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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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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乩

  七星劍的刀柄,在阿通的掌心壓出兩道紅色印記。緊緊握著的幾個小時裡,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壓迫,隱約的刺痛大多來自額頭和後背肌膚,有時是手腕關節處。當神明因為開心而過度操弄法器,旁側人員會伸手給予制止。反反覆覆,才累積成具體的痛覺。
  農曆正月初九的長夜,祭拜天公之外,大批村民聚集到關仔嶺,隨司儀指示鞠躬參拜,待正二媽正式起駕,一同簇擁神轎,走出火山碧雲寺的拱門。鞭炮聲與人的歡騰鼓譟結合,夜晚充滿活力。火把在布滿樹的古香路上零星亮起,隨信眾的步伐搖搖晃晃地前進。阿通在第一個休憩點換回便服後,繼續與轎班共進。起伏的沿途,他沒忍住呵欠,動手調整頭燈,並未意識到自己成為白熾色光點的一分子。
  換花、換果,鄰近庄頭前與三媽換轎。回鑾路徑總長二十三點四公里,徒步全程,經歷黑夜與黎明,感受正午陽光與傍晚涼風。阿通抵達大廟時,早已記不清楚這之間,他有多少時間是自己,多少時候是靠神靈撐起身體。
  佛祖媽進廟之後,與竹仔港清水祖師爺會面,兩方隨即踏上各自的行程。平時早早入睡的村莊,這夜直至二媽巡視過最後一戶人家,都還有人清醒,留心看顧供桌上的香爐與兩盞燭火。在靜謐中斷斷續續迸發的爆竹聲,跨入極深的夜。阿通無夢的睡眠,沉沉壓著事物的毛邊。待他醒來,一切恢復成平時的模樣。街上能掃成幾座山的紅紙炮灰與銘黃紙張消失,攤販撤離,遮雨棚不在,神像也穩妥地坐回大殿中央。
  他在額頭的傷口上塗抹藥膏,全身痠痛。透過鏡子,阿通歪曲身體,也替後背數條瘀紅做簡易處理。洗曬好衣物,阿通騎紅色電動車出門。龍頭下方,以金色墨水印製的「佛光普照」貼紙翹起一角,「照」字邊緣在風中不停來回拍打,將紙張又撕起一些。他停靠在立有長型藍色燈箱的空地前,朝圍著矮桌喝酒的村民喊聲。周遭低矮的平房,讓招牌顯得更加巨大。白色粗楷體「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霸氣聳立,搭配他們偶爾粗鄙的談話,形成詼諧的氛圍。
  剛度過村莊真正意義上的農曆年,大夥既疲累又舒心。阿通就僅存的空矮凳坐下,默許身旁的男人替他斟酒。他淺淺啜一口,便靜靜待著,臉上是一貫溫和淡然的笑容。
  「今天沒有去廟前站衛兵。」
  「時間還沒到。」阿通說,順對方的話挖苦自己。
  曬得極黑,面貌乾癟的男子笑,搖搖頭問道:「你們知道主委換人了嗎?」另一人誇張嘆氣,說是趁大家裡外都忙的時候。
  氣氛些微尷尬,阿通眨眨圓眼,一臉茫然。大夥問他每日坐在廟前,人來人往,難道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他搔搔頭,笑得靦腆抱歉。雙頰紅潤的老人面目嚴肅,提醒他應當善用神明應允的潛質,說自己年紀雖大,對這類事情仍很敏感,他直覺,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這麼厲害,怎麼不去當乩身。」
  「就是,現在也沒規定只能誰當。」
  老人乾笑幾聲,「乩身是接收神明的意思,我是靠感覺。」
  阿通啃咬手裡餅乾,不斷發出酥脆聲響,「如果我能幫上忙,佛祖媽會告訴我。你們別擔心。」
  「你要好好理解祂的意思啊。」幫阿通斟酒的男人說,手肘靠上阿通的肩膀,帶來確切的壓迫感。
  談話短暫收束,大夥表現得有些無趣。他們調整坐姿,等候新話題展開,沉默的空檔,自若地嗑瓜子、喝酒配菜。阿通並未時常參與這類聚會,因此多半時候只是聽。一般日子,他辛勤地到各工地和田裡做工賺錢,早晚一次,騎乘電動車四處繞庄頭。其餘閒暇,他倚坐在廟門口的金漆色獅子旁,像尊附贈的塑像。
  信眾來去,若有外地香客在廟埕前擺姿勢,準備與碧軒寺三個大字合影,他也會直直地看過去,相當好奇。阿通幾乎認得所有會到大廟朝拜的人,且對這項能力抱持自信。然而近幾個月,他開始遇見毫無印象的人,久久會有兩、三個重複。他有些困惑,獨自推敲因果,始終沒有顯著的收穫。
  將小小一杯啤酒喝完,花費阿通不少時間。與大夥道別後,他前往大廟,合掌參拜,向廟務人員打招呼,巡視有無需要幫忙的事。完成確認後,阿通坐回老位置,一手環住金獅子的身體,面朝對向樓房,視線自然落在從宅屋頂樓花圃蔓生垂落的草藤,和其下層,吊掛著兩盞顯目紅光佛廳燈的昏暗空間。外牆有一處特別空曠,阿通很快想起,那裡原本是一塊手寫「東山鴨頭」字樣的木招牌。招牌從他有印象以來就在,卻沒見過販賣任何食物。
  他站起身,伸展雙臂,打算到其他地方繞繞。阿通轉身,朝大殿頷首,遙遙感受到神像的注視。他看向佛祖低垂的眼,腦中出現一個清晰畫面。
  破碎的繽紛屋瓦堆疊,琉璃片剪貼黏成的鳳鳥斜斜後仰,張著嘴,像朝天空長嘯。「碧雲傳香」木牌匾橫立上方,老舊質感與周圍物的色彩呈強烈對比。應當在顯眼處的廟名招牌,不知隱身何處。
  短短一瞬,帶給阿通很深的衝擊。這是他初次以這類方式與祂連結,阿通猜想那是佛祖的旨意,又不敢貿然斷定所有細節皆由祂橫空造出。他避開去確認一張相似影像的選擇,走往拜殿。赤腳站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阿通雙手合十,面朝神像,霎時不曉得該如何表述,陷入一陣苦思。
  「祢,有事情,要告訴我?」他的語句稍微破碎,顫抖地擲出兩個半月形,得到一正一反的回應。
  「是我個人的事嗎?」他問得迅速。
  蓋筊。
  撿起筊,阿通緊握,思考後慢慢問出:「是地震嗎?」
  蓋筊。
  「能否也給我一張籤詩?」
  蓋筊。
  「和我的父親、前任乩身當時一樣,祢不能洩漏太多?」
  笑筊。
  他低頭注視兩片朝上的平面,提問遇到瓶頸。阿通撿起筊,閉眼,默數十秒鐘,腦袋依然空白。他將兩瓣紅色新月放回桌上,三拜,朝神像低語:「還請給我指引。」心懷意念,結束這次的對話。
  接下來幾週,無論他身處何方,總是惦記著那幅圖像。數度無法平靜,阿通坐在拜殿角落,祈求佛祖給予其他線索,或直接降駕到他身上。他向神明傳達祈願,在漫長的等待裡,甚至開始期待父親入夢解答。
  阿通越揣測,思緒蔓延,愈發不安。當他終於將此事告知主委,江振峰的辦公室內,靠近窗戶的幾株盆栽才剛剛重新布置。江振峰坐在茶几另一側,問阿通他的擔憂為何。阿通支支吾吾,說不清最核心的關鍵。他的視線落在杯子裡的淺色茶湯,雙方靜默,僵持。
  「你知道是什麼事嗎?」江振峰問。
  阿通遲疑,罕見地沒有笑意,「我一直想到地震。」
  「你問了?」
  阿通點頭,「蓋筊。」
  「那就不是啊。」江振峰的語氣爽朗乾脆。阿通稍停,問:「你看過大廟倒掉的照片吧,木柴、瓦礫。」他的雙手在空中比畫,「有另外一張,是菩薩金身直挺挺地坐在廢墟裡。」
  江振峰抬起眉頭,等阿通繼續說。
  「我不記得有看到神像。」
  「什麼?」
  「這次看到的畫面,裡頭沒有神像。」
  江振峰目瞪口呆地看著阿通,捏了捏自己的後頸。他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抽一張衛生紙擦臉。
  「崑叔接到佛祖媽的旨意後,間隔多久,發生大地震?」江振峰問。
  「三天左右。」阿通把手指關節折出聲音,「我已經有更長的時間。」
  江振峰點點頭,坐回位置。
  「我要怎麼做才好?」
  「做了不一定比較好,你也知道。」江振峰語氣平淡,表示按兵不動也是種選擇,囑咐若有新進展,隨時告訴他。分別前,強調數次要互相幫忙。
  離開辦公室,阿通腦袋裡盡是零散的憂慮。他陷入破解暗語的泥淖中,期間的廟務討論,乃至村民間流傳的風聲,都從他身邊掠過,沒被捕捉。
  直到它們成為一紙具體的公告。與江振峰的討論恰好經過三天,紛雜模糊的凝結成筆墨,面對那些字,阿通先是有些抽離,接著竟慢慢感覺落地。
  「因佛祖媽指示,並經信徒大會決議,本寺廟地將委由專業人士處理。遷移期間,預計迎請正二媽等眾神至文教活動中心旁臨時紅壇。」
  午休時間,廟裡很安靜。阿通獨自站在布告欄前,反覆閱讀印在粉底A4紙上的消息。幾行口吻一氣呵成的文句,帶給他相當複雜的詮釋可能,其中包含這是一次惡作劇的猜想。他猶豫是否撕下公告,最後決定審慎以待,保留原狀。阿通跑到管委會辦公室找江振峰,只遇上一名志工,說主委出門了。他問對方公告的事,他似乎不太清楚,表示沒有其他人來詢問過。
  阿通需要與人討論現況,沒能見到江振峰,遂至前任主委廖文賢的家。電動車均速前進,幾個平安符隨風翻動,稍稍安撫他的心情。坐在廖文賢對面,由於兩人熟識,阿通感到較自在。他開口,捎來有關公告內容和大廟傾倒畫面的訊息,同時提及與江振峰的後續談話,但轉述時稍微保留。
  廖文賢氣色看來不太好,回應阿通的困惑,情緒卻相當激昂。他彷彿預知了這場到訪,開口滔滔不絕,流暢地講述事件發展的前因後果。從他因為對手買票綁樁而無法連任開始,廖文賢告訴阿通,江振峰假借整理信徒名單,將有權決議廟務的會員,換成自己親近的人。如此,才能通過遷移現址這類荒謬提案,官商勾結,實現充滿個人、小團體私利的詭計。
  「他認定的信徒才是信徒!」廖文賢拍桌,口水噴上自己的衣服袖口。
  阿通沒能很快理解完整的計畫細節,本想開口提問,發覺廖文賢額頭兩側浮現立體的青筋,於是暫時壓抑。
  「我們必須做點什麼,由你來替佛祖發聲。」廖文賢說,沒有給阿通思考的時間。幾日內,他召集一群村民,鄉下地方消息傳播迅速,很快連不識字的長輩也跟上話題,人人都想擠進廖文賢的家,說上幾句。
  他偕同阿通,率領眾人去找江振峰議論。管委會辦公室呈半敞開,雖寬,但無法容納所有村民。喧譁聲往四周傳遞,聲波在狹長的挑高廊道間碰撞,籠罩住整座建築的一邊。
  廖文賢率先說話,以絕對的氣勢發問:「佛祖媽何時指示的?」他迎向江振峰的眼神,「連阿通都不知情。你要知道,他是二媽的乩身。」
  「佛祖媽的乩身,不是有好幾個嗎?」
  「繼承『唯一』血統的,只有他。」
  「崑叔曾經是唯一,但你別忘記後來發生什麼。」
  江振峰直白地掀開舊事,頓時讓周圍的氣氛變得緊繃。阿通站在原地,眨眨眼,沒有開口。江振峰轉向他,問:「你看到廟倒了,對吧?」
  他停頓,似乎想等阿通回應。阿通皺眉,江振峰繼續說:「在那之後,我夢到一間新的大廟。」他漾開笑顏,雙眼幾乎發亮。
  「碧軒寺三個字,比現在氣派好幾倍。」江振峰說,「隔天我擲筊請示,這就是佛祖媽的意思。」
  「你有什麼證據?」廖文賢急著問。
  聽見這個質問,江振峰挑眉,不太隱藏挑釁。他徐徐移動步伐,低頭狀似在思考。他繞了一小圈,抬頭問阿通:「那你打算怎麼做?」
  阿通愣住,語言破碎。他不若廖文賢那般糾結於指示來源,甚至裡頭蘊藏的權力角逐。他在意的,是這些行動被如此選擇、決定的原因。大廟畢竟是村莊重要的信仰中心,要做如此大程度的更動,應當與居民討論協商。阿通說話時保持客氣,態度誠懇真摯,但部分人聽著,注意力逐漸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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