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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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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  白米飯>
 
    秀梅長這麼大,從沒見過滿滿的白米飯,如果可以吃一口多好啊。秀梅又看了白米飯一眼,才轉頭往倉庫跑去。邊跑邊想,這些白米肯定是昨夜那些日本阿兵牯帶來的。那個日本阿哥的笑容浮現在她的腦海,令她一陣臉紅,腳步加快。她想見他。
    走到倉庫前,她發現昨晚傳令的日本阿哥正坐在門口。他望向遠方的山,手裡夾著一根菸。秀梅朝他的方向看,不過是一片普通的茶園。
    她轉頭時,恰好與他四目相接。他笑了笑,秀梅又驚又羞的倒退幾步。日本阿哥不以為意,向秀梅招招手,像在叫她過來。秀梅一動也不動。日本阿哥的左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束口袋,淺黃色布面上綴著幾朵粉紅色小花。縫製手法粗拙,邊線時寬時窄。日本阿哥鬆開袋口,倒出幾粒晶晶亮亮的東西在手掌上。秀梅好奇的湊前看。只見他的掌心裡有幾粒伸出細細觸角的粉色糖果,如掛在天頂的星光。日本阿哥把其中一粒星星放進嘴裡,臉上瞬間洋溢甜蜜的微笑。秀梅被他的笑容吸引,癡癡望著他手中的星星糖。
    屋下無錢,平時想食糖,就摘路邊的野草野花,像大紅花的根莖,還有紫色圓球狀的烏鈕子,酸甜帶澀。阿姆發病,阿爸曾熬過紅豆湯,加了幾匙黃沙糖,也給她一碗。那種純粹的甜是酸澀的果子不能比的。
    日本阿哥突然握住秀梅的手,在她小小的掌心上放了幾粒星星糖。指著嘴,示意秀梅放進嘴裡試試。秀梅小心翼翼撿起一粒放進嘴裡,深怕太用力,星星就會熄滅。好甜啊!
一點都不酸。比紅豆湯更甜,更好食。秀梅笑了。
     「おいしい!」秀梅說:「ありがとう。」這是她練習了多遍的日文,好吃,謝謝。日本阿哥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接著比手畫腳對秀梅說出連串日語。秀梅含著糖不停點頭,其實半聽半懂。她猜,他說的是他有一個妹妹跟她差不多大。他說了「妹(いもうと)」,他很想念家鄉的妹妹。如果眼前的日本阿哥是她的哥哥多好啊!秀梅忍不住想。
 
    秀梅又撿了一粒放進嘴裡,帶著剩下的星星糖來到阿姆的房間。
    「阿姆,你今晡日有較好無?」
    阿姆微笑,坐起來,背靠在眠床,拍拍床邊說:「過來。」秀梅一屁股坐在床邊。
   「該兜人走了無?」
    秀梅搖搖頭。
    「聽你爸講佢兜有帶米來?」
    「係啊,還有這。一個日本阿哥分𠊎个。」秀梅把手掌打開,兩粒星星糖因為掌心的溫度,略略融化,黏在掌心。「這當好食呢!阿姆你食看看。」
    阿姆從秀梅的手中拿起一粒放進嘴裡,露出滿足的笑容。
    「好食無?」
    「好食。」
    「阿姆,你愛食加兜,遽遽好,𠊎當想食你做个菜。」
    「好!等你生日,阿姆來煮豬腳分你食。」
    「阿姆最好了。」秀梅把頭埋在阿姆的肚屎上撒嬌。阿姆的肚屎又鼓又脹,不像從前那樣柔軟。
   
    幾個月來,日本阿兵牯行軍時會途經他們的茶園,並在倉庫借宿一晚。也也許是這個緣故,家裡的米缸在那段時間總有滿滿的白米。每天,她都可以吃到白米飯。除了天皇賜的白米飯,日本阿哥會給她幾粒星星糖,用日語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即使聽不懂,每當他開口時,她還是會專注看著他。她也常想起山下的家。每次想,就發現那個家離她越來越遠。不知道日本阿哥是否和她一樣?
   日本阿哥除了說話溫柔,唱歌也好聽。有一次,日本阿哥站在倉庫後方食菸,嘴裡哼唱好聽的旋律。那曲調和她聽過的山歌不一樣。秀梅躲在牆角,但日頭卻將她的影子洩漏出去。日本阿哥走向她,蹲了下來。秀梅急著想要解釋,她不是故意偷聽。日本阿哥卻對她重複第一句,緩慢且悠長的一句:「さくら。」秀梅很快明白了,眼前的大哥哥是要教她唱歌哪。她用微微顫抖的嗓音跟著哼了第一句,接著是第二句、第三句。她聽不太懂這首歌,只知道さくら。櫻花。
   這首歌的旋律很簡單,秀梅的腦海浮現櫻花樹的樣子。越過茶園,穿過一片柑仔林和幾叢梅樹,就可以看到一叢櫻花樹。它長在一片梅林中,是這座山頭唯一的櫻花樹。
    秀梅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跟我來。」索性放膽牽起他的手。秀梅不打算驚擾茶園的採茶細妹,拉著日本阿哥往後山方向跑。他們經過一間伯公廟、一片柑仔園,接著來到微微突起的土丘。土丘上有一片梅花林,梅花剛落盡,最高處有棵櫻花樹,枝頭初結花苞。
    「さくら!」秀梅放開他的手,指著櫻花樹說。
    日本阿哥愣愣望著那叢樹,目汁從鏡框後滑落。
    有白米飯和星星糖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某天,仁枝哥收到徵兵令。
    聽說南洋戰事越打越烈。廣播說,有天皇庇佑,什麼仗都打得贏。但鎮上幾個被徵召男丁的家庭,家家愁雲慘霧。這些,秀梅都是聽鎮上來向阿爸買茶葉的阿伯說的。住在山裡,街路發生的事都顯得遙遠,何況講到天皇,就像在講天頂的神明。但自從軍隊到茶園後,天皇彷彿近了一些。天皇賞白米飯,毋使逐日食番薯籤飯。有天皇當好,秀梅不禁這樣想。
    這次天皇要仁枝哥去打仗,卻不是好事。阿爸常坐在桌前食酒嘆氣。
    秀梅從來沒有喜歡過仁枝哥。仁枝哥的臉型遺傳阿姆又長又尖,鼻子則像阿爸細而挺,長得就像最愛偷食雞仔的黃鼠狼。有一次,住在附近的細人故意在仁枝哥面前,指著秀梅說:「仁枝,這圓面个就係你餔娘喔。」仁枝哥臉蛋漲紅,將她推倒在地罵:「生恁媸,麼人愛!」(長這麼醜,有誰要!)跌倒在地的秀梅,聽了很生氣,卻不敢反駁,怕引來一頓打。於是默默起身,拍拍屁股跑走了。
    仁枝哥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甚至常沒來由打罵她。因此,當仁枝哥收到徵兵令,要去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時,秀梅暗自慶幸,終於不用跟黃鼠狼一起生活了。但是,看到阿爸歸日哀聲嘆氣,阿姆流目汁,秀梅內心感到一股罪惡感。萬能的天皇肯定是聽見她的祈禱,才把仁枝哥帶走。
    阿姆的身體本就不好,得知大倈仔要去南洋打仗,連續幾日高燒。少數清醒的時刻,嘴裡念著仁枝的名,要阿爸去鎮上媽祖廟求絭(護身符,求神明保佑避邪的東西。),讓仁枝帶在身邊,保庇一路平安。
    幾日後,日本阿哥的軍隊再次來到他們的茶園,照例帶來一袋白米。阿爸或許太過傷心,或是存心報復,居然把白米飯煮到臭火燒。隊長一臉怒氣,但無暇責備阿爸,命令大家配菜頭乾將臭火燒的米飯食下肚。
    臨別前,日本阿哥又招手喚她過去。他從背包裡拿出束口袋,輕輕將束口打開,細心輕巧的動作,彷彿束口袋不是布袋,而是一朵真正的櫻花。秀梅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束口袋,卻是第一次發現袋子的一角繡著幾個字。
    是日本阿哥的名字嗎?秀梅曾聽過其他人喊他「佐藤(さとう)桑」。佐藤是姓,他叫什麼名字呢?秀梅知道,如果再不問,也許永遠沒有機會了。她鼓起勇氣,指著束口袋角落上繡得歪七扭八的字,念:「佐藤(さとう)」。
    日本阿哥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般說:「佐藤勝彥(さとう かつひこ)。」秀梅重複念著,尤其是後面兩個音節。勝彥哥點點頭,要秀梅兩手掌心合起向上,星星糖自袋口灑落在秀梅的手上。勝彥哥如往常般把花布袋束好,珍惜的放進軍用背包裡。秀梅望著手裡瑩白、粉紅間雜的星星糖,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勝彥哥。
    不只是勝彥哥,老愛捉弄她的仁枝哥,換上軍服,拜過祖先,向阿爸鞠躬後,走進那個為他們帶來白米的隊伍。
    他們排著縱隊離開,往茶園前進。等到隊伍離開了一段路,阿爸默默跟上,似乎想陪仁枝哥走一段。秀梅也跟了上去。
    從背影看來,他們幾乎一模一樣,全都穿黃綠色軍服,走在山徑上,如一排蟻公。種滿茶樹的楊梅山區,一隴隴青青茶園,點綴著色澤艷麗的野牡丹,小灰蝶、紫蛺蝶、三線蝶在上頭翩翩舞動。他們穿過茶園,途經高聳參天的樟樹,再過去就是一段長長的下坡路,兩側長滿比人還高的芒草。
    阿爸停下腳步,看著他們漸漸走遠。忽然間,阿爸舉起手來,用響亮的聲音喊道:「さようなら!」秀梅也跟著大喊並朝他們揮手,他們的聲音迴盪山間。
    走在隊伍最後的仁枝哥始終沒有回頭。那個在家中不可一世,老愛對她發號施令、拳打腳踢的仁枝哥,此時看來竟這樣脆弱且渺小。
    當他們停止叫喊時,勝彥哥卻回過頭來,露出初見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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