱《我與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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